林昭(網路圖片)
【看中國2016年07月02日訊】(接上文)吳心活在過去,厭倦現實;如果現實就意味著真實,他寧願變成一縷虛幻的灰霧。然而,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獲得一個現實中的身份。於是,父親經過一系列迷宮般的人際關係的運作,終於為吳心找到一份工作:北京郊區通縣公安局看守所的警察。這一年,他二十七歲。
在警察國家能當警察,毫無疑問一隻腳已經踏入特權領域。父親把錄用通知書交到吳心手上,臉上的神情滿足而得意,好像他又生了一個兒子。然而,吳心只在心中用一個古詞表達對這份工作的蔑視:「就一‘獄卒’而已」。
二十多年前看守所剛建成時,還位於縣城邊緣一片亂葬崗旁。隨著城區像一潭腐臭的污水向四周擴展,喧囂漸漸漫過亂葬崗,淹沒了看守所。現在,看守所變成鬧市區的一座孤島。
雖然四周城市的雜訊令石佛都會心煩,但是,只要走進看守所,聽到鐵門在身後「砰」然一聲關上,吳心就感到自己進入一片死寂的墓地——帶電網的高牆彷彿圍住一塊現實之外的領域。就由於這個原因,吳心對這份充當「獄卒」的工作儘管說不上滿意,卻也沒有什麼抱怨——他從來不想進入現實,而且對現實懷有莫名其妙的厭倦,這份工作似乎使他可以繼續作一個現實的旁觀者。
吳心的職責是巡查、管理死囚牢房。死囚牢房在看守所的最裡邊,那是離人世最遠,離死最近的地方。
死囚牢的鐵柵門漆成暗紅色,一種近似乾枯血跡的顔色。每天巡查走過那一排十間古老墓室般寂靜的死囚牢房時,都有一個感覺不厭其煩地重複出現在吳心意識間:腳下被他踩碎的時間,同死囚牢房中的時間,在速率上完全不一樣——牢房外,時間像行竊後的老鼠,無聲而飛快地從生命深處溜走;牢房內的時間是釘在死囚腐爛的心上的一枚枯落,或者説在死囚牢房中存在的,只是時間的殘骸,而在重重的陰影下霉爛的時間的殘骸,是屬於死囚的最後希望。
對於吳心,處於生與死交界處的死囚,已經是一具具活屍。他們從黑牢陰影中凝視鐵柵門外的風或者落葉的目光,閃爍著物性冰冷的光亮;同死囚的目光相遇時,吳心像是看到陽光下的碎玻璃片或者生銹的白鐵皮,沒有同情,沒有憐憫,當然也沒有仇恨。吳心覺得他看守的只是一塊塊還沒有死就開始腐爛的物質。
吳心值夜班時,常有悽厲哀痛的長嗥從死囚牢裡飄出。他不會像別的「獄卒」那樣去制止死囚的悲音。當鬼哭般的呼嗥在夜空中搖曳迴盪時,吳心心中冷漠的灰霧總是被一個意識突然點燃:黑牢腐爛的陰影中,同時間的殘骸被囚禁在一起的,除了一塊塊佈滿霉跡的物質,還有另一種意境性存在,即心靈或者説情感的存在——死囚犯慘厲的呼嗥,就是在以血淚都已經乾涸的痛苦,向命運證明心靈和情感的存在,那肉體和物質之外的另一種更真實的存在。
吳心不願去制止死囚夜間的悲嗥,是因為他從那能在鐵板上劃出傷痕的長嗥中,聽到了超越個人命運的形而上的逼問——那似乎是代表他,也代表「人類」這個概念,在生與死的鋒刃上,向哲學發出的逼問:「當子彈擊碎我的頭,或者撕碎我的心臟時,那情感的居所,會歸於何方?這如此真實的心靈的悲苦,情感的哀痛,怎麼可能隨肉體一起破碎,消失為虛無?」
