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中國2017年2月12日訊】幼年時,我家土坯房後,有一口半畝多的池塘。池塘西南角,一條小水溝從崗上蜿蜒而下,把雨水引入塘中。塘的東南角,也開了一條溝,曲曲折折,通到村東一里多遠的曲河裡。曲河又走七八里地,是現在已成知名景點的習營。過習營幾十幾百裡之後,曲河先流入湍河後匯入漢水。
對一個小孩來說,這池塘不淺。我媽一直害怕三個孩子中誰給淹死了,就禁止我們近水玩耍。我最大膽的一次,是在大人塘邊乘涼的時候,學別的小孩,晃悠悠走到一棵扎根在塘邊,主幹橫入水面上空幾十厘米的一棵槐樹上,上下晃了幾晃,就趕緊退下來。
這棵槐樹勤勤懇懇服務好多年。小孩們上去蹦躂玩耍,婦女們洗東西也踩著它坐著它。池塘最忙的是夏秋兩季,在西邊臨大路的塘邊,墊有一片磚石。上面,行人掬水洗手,有婦女洗衣淘麥。
最熱鬧的,還數黃昏後,割草娃兒回村了,把滿背籠的青草倒入池塘裡,一把一把攪蕩乾淨。乾淨的草控水後過了鍘刀才能餵牛,牛吃了髒草也會生病,麻煩不亞於人生病。
那時候,池塘的水很清。化肥剛興起,人畜糞料還很寶貴,都漚在旱廁裡等待下地施肥。沒人會想到把糞尿排進池塘。剛過溫飽線的人們,也沒能力產生垃圾。大人們上廁所用紙都不多,小孩們也很少吃到零食。我第一次吃速食麵,還是小中招考試那天中午。除了戲水的碎磚瓦,窮人們沒有東西可以扔進池塘。
這口池塘,已乾涸多年。周邊至少有四戶人家的衛生間直排進池塘,垃圾扔得遍地都是。經常有雞鴨在裡面刨食。但凡一颳大風,就有白色的塑料袋在天空中飄蕩。
從人造物體的多寡來看,村莊似乎沒有破敗,它正在成為垃圾場,換了另外一種面目骯髒地繁榮。國內外也有處理村莊垃圾的先進經驗,卻與中國絕大部分鄉村無關。如果說垃圾是現代物質文明的糞便,人們就像在自己的糞堆邊吃住,不斷筑高這糞堆。
從1993年那場大旱開始,村裡的池塘和村邊的曲河就一直沒有恢復元氣,旱則焦到底,澇則污水坑。兒時幾乎舉目可見的清流與水窪,都被枯草敗葉或固體垃圾代替。
村民打的井出的水,早就不能吃了,大多咸苦,燒開水會澄下一鍋底的白色雜質。2014年夏天大旱,官方在村裡老小學的舊址上打了一口200多米深的機井,賣給村民們吃水,一噸3塊錢。
打這口機井時,我回鄉採寫旱災。一臺日夜轟鳴的機器,從我小時候一千多次路過的那塊土地下翻出泥土。幾十米之外,是村裡修壩攔的河。20多年前波光粼粼的水面不見了,壩底的野草長有一人多高。我在野草間穿行,不時看到卡在乾泥縫裡的死魚和蚌殼。
這條河曾經淹死我小學同學,還差點淹死我。人們曾經相信河裡的神秘力量每隔三年必須帶走一條人命。現在真相大明,它不過是一條中國式河流,早晚得斷流。
我不想批評任何人,至少回家過年的幾天,我也成為村莊的垃圾製造者。垃圾問題是中國村莊的一個通病,或者隱喻:是權利而非技術問題導致了這些。村莊的垃圾問題如此,城市即使北上廣看上去好一些,也僅僅看上去而已。十年前,我參與了一個「北京垃圾圍城」的題目,探訪了北京五六環之間數個垃圾處理場,基本知道那是咋回事兒。
十年過去了,卻又如何?整個中國,垃圾場更多更大了,只是它們不像霧霾會撕心裂肺,人們假裝不知道他們,心情就會好很多。
我會想起小時候那口無辜的池塘,有時候做夢也會夢到。不過,我絲毫不留戀過去的年代。就現實來說,過年是一種負擔,它將你捲進一場洪大的評比中,你得證明自己在世俗上的強大和從容,小心翼翼地討好左右。
回到幾十年前,我的父輩們的文盲率超過三分之二,爺爺輩的則超過九成。在1980年代中期,村莊裡對遠方的想像,還只能來自收音機。每天早晨,中央廣播電臺總響起女歌手歡快的歌聲,「我們的家鄉,在希望的田野上」。任何一條國內新聞,都會加上「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的狀語。現在看來,那是播音員在提醒人們:你們是時間的承受者。
印象中,那些年死去的老人都是五六十歲,很多消化道類的絕症或非絕症,都稱之為「噎食病」。有人在死前還能熬幾個月中藥,有人硬撐著,直到被抬進黑漆棺材。
「噎食病」是中醫在昧於食道癌和胃癌等概念前,對這些病症的稱呼。我一直懷疑小時候看到的山清水秀,並沒有帶給農民們健康。在更乾淨的池塘邊,人們活得更短。
「過年」就像一張燙金的年畫,貼在秋收與春荒之間的日子裡。春節那幾天,至少有半數以上的人吃光了這一年的肉食配額。所謂「年味兒」的香甜醇美,不過如此。過年了,長幼尊卑鄭重排序,是大多數農民少有的,可以僅憑藉年齡與血緣就能獲得尊敬的幾天。
金錢與權力並非沒有主宰過去的鄉村,而是,一旦出走鄉村的人們可以更接近金錢與權力,田園牧歌、裊裊炊煙的虛弱鄉愁,注定會被毒霾擠壓出村莊的視界。
過年前,我寫了一篇《返鄉手記,別再糟踐農村人了!》。大概有8年了,我寫東西幾乎不再用驚嘆號,這篇開了個例外。我也很厭惡以煽情代替說理,這篇也小煽了一下。寫作者在新媒體時代的墮落,這就是一個例子。
我跟一位朋友說,今年的回鄉手記不會再火了。去年最火的幾個回鄉手記,要麼是編造的,要麼被定為假新聞,都遭到有關部門打擊。中國網路上的熱門口水話題,離不開營銷號和段子手,在他們退場之後,村莊故事不那麼離奇狗血,看的人轉的人就少之又少。
中國網路上,社會話題是營銷號的地盤。嚴肅討論問題,成為一個滑稽的愛好。
去年春節,我寫下了「最後一篇」回鄉手記。今天這一篇拖了好幾天,我不認為它是一篇手記,就是從藏著幼年秘密的池塘開始,胡說幾句,就像奧威爾小說《上來透口氣》中,那位老男人的尋覓和絮叨。
要是池塘是一個人,我很想告訴TA,當我走過一堆堆垃圾時,心裏有一些難過。塘邊直排的糞尿,早中晚的泔水,各種髒東西都會沉入村莊的地下水層,讓我們從此無水可吃,只能靠政府的惠民自來水工程補充體液。
在我們村東南十幾公里外,有南水北調的干渠。這座由政治偉力塑造的大壩內,蕩漾著中國最乾淨的地面水流。可那與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那本不是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