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大興縣大辛莊公社院內。(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接續〈大辛莊屠殺 揭開文革中血腥的一頁!(上)〉一文
北臧公社北臧公社位於大興縣西部,那裡的屠殺行動要早於大辛莊,從66年8月27日就開始了。有三個大隊殺人,分別是:新立村死53人,馬村死34人,六合莊死11人,共計98人。
98年出版的《那個年代中的我們》(遠方出版社)一書,有一篇張連和先生的文章《五進馬村勸停殺》,描寫了他親眼見到的殺人現場:
「刑場設在大街西頭路北的一家院子裡,有正房5間東廂房三間。我們排隊進院時,看見活人被捆綁跪著,死人橫躺豎臥,鮮血染地,慘不忍睹。有兩輛小推車往院外運屍體(據說把打死的人埋在村西永定河大堤)。審問者個個橫眉冷對,耀武揚威,個個手持木棒、鐵棍和釘著釘子的三角皮帶,他們高聲逼迫被審者交出『槍枝』、『地契』、『變天帳』;只要說沒有或者不吱聲,凶器就會伴隨著呵斥聲雨點般打下去。被打死的,等車外運,沒被打死的,倒地呻吟。我看見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男孩兒,長得非常漂亮,被反綁雙手跪在70多歲的奶奶身邊兒,非常害怕地看著持棍者,生怕災難落在自己身上。只見一個持鐵棍的年輕男子來到小孩兒身邊厲聲問:『快說,你們家的變天帳藏在哪兒了?』小孩兒哆里哆嗦地說:『不……知道!』『我叫你不知道!』那人說著揚起鐵棍向小孩兒砸去,正砸在背後的手上,只聽『撲』的一聲,小孩兒左手的無名指和小拇指立刻斷裂,鮮血如同水壺往外斟水一樣,嘩嘩地往地上流……接著又逼他奶奶交代……一個民兵似的人物把一名中年婦女拉進刑場院內,一腳把她踢跪在地上,這時,來了一個手持剪子的年輕婦女,把這位中年婦女的頭髮剪掉,接著審,她不言語,被兩皮帶打躺在地……
兩個人抬起一個被打死的人裝在小推車上,還沒推出院門又活了,一掙扎掉在地上,一個人上去狠拍兩鐵鍬,又裝在車上運走了……他們要一位30多歲的小夥子交出『準備反攻倒算』的槍枝,因受刑不過說在家中東屋頂棚內。於是,派出兩個人隨他回家抄取。到家後一找,頂棚裡沒有,又指挖房山、影壁、院牆,均未找到。小夥子又被打,他又說在自家墳地內。於是,又帶他去墳地,當他們走到街上一個水井旁時,小夥子冷不防一竄跳入井內。他們說小夥子是自絕於人民,也不管他死活,用繩子拴牢大四齒續到井裡往外撈……
「……他們在村內東、南、西、北四方設四個監獄,分男老、男壯、婦女、兒童四監,另設一個刑場,隨捉隨人,隨提隨審,隨殺隨埋,真乃一條龍行事。他們從8月27日夜陸續將『壞人』入獄至9月3日,長達一週的時間,雖然每天都送點兒吃的,但也食不飽肚。在放人的這天,我們來到監禁兒童的地方,有人將生秋茄包子放在孩子們的面前時,個個爭搶食之,狼吞虎嚥,那情景令人落淚。」2000年3月20日,我見到了張連和先生,表達了我對他當年冒死救出馬村108人的敬意。1966年9月1日,縣委書記王振元帶領張連和等十餘人,到馬村勸阻殺人。殺紅了眼的民兵們「手持木棒、鐵棍,有的還手持鐵鍬、刀子」,對來人「如臨大敵,不准前進一步,否則後果自負。原來,馬村的殺人幹部事先在村子四周設立三道防線,不准出入。」王振元他們硬衝了三次,才被允許排隊進入殺人現場。又與大隊書記李恩元談判,從下午直到半夜,才說服了他們停止殺人。李恩元們反覆強調的就是:「不叫殺了,他們反過手來殺我們貧下中農怎麼辦?」、「要求殺絕,不留後患」。
事隔三十多年,張先生想起當年的行動還有些後怕。那個年代,想給誰扣個「帽子」非常容易,向著「階級敵人」說話,起碼算得上「階級立場」有問題。這種不明不白就送了命的有的是。和他一起去勸停殺的人中,有的被嚇得幾乎堅持不住,可見當時的恐怖場面。
我很關心他在文章中寫的那個漂亮的小孩和跳井的青年的命運,他難過地說:「都死了。小孩失血過多,不久就死了。那個青年被從井裡勾出來,身上紮得亂七八糟,弄到地面,又挨了一陣鐵鍬、棍棒的毒打,不被淹死也被打死了。」他形容李恩和的外貌,正是我在獄中所見到的「屠戶」,據他說關押不長時間就被釋放回家。
我又問到縣委書記王振元的下落,據他說,67年王被揪回浙江省樂清縣被批鬥,從此再也沒有消息。張連和曾三次用公函找當地組織部查問,均未得到回音。
為了瞭解北臧公社的情況,我又拜訪了「文革」時在大興縣文化館工作的王哲仁先生,他曾經對北臧公社的屠殺事件做過細緻地調查,他本人就是北臧村人。