不過,吳心放縱死囚夜裡悲嗥的行為很快就受到了他的直接上司,一位看守所副所長的警告。這位副所長名叫馬恩。他用馬克思和恩格斯,這兩個共產主義運動理論創始人名字的第一個字,組成自己的名字,顯然是試圖表明他對中共鐵血強權的政治忠誠。無論場合是否合適,馬恩都喜歡模仿毛澤東一類中共高官的腔調,發出感慨:「我死後是要去見馬克思的。。…。」
吳心明白,馬恩不斷強調他與德國猶太人馬克思之間的政治文化基因的血緣關係,是基於一個十分現實的考慮:把馬克思理論奉為政治《聖經》的體制下,表白他以馬克思作為死後必定去拜謁的祖宗,有利於得到上司的信任和升遷。
可能因為每月發作一次的燦爛的疼痛,以及疼痛所引發的關於生命的哲思耗盡了生命熱情,吳心對於塵世和現實中遇到的人和事,很少有強烈的情感反應,但是,馬恩卻令他厭惡。
馬恩有一個肥大的鼻子,由於過多的蟎蟲把鼻頭作為生存繁殖的地方,他的鼻頭色澤猩紅,宛似一顆形態豐盈的大草莓。馬恩最大的嗜好便是喝醉之後,深夜到看守所來觀賞犯人互虐,而且,特別痴迷於聽鐵鏈抽擊囚犯胸腔和後背發出的空洞聲響——那種時刻,他的鼻頭上總會掛起一串粘稠的鼻涕。
不過,吳心對馬恩的厭惡並非基於他的醜鼻子或者虐待狂的癖好——對於人世間的醜陋和殘酷,吳心只有冷漠,沒有厭惡;吳心知道,如果厭惡充斥現實的醜陋和殘酷,他便沒有辦法活下去,人世也不允許他活下去。吳心厭惡馬恩,是由於更具宿命性的原因。
朦朧不清卻又像魚刺紮在咽喉裡一樣真實的感覺,使吳心相信,馬恩的祖上就是那個對袁崇煥行凌遲之刑的劊子手。每當馬恩若有所思地用巨蜥一樣冷酷、凶殘的眼睛盯著他看時,每當馬恩肥大的紅鼻頭湊近他,用力抽搐彷彿辨認他肉體的氣息時,吳心都會被毛骨悚然的恐懼感扼住咽喉。那一刻,他覺得馬恩似乎也模糊地意識到他們之間有某種宿命的關係,並極力試圖確認這種關係。
為避免馬恩辨認出他的肉體的氣息,吳心特意每天都在兩個額角塗抹氣味強烈的薄荷油。他厭惡那種宿命的關係,即便那只是某種超現實的聯想。因為,在那個宿命的關係中,馬恩繼承的是劊子手和屠刀的基因,而他生命中的袁崇煥的基因,則是被綁在死刑柱上任人宰割的肉體。
一天下午,吳心正坐在值班室裡打盹。馬恩像一隻從陰影中爬出的巨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身後,把肥大的紅鼻頭湊近他的脖子,用力抽搐了幾下。吳心塗抹的薄荷油的氣味,嗆得馬恩打了個噴嚏。馬恩揉了一下鼻頭,亢奮地説:「過一會兒,一個政治犯,還是女的,要押進來… …三天後,處決——她竟然説毛主席是希特勒… …。」
馬恩一邊說,一邊用力搓著肥大得有些畸形得手掌,在值班室裡亢奮難耐地快速踱步。吳心有些茫然地看著馬恩,完全不理解他如此激動的原因。不過,在淺灰色的困惑中,吳心隱隱感到幾許莫名的恐懼。
一個小時後,死囚牢房所在院落的鐵門打開了,兩個全副武裝、手執自動步槍的士兵,押解一位年輕的女囚走進來。吳心看到女囚的第一個感覺是,她輪廓俊美的臉,白得似乎屬於某種人世之外的形而上的意境。雖然頭髮被剪短,但是,女囚黑火焰般的髮梢隨風飄搖時,依然神韻撩人;灰色的囚衣過分寬大,不過,還是無法遮掩彷彿附麗於女囚白骨上的妖嬈風情。
女囚的身影出現在院落鐵門下的那一刻,馬恩卻突然變得冷靜了。他要吳心去接收女囚,自己則站在值班室的玻璃窗後,讓窗簾擋住身體,向女囚窺視,就像一隻扑向獵物前的巨蜥。
