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古文豪──蘇東坡塑像。(網路圖片)
蘇軾,字子瞻,號東坡居士。眉山(今屬四川)人。宋仁宗朝進士,曾知密州、徐州、湖州、穎州、杭州等地,官至禮部尚書。一生歷盡仕途坎坷:神宗年間,以「作詩訕謗朝廷」罪貶置黃州;哲宗年間,又以「為文譏斥朝廷」罪遠謫惠州、儋州。卒謚文忠。他是宋代最為著名的作家,詩、詞、文皆獨步一時。其詞雄闊超曠,橫放傑出,於傳統的花間詞風外別立一宗。又以詩入詞,開拓詞境,推尊詞體,對北宋詞壇多有革新。
(三)水調歌頭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
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
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
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
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
低綺戶,
照無眠。
不應有恨,
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
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
千里共嬋娟。
註釋
大曲《水調歌》的首段,故曰「歌頭」。雙調,九十五字,平韻。丙辰:熙寧九年(1076)。蘇轍字子由。
李白《把酒問天》:「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
牛僧孺《周秦行紀》:「共道人間惆悵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司馬光《溫公詩話》記石曼卿詩:「月如無恨月長圓。」
嬋娟:月色美好。
賞析
上片望月,既懷逸興壯思,高接混茫,而又腳踏實地,自具雅量高致。開頭四句接連問月問年,一似屈原《天問》,起得奇逸。唐人稱李白為「謫仙」,黃庭堅則稱蘇軾與李白為「兩謫仙」,蘇軾自已也設想前生是月中人,因而起「乘風歸去」之想。但天上和人間,幻想和現實,出世和入世,兩方面同時吸引著他。相比之下,他還是立足現實,熱戀人世,覺得有兄弟親朋的人間生活來得溫暖親切。月下起舞,光影清絕的人生境界勝似月地雲階、廣寒清虛的天上宮闕。雖在塵凡而胸次超曠,一片光明。
下片懷人。人生並非沒有憾事,悲歡離合即為其一。蘇軾兄弟情誼甚篤。他與蘇轍熙寧四年(1071)穎州分別後已有六年不見了。蘇軾原任杭州通判,因蘇轍在濟南掌書記,特地請求北徙。到了密州還是無緣相會。「咫尺天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生無離別,誰知恩愛重」(穎州初別子由),但蘇軾認為,人有悲歡離合同月有陰晴圓缺一樣,兩者都是自然常理,無須傷感。終於以理遣情,從共同賞月中互致慰籍,離別這個人生憾事就從友愛的感情中得到了補償。
人生不求長聚,兩心相照,明月與共,未嘗不是一個美好的境界。這首詞上片執著人生,下片善處人生,表現了蘇軾熱愛生活、情懷曠達的一面。詞中境界高潔,說理通達,情味深厚,並出以瀟灑之筆,一片神行,不假彫琢,卷舒自如,因此九百多年來傳誦不衰。「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胡仔《苕溪漁隱業話後集》卷三九)。吳潛《霜天曉角》:「且唱東坡《水調》,清露下,滿襟雪。」《水滸傳》第三十回寫八月十五「可唱個中秋對月對景的曲兒」,唱的就是這「一支東坡學士中秋《水調歌》。」可見宋元時傳唱之盛。
(四)江城子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十年生死兩茫茫。
不思量,
自難忘。
千里孤墳,
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
塵滿面,
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
小軒窗,
正梳妝。
相顧無言,
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斷腸處,
明月夜,
短松岡。
註釋
又名《江神子》。雙調,七十字,平韻。
乙卯:熙寧八年(1075)。孟啟《本事詩.征異第五》載張姓妻孔氏贈夫詩:「欲知腸斷處,明月照孤墳。」
賞析
蘇軾十九歲與同郡王弗結婚,嗣後出蜀入仕,夫妻琴瑟調和,甘苦與共。十年後王弗亡故,歸葬於家鄉的祖瑩。這首詞是蘇軾在密州一次夢見王弗後寫的,距王弗之卒又是十年了。生者與死者雖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紐帶卻結而不解,始終存在。「不思量,自難忘」兩句,看來平常,卻出自肺腑,十分誠摯。「不思量」極似無情,「自難亡」則死生契闊而不嘗一日去懷。這種感情深深地埋在心底,怎麼也難以消除。讀慣了詞中常見的那種「一日不思量,也攢眉千度」(柳永)的愛情濃烈的詞句,再來讀蘇軾此詞,可以感受到它們寫出不同人生階段的情感類型。
前者是青年時代的感情,熱烈浪漫,然而容易消退。後者是進入中年後一起擔受著一生憂患的正常的夫妻情,它像日常生活一樣,平淡無奇,然而淡而彌永,久而彌篤。蘇軾本來欣賞「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實美」的藝術風格,這首詞表達的感情就是如此,因此才能生死不渝。此詞還有一個值得注意之處,即這次夢中的夫妻相會,清楚地打上了生死之別的烙印。
夢中的王弗「小軒窗,正梳妝」,猶如結縭未久的少婦,形象很美,帶出蘇軾當年的閨房之樂。但是十年來的人世變故,尤其是心理上的創傷在雙方都很顯然。蘇軾由於宦海浮沉,南北奔走,「塵滿面,鬢如霜」,心情十分蒼老。王弗見了蘇軾,也是「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似乎在傾訴生離死別後的無限哀痛。生活的磨難,對於無意識的夢境,同樣起著潛在而深該的影響。末了三句設想亡妻長眠於地下的孤獨與哀傷,實際上兩心相通,生者對死者的思念更是惓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