王先生在49年以前就為共產黨做事,解放後是北臧村第一屆團支部書記、副村長,王夫人是第一屆村婦聯主任。49至63年間,給老王定為中農,到了63年以後,由於強調了階級鬥爭,把他的成分改為地主,為此險些要了他一家人的命——幸好北臧村沒有殺人,否則他家絕對逃脫不了。
提起那段痛心的日子,老王馬上想到了54年和他一起學舞蹈的學員,當時都是風華正茂的青年,一個家在大辛莊的東安村叫方俊傑,一個家在大辛莊的昕生叫譚潤方,死得都非常慘,據說譚潤方的女兒也被鍘死了。老王至今都十分惋惜。
同樣讓他們夫婦傷心的是,王夫人表姐一家有四口人住在北臧公社的新立村,也都死於非命。王夫人的表姐夫在「鎮壓反革命」運動中被處死,從此這一家人就成了異類。幸好兩個成年的兒女進城參加了工作,村裡的人去工作單位要他們回來,單位沒放,總算躲過了這次劫難,可是家裡的寡母和弟弟妹妹卻沒有躲過去。他們上中學的妹妹,就是在放學的路上被活活打死的。
直到今天,王夫人那位倖存的外甥女,還沒有從當年的陰影裡擺脫出來——55歲了,還過著單身的生活——她想起親人的遭遇,就失去了生活的熱情,自然對家庭也沒有了興趣。
老王的大兒子,親眼見到了新立村的殺人。66年8月27日那天,他們一幫學生游鬥北臧中學校長馬澤林,走到了新立村。村幹部把村裡的「黑五類」們也押來陪鬥,讓「黑五類」們跪在玻璃碴上,直到碎玻璃都扎進了膝蓋。一群打手覺得還不解氣,又用棍棒沒死沒活地朝「黑五類」的頭上、臉上亂打。
學生們看出來打手露出的殺氣,嚇得急忙把校長團團圍住保護起來——他們雖然游鬥校長,並沒有想要他的命。
「黑五類」們滿頭滿臉的鮮血,更激起了打手們的獸性,他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黑五類」們連大人帶小孩兒全都活活打死了。
行凶的動機,不少都出於個人的恩怨,甚至是為了一點兒私利。有一戶姓陳的戶主當過偽軍,論成分,他家還應該算是貧農,殺不殺這一家,村幹部很有爭論。
陳家的兩個兒子跪下央求說:「別殺我們,我們不為父親報仇。」一個姓田的不由分說,用殺豬的通條扎死了這一家人,原來他欠了這家的錢。也有的人借過「五類分子」的東西,急於殺人賴帳。更有甚者,霸佔「黑五類」婦女,美其名「給你換換成分」。
行凶的人心態也各不相同。在新立村,有個趕車的把勢,在裝運屍首的時候,發現一個三歲的女孩兒還有一口氣,他看她可憐,為了救她,把她藏在車轅底下。
不料在車子的顛簸中,女孩兒甦醒過來,被別的打手發現,過去就把她劈成了兩半兒。車把勢終於忍無可忍,扔下鞭子不再幹了。
殺人的方法五花八門,有些甚至是打手們精心的策劃。比如一幫打手守在被還人的屋門口,把被害人叫出來,被害人剛一出屋,他們就用事先準備好的鐵絲迅速套在他的脖子上,兩邊使勁勒,讓他出不了聲音就被勒死,然後好接著叫他家的別人。也有的事先在被害人屋門口拉好了電線,人一出來上去就電,為的也是不讓他出聲,好順利地殺害他的全家……。
最殘酷的莫過於對待老人和小孩兒,因為他們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凶手毫無顧慮,可以為所欲為。受難者只能眼睜睜地走向死亡。在馬村,有一對被活埋的祖孫二人,當凶手們向他們身上揚土時,懷中的小孩兒說:「奶奶,迷眼。」老人說:「一會兒就不迷了。」……
事情雖然過去三十多年了,每當回憶起這些曾經發生在身邊的醜聞,總是難以克制憤恨、悲涼的心情。所以憤恨,是因為凶手也是中華民族的一分子,他們給全體民族帶來恥辱;而且,至今他們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懲罰。所以悲涼,是因為人的生命竟會這樣輕易地被剝奪,誰能保證,下一個不會是自己?而且,至今沒有一個當年的凶手出來道歉或者懺悔。
不能懲惡,談不上社會的穩定;不會懺悔,就沒有進步的可能。
一個疑問永遠在纏繞我:我們就是這樣一個醜陋的民族嗎?
在採訪的時候,大辛莊方圓幾十里的農民都說,大辛莊可是個好地方——周圍都是沙包地,惟獨那裡是膠泥地,產糧多;那裡還是個「文化村」,出過許多「文化人」。
這麼一個生活富足、文明程度較高的村落,怎麼就變成了殺人魔窟?那裡的人怎麼了?
中國人怎麼了?
我想,通過一個一個地區的調查,我們會解開這個謎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