和女囚最初對視時,吳心驟然覺得自己的心丟失了;一時之間,他的心跳竟然消失在震驚之中——他看到了一雙瑩澈得近乎聖潔的眼睛,就連眼睛裡飄拂的哀愁也像遙遠天際的艶紫的流雲,沒有一絲陰鬱的意蘊。
吳心早就習慣了冷漠地面對塵世間那一雙雙被物慾、貪慾、偽善、虛假、詭詐、凶殘等等神情污染的眼睛,此刻,直視著這雙被心靈之泉洗淨的眼睛,他的冷漠瞬間破碎為視野間的迷茫而燦爛的銀霧——那是因為在突如其來的深刻的感動中,淚水朦朧了他的雙眼。
吳心意識到馬恩正在偷窺他的一舉一動。於是,他裝出沙子迷眼的樣子,掏出手絹摀在眼睛上,順便拭去淚水。然後,他帶著女囚向牢房走去。馬恩把她的牢房定在那排死囚牢盡頭的一間。
女囚足踝間戴著粗大沈重的鐵鏈;在荒涼的寂靜中,鐵鏈隨艱難的腳步敲擊出令人心碎的節律——她的生命氣質猶如一縷纖秀的清風,命運卻用足以綑綁狂烈風暴的鐵鏈,囚禁屬於她的自由。
吳心與女囚併肩緩步而行。呼吸著從女囚脖頸間飄出的溫暖的體香,他平生第一次體驗到對女性的依戀之情。恍惚之間,吳心竟陷入情醉的狀態:如果這條路能夠走出塵世,走到永恆之外——無論這條路是綠柳垂陰的長堤,還是伸展在只有風沙痕跡的戈壁灘上,他都願意陪伴女囚鐵鏈束縛的雙腳走下去,一直走到天邊,走進落日,只因為,女囚那菩薩一樣聖潔的眼睛感動了他。
吳心忽然感到有誰拉了一下他的衣袖。這時他才發現已經走過了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前面是高大的灰色圍牆封閉的狹小空地,空地上竟然長著一株枝幹如鐵的杏樹。拉住他衣袖的,是女囚被銬住的手。輕輕一拉之間,吳心的心已經化為一滴灼熱的淚。
吳心折回去,打開最盡頭一間死囚牢的鐵柵門,示意女囚走進去。離開時,吳心沒有勇氣再回首注視女囚的眼睛——良知未泯者往往會敬畏聖潔。
傍晚時分,吳心以政治犯需要特別監管為藉口,親自去給女囚送飯。從鐵柵門外,吳心看到女囚坐在牆角裡,她縈繞著淡淡哀愁的目光,飄向一側的鐵柵窗外——她目光飄落之處,搖曳著一枝繁花如火的杏花,金霞輝映之下,隨風輕輕搖曳的花枝璀璨得像自由之夢。
「她是為不能像金霞搖曳的風一樣飄向自由而煩愁,還是為紅杏花開在沒有自由的地方而悲哀?」吳心默默地問自己。他無法對這個問題作出回答,但是,他知道此刻不應當打擾女囚——三天後就將被處決,屬於她的注視紅杏映金霞的機會已經不多了。於是,吳心輕輕將飯碗從鐵柵門的縫隙間放進去,然後便轉身離開。不過,他的心好像迷失在死囚牢內,陪伴那雙聖潔的眼睛。
那天晚上吳心上半夜值班。他關掉值班室的燈,獨自坐在黑暗中。窗外,清冷的月光漫過院落,好像給水泥地面蒙上一層慘白的寒霜。那一排死囚牢房的鐵柵門裡透出昏暗枯黃的燈光,彷彿是乾涸的時間殘骸。
突然,一隻碩大如貓的老鼠從陰溝裡躥出,拖曳著能在鐵板上劃出傷痕的慘叫,狂奔過院落,高高躍起,將頭顱在高大的圍牆上撞碎。牆角崗樓上的探照燈立即轉向自殺而死的巨鼠。探照燈聚焦下,吳心清晰地看到,巨鼠躺在黑色的血泊中,痙攣的四肢還在痛苦地抽搐,瘋狂瞪視的眼睛迸濺出破碎的光亮。
過了一會兒,探照燈從巨鼠的屍體上移開,可是老鼠自殺的怪誕恐怖的氣氛,卻像不詳的預感,壓在吳心的心上。
午夜之前,死囚牢院落的鐵門打開了。靜夜中,鐵門開啓發出的聲響好像厲鬼刺耳的尖嘯。馬恩走進來,身後跟著六名強姦、販毒一類刑事罪犯。吳心發現,馬恩帶著這些人幾乎完全是踩著剛才巨鼠自殺時的路線,通過院落,向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處走去。在不祥預感的催促下,吳心下意識地拿起一根電棍,衝出值班室,追上那行人。
來到那名女政治犯的牢房鐵柵門外,馬恩命令六名刑事犯在他面前蹲下——罪犯蹲下不僅是同狗躺倒露出肚皮一樣表示屈服,而且,那種類似大便的姿態也意味著羞辱。馬恩開始給刑事犯訓話,從他肥厚的紫黑色雙唇間發出的聲音,散發出濃烈的酒的臭氣,好像他的內臟都腐爛了。
「每個犯人進到死囚牢,都要脫光衣服搜身。今天,我要你們替政府幹這件髒活兒——給這個女人搜身… …你們是什麼人?你們都是人渣,畜生。可是,這個女人是惡毒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階級敵人,她是政治犯,她更壞,比畜生還要壞。所以,你們要用比畜生更狠的行動來證明,你們雖然犯了刑罪,但對階級敵人還是有刻骨仇恨的;有恨階級敵人的覺悟,你們就有可能重新作一個有道德的人——你們明白該幹什麼吧!」馬恩像性交前的巨蜥一樣大口呼出腐臭的氣息,講完了他的道德邏輯。
吳心平常很少注意犯人的形態神色。在他看來,那一張張灰白的臉上猥瑣的神態,那一雙雙便池裡的尿液般濁黃的眼睛,是比垃圾堆還骯髒的地方。此刻,這六個刑事犯的眼睛裡閃爍而起的狂亂的邪惡神情,使他想起剛才自殺的巨鼠垂死的眼睛裡那種可怖的亮光。他發現,馬恩剛才的一番話似乎在這堆垃圾的心裏點燃了某種污穢的激情。那不僅是為馬恩話語間隱喻的性慾發泄的許可而興奮;他們興奮,更是由於可以對一個比自己更「低賤」的生命縱情發泄獸慾,卻會得到道德的肯定——縱情發泄獸慾,是以對階級敵人的神聖的仇恨作為道德理由。
吳心突然意識到接下來要發生什麼。驟然凍結在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中,吳心聽到了自己的心被凍裂的聲響。為逃開恐懼感的折磨,他幾乎要像自殺的巨鼠那樣,狂奔而去,在高牆上將頭顱撞碎。
馬恩打開牢房的鐵柵門。女囚站在牢房昏黃的燈光下,就像一片荒涼的夢浮現在乾枯的虛無中。她望著那幾名一步步逼近的刑事犯,向後退去;每退一步,足踝間的鐵鏈都會隨著發出沉悶的撞擊聲,彷彿鐵鏈也在為它所束縛的命運悲嘆。女囚終於退到牆角,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像是站在絕望之巔,俯視塵世;她明澈的眼睛裡,沒有恐懼,只有海雨天風般的哀愁。
刑事犯像一群在泥淖裡打滾的髒豬,發出粗重的喘息聲,突然一擁而上,扑向女囚。片刻之後,當他們退開時,女囚的衣服已經全被撕掉。她站在角落裡,皮膚白得像一片殘雪。消瘦的身體映襯出骨骼的秀美;似乎血肉對她是多於的,瑩白的骨架才是她生命的妖嬈。
彷彿女囚的美使刑事犯產生了敬畏之情,他們燃燒著污穢肉慾的目光顫動起幾絲慌亂。然而,一個獐頭鼠目的強姦犯突然發出一聲短促尖利的呼喊:「她是階級敵人!」這聲宣示道德正當性的呼喊的回音還沒有消失,強姦犯已經扯掉自己的褲子,露出長滿紫紅色膿瘡的瘦屁股。
女囚戰慄著縮緊身體,好像要縮進虛無的時間深處。但是,她終將湮滅於時間中的肉體,此刻卻是刻在現實上的不可磨滅的真實存在。強姦犯像一塊塊醜陋的肉,撲上去,把畸形的腐殖色的生殖器,捅進女囚美麗的身體。
淫穢的呻吟聲從強姦犯門牙爛掉的嘴裡衝出;他瘦驢屁股般的臀部,隨著一次又一次震盪,闖入吳心的視野。那長滿膿包瘡的灰白的屁股醜陋得令吳心發出乾嘔。他的右手已經緊握電棍,就在準備猛擊向強姦犯的屁股時,一個思想就像慘白的電光從他意識間掠過:「馬恩就在旁邊盯著我… …。」
他知道,如果他的電棍擊下去,馬恩立刻就會給他強加一個「同情階級敵人」的罪名。那樣一來,他的人生前途就只有兩種可能性,一是連骨頭都慢慢在黑牢的陰影裡發霉爛掉;一是被送到西北荒漠中的勞改營裡,同枯黃的風一起默默消失在苦役犯踏出的命運之路上。
吳心的身體僵直,宛似被釘在恐懼上的一段朽木。他能感覺到馬恩正從旁邊疑惑地盯著他那只緊握電棍的手,而馬恩陰冷的目光就像一把生銹的鈍刀,在對他的心實施千刀萬剮的凌遲之刑。為了掩飾剛才的衝動,吳心竭盡全力在鐵青色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以顯示他在欣賞眼前發生的獸行。不過,他的笑像是刻在鐵板上的一朵乾枯的花。
刑事犯一個接一個用獸慾證明他們對「階級敵人」的神聖仇恨,死囚牢內瀰漫起頑石都會窒息的生殖的腥臭氣。以致於吳心曾有瞬間神志昏亂地想到,古代令人不齒的閹人宦官才是淨潔的生靈,因為,他們被迫遠離了獸慾。
殘破的時間承載著骯髒瘋狂的獸性艱難地蹣跚而行。遭受凌辱的過程中,女囚的眼睛一直望著側壁上的鐵柵窗。窗外只有一片灰白的月光,那枝殷紅的杏樹的花枝此刻變作黑色的陰影。可是,吳心卻相信,那招搖的花枝定然是被女囚眼睛裡的悲痛燒焦了。
「就像一片被獸跡弄髒的殘雪… …。」這是那天夜裡一切都結束後,吳心離開死囚牢時,女囚蒼白的肉體留給他的印象。深夜走出看守所之後,這個印象猶如一個空洞的回聲,一直在吳心荒涼的意識間飄蕩。吳心像一段陰影,在空蕩蕩的街道上游蕩,他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他不知道自己心的家在何方——心關在死囚牢中,守望女囚那殘雪般的身體。
「噢,她也一直沉默著,就如同凌遲中的石達開,還有那位野史記載的美少婦——飲過一杯自己的血後,便讓猙獰的痛苦變成沉默… …。」吳心開始追隨自己思想的足跡,邁動僵硬的腳步。
「石達開的沉默像一面燒紅的鐵壁,矗立在天地間——是雄烈的仇恨之火燒紅鐵壁;美少婦的沉默像一片血跡繽紛的雪原,美而悽涼。可是,今天,這位女囚的沉默意味著什麼?」
吳心苦苦地思索著,彷彿他的心就迷失在這個問題深處,不過,當他找到答案時,他的心卻陷入更深的黑暗中——「她的沉默像封閉在鐵棺裡的萬年黑暗,那重重黑暗是對人類的絕望… …。」
下半夜,飄起初春冰冷的雨絲,像是蒼天無聲地哀泣。冷雨淋濕衣衫,透過皮肉,滲到吳心的白骨之上。吳心覺得在他的白骨上緩緩流動的寒意色澤猩紅,像女囚殘破的身體間流出的血。他只是不知道,此刻他的這種感覺——除了他誰也不知道的感覺,是否是真實的存在;如果是真實的存在,他的生命湮滅之後,那血色的感覺又會在哪裡找到棲息的地方?
第二天吳心病了,身體燒得像火碳一般,無法上班。第三天,燒還沒有退,他卻一早就來到看守所。因為,今天要對女囚執行槍決。
在中國,處決人彷彿是一項盛大的慶典,一般都要舉行幾萬人參加的宣判大會,然後,在萬眾矚目之下,把犯人押到刑場,公開槍斃。可是,女囚的處決卻要在看守所內執行。吳心沒有興趣搞清楚其中的原因,他只是想要為一位眼睛聖潔如菩薩的生命送行,或許還想知道,女囚的身體被摧毀之後,他還能不能呼吸到她心靈的芳香。
吳心進入看守所,直接向那排死囚牢房的盡頭走去。遠遠地,他就看到那株杏樹的花枝已經全都凋殘,只是不知凋殘的原因何在——是由於承受不了那一夜蒼天降下的冰冷的淚雨而飄零,還是因為那個夜晚女囚悲愴的凝注而枯萎。
吳心從樹下拾起一把殘花,動作輕柔得好像怕碰疼了依然嫣紅的花瓣。然後,他打開女囚牢房的鐵柵門,走進去,腳步急促地彷彿赴一個苦戀百年的約會。
女囚穿著灰色的囚衣蜷縮在牆角,頭顱低垂,像一片乾枯的霧;囚褲上滲出的血跡,猶如團團紅焰,在燒灼那片乾枯的霧。吳心走過去,蹲下來,似乎想把握在手中的那一掬殘花交給女囚。可是,當女囚的頭顱緩緩地抬起時,吳心伸出去的手突然僵住了,他覺得一把刀刺入自己的心中——他看到的不是一雙瑩澈、聖潔的眼睛,而是骷髏眼眶的黑洞。
吳心伸出去的手下意識地張開了,露出托在掌心間的一掬殘花;他彷彿想用枯紅火焰般的殘花,點燃女囚眼睛裡比死亡更缺乏生氣的黑暗。
女囚皺起雙眉,望著殘花,似乎正艱難而痛苦地試圖記憶起一片遙遠的戀情。從她眼睛黑暗的深處浮現出一點蒼白的亮光;漸漸地,黑暗像夜色褪去,女囚眼睛裡蒼白的晨光卻沒有朝霞,只有無邊的荒涼,荒涼得連風都枯死了。
吳心不忍繼續注視女囚的眼睛,他的目光剛剛抬起,便又越過女囚的肩頭,落在牆壁間。他看到,一行血寫的字跡,在灰白的牆壁上艶麗得像屢屢流霞——「即使對鐵鑄的牆咳一聲,也能聽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萬遍呼喚,卻沒有一絲回應。」
「她的心靈之燈已經在絕望中熄滅;心靈之燈熄滅,眼睛就不會再明亮聖潔。既然如此,就讓我和她一起絕望吧。」吳心冷漠地想。讓那一掬殘花飄落在地板上,然後,他便走出死囚牢。
下午三時,負責指揮行刑的法院官員帶領一隊士兵來到看守所。由於是在看守所內執行死刑,馬恩和吳心也接到臨時加入行刑隊的指令。
法院的官員臉色白嫩,像年輕女人的屁股。他平靜地吩咐馬恩和吳心説:「上級指示,絕不允許犯人刑前發出攻擊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言論。請你們採取相應措施。」
吳心此時的意識麻木得像一塊朽木,他茫然地望著法院的官員,不知他的話是什麼意思。馬恩則立刻心領神會地點了一下頭。隨行刑隊向死囚牢房走去時,吳心注意到,馬恩的手裡握著一條生銹的鐵絲和一把鐵鉗。
法官帶領十餘名全副武裝的行刑隊士兵全部進入女囚的牢房。牢房中立刻充滿鐵血權力的擁擠感,而站在角落裡的女囚則顯得孤獨無助。或許這正是法官希望的效應。
法官開始宣讀死刑執行令。令吳心詫異的是,他沒有想到一個面容如此白嫩的男人,竟會發出金屬撞擊般冰冷的聲音。
「終於可以離開這個世界了,終於可以回到永恆的夢中了… …。」女囚的聲音比花蝶的振翅聲還輕,可是,每個人都聽到清清楚楚。吳心覺得,那是從時間終點之外傳來的對人世的死亡判決。
突然降臨的死寂中,馬恩踏出的粗重腳步聲似乎散發出濃烈的腐臭感。他兩步就跨到女囚身旁,短粗的胳膊凶猛地勒住女囚纖秀的脖頸,同時,用一隻肥大的手抓住女囚的頭髮,另一隻手則攥緊生銹的鐵絲,刺入女囚下頜色如殘雪的皮膚,接著繼續刺穿女囚薔薇花色的舌頭。隨後,馬恩用鐵鉗夾住將女囚的下頜和舌頭穿在一起的鐵絲的兩端,在她的下巴前擰成一個死結。
「這樣她死了也是個啞巴鬼,再也別想發布反動言論了!」馬恩炫燿地説,眼睛則閃爍著冷酷的光。
這時,吳心才明白剛才法院官員對馬恩和他説的「採取相應措施」是什麼意思。而他心中只有一個期待——他期待,女囚慘痛的呼喊像一片噴出的血,迸濺在殘酷的人世間。然而,吳心只看到猩紅的血流從女囚的雙眼中湧出,浸透了她荒涼的沉默。
「呵,石達開,美少婦,還有她——他們相隔幾個世紀,為什麼都選擇沉默… …。」吳心茫然地想。不過,當戰慄的目光落在女囚下巴前那個生銹的鐵絲擰成的死結上時,他立刻意識到,石達開、美少婦的沉默,同女囚的沉默,屬於風格完全不同的生命哲學的結論。
「石達開和美少婦自願以沉默作為生命意志的最後表述;如果願意,他們臨刑前有呼喊心聲、詛咒人世的權利——中國古代皇權允許被其處死的人將情感和意志的遺蹟,刻在死亡之上,作為墓誌銘。現在,以馬克思的名義建立的強權,卻要用死亡抹去被處死者的情感和意志,讓他們心靈的存在隨被摧毀的肉體一起腐爛… …是的,這是兩種不同的哲學對待死亡的態度… …。」吳心的意識踉蹌在上述思想的草叢間。他清楚,在當前的環境裡思考這些問題,說明他已經接近精神錯亂的邊緣,不過,也正因為他還能意識到自己精神狀態不正常,所以,他才免於便成一個瘋子。
兩個鐵柱一樣高大的士兵抓住女囚雙臂,將她纖弱的身體拖出牢房,走到旁邊那株繁花已經飄零的杏樹下。一個士兵沒有任何先兆,就用步槍的槍口抵近女囚的後背,扣下槍機。隨著一聲在鐵網圍繞的高牆間震盪的槍響,女囚的身體頽然仆倒在杏樹下——殺死一個人,就像一陣陰冷的風吹折一枝紫穗的羽毛草,或者吹落一片樹葉。
等吳心遲鈍地走出牢房時,一切已經結束了。只有女囚的一隻腿還在痛苦的痙攣中抽搐著,顯出物性本能對存在的依戀。吳心覺得那種依戀很醜。甚至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吳心竟拔出腰間的五四式手槍,向仆倒的女囚頭部連擊數槍。
女囚的頭顱被擊碎了。吳心如此作為,是因為他怕會再看到女囚破碎的臉和流血的雙眼——他不忍看到,曾經被心靈之光照亮的聖潔的眼睛和美,歸結為塵世間的物性的醜陋。可是,女囚頭顱的碎片四處飛濺而起時,吳心覺得他的心也碎了;心碎之後,原來心跳的地方只剩下一片猩紅的虛無在顫抖。他沒有想到,原來虛無也會疼。
沒有人對吳心的瘋狂表示不滿或者困惑。相反,似乎由於吳心展現出出類拔萃的殘忍,他一時竟成為行刑隊敬畏注視的中心。
馬恩突然注意到女囚的右手緊緊握在一起,好像攥著什麼死都不能使之拋開的對塵世的記憶。他走過去,俯身試圖掰開女囚的手。行刑隊所有成員的目光都焦聚在馬恩的動作上。直到女囚指骨發出清晰的斷裂聲——就像七弦琴的琴弦被扯斷的聲響,人們才發現,女囚手裡緊握著的,只是一掬凋殘的紅杏花。
馬恩失望地站起來,一句咒駡在他的喉嚨裡模糊不清地滾動了一下。冷漠地望著散落在泥土上的枯紅的殘花,吳心覺得那是他破碎的心。
第二天,吳心受命執行死刑的最後一個程序:向女囚的家人索要處決她的子彈費——五毛錢。依照當局對法律公平正義的理解,女囚由於自己的犯罪行為被處決,因此,應當自己負擔處決她的子彈費。
當天下午,吳心由兩名士兵陪同,來到女囚的家,找到她的母親。女囚的母親滿頭銀絲般的白髮,身體枯瘦。吳心用乾澀的聲音講出索要處決她女兒的子彈費的理由。女囚的母親平靜得宛似一具鐵鑄的骷髏。她伸出枯枝般的手臂,將一張五毛錢的鈔票交給吳心,然後,輕聲問:「那麽,我的女兒就不再欠這個世界什麼了吧?」
吳心沒有回答。因為,他知道,那是上帝,或者同上帝一樣孤獨的哲人才配回答的問題。面對吳心的沉默,女囚的母親茫然地自語了一句:「是的,她不再欠這個世界了… …。」這一刻,吳心注意到,迷亂的神情像荒涼的地平線上湧來的灰雲,漫過了女囚母親的眼睛——那是瘋子的神情。
女囚處決之後不久,吳心就辦理了因病退休的手續。
從那時開始,三十多年過去了,吳心的生命就是由一種茫然,兩種疼痛構成。退休金雖然遠談不上豐厚,卻也可以使他有能力讓自己每天都處於劣質白酒燒焦意識之後的茫然之中。源自祖先凌遲之刑的疼痛像宿命一樣從不改變,每逢月圓時定然將他的白骨燒成深紅。源自對女囚的單相思的疼痛,卻像偶然性一樣難以預期,不過,每次疼痛猝然來襲時,吳心都要經受一次心被擊碎的悲苦,而那行女囚用血寫在死牢牆上的字跡,總像一個對人世的詛咒,在他眼球上烙出猩紅的傷痕——
「即使對鐵鑄的牆咳一聲,也能聽到回音,可是,我向人的心千萬遍呼喚,卻沒有一絲回應。」
吳心幾乎每天都來頤和園,坐在昆明湖邊的這張椅子上,啜飲著劣質白酒,等待太陽沉落在西山之上。每一次神情茫然地遙望落日像一片枯黃的霧,漸漸熄滅在茫茫的紫霧中,吳心都會想到,那是關於他的死亡宿命的預言。他並不貪戀生命,之所以到今天還沒有自殺,只是因為他憂慮,自己陰影般的生命一旦湮滅,那兩種飽含他深情的疼痛就再也找不到棲身的地方。
在沒有疼痛的日子裡,他的生活無聊得像一堆枯葉。思念,甚至祈盼疼痛的降臨,竟成為他生命的主題。這不僅是因為疼痛從他的白骨上燦爛地迸濺而起時,生命感才會銳利並絢麗,更是因為疼痛欲狂的瞬間,他才相信自己是情感的存在,是心靈的存在,而不只是一塊朽木,一堆乾枯的肉——那璀璨的疼痛就是他的情感,他的心靈。
隨著歲月流逝,吳心越來越真切感覺到生命的朽衰,他甚至都能聽到朽衰的生命破裂的聲響,與之同時,那兩種成為他命運主題的疼痛卻越來越璀璨絢麗。他知道,衰朽的生命湮滅於死亡之後,那情感豐盈的疼痛,也將消失為虛無,但是,他仍然相信情感比肉體更接近真實的存在。
「或許,生命存在時,虛無就是情感與心靈的故鄉;死亡之後,虛無就是情感和心靈存在的形式… …。」這天,吳心在沉沉暮色中這樣想。
不過,黯藍的湖水在長嘆般的波聲中,又把吳心引入另一種困惑:「人類能夠找到一面可以映出虛無姿容的智慧之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