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以此文送給埋頭苦讀拼高考的中國學生們(圖片來源:網路)
【看中國2017年6月7日訊】馬上要開高中同學會了,微信群裡熱鬧非凡,紛紛晒出老照片,一切好像發生在昨天。對於大學同學會我是欣然參與的態度,還曾獲得同學們頒發的「遠程回歸獎」。對於高中同學會,我的心情要複雜得多,一方面有久別重逢的親切,另一方面也有不堪回首的記憶。並不是說高中同學對我不好,而是看到高中同學我就想到高考,就想到高中那段壓抑苦悶的歲月。工作多年後還常常做考數學的噩夢,被做不出來的大題嚇出一聲冷汗而驚醒。
1984年我考上了隆昌一中,一所省重點,從此,噩夢就開始。班上54個人,除了一兩個同學是關係戶外,全是硬扎得很的學霸。我初中畢業於城關中學,算是不錯的初中,我班考入一中的不過三人,自己感覺有點底氣。結果,一上高中就遭受沈重打擊,第一次期中考試我落到40多名,以至於我的班主任老師對我父親說:「你那個娃娃如果考的起大學的話,我手板心煎魚給你吃」。的確,即便是重點中學,每個班能考上的也就十來個人,我顯然不在踩線生的行列。
那時,老師說的這狠話我完全沒往心裏去,哪裡想到過考大學的事情,我還小,才14歲,腦袋裡面整天裝的都是小說。從梁羽生到金庸、古龍乃至後面的什麼上官鼎、陳青雲、臥龍生等,他們的武俠小說全都看了。瓊瑤小說出來後,從《彩霞漫天》《窗外》開始,也是全部掃蕩,一本不落。學校閱覽室的《上海文學》《北京文學》《青年文學》《收穫》《當代》《十月》《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鐘山》《芙蓉》等,每一期、每一篇都看。由於消耗量大,根本熬不到下期新雜誌的出現,常常炒剩飯,又把某些小說重看一遍。像王朔老師的《橡皮人》《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都看過兩遍以上。真的飢渴啊!內心像野草一樣瘋長,試圖長出圍牆,眺望外面世界。
學習怎麼會不落後呢!整個高中三年,我一直處於巨大的煎熬當中,寫作業還是看小說?每當我頻繁的進入閱覽室時,就產生一種巨大的負罪感。為了減少負罪感,常常自我欺騙:「我只看四十分鐘,一到時間馬上回教室寫作業」。然而,一旦拿上了書,哪裡能夠控制得住,尤其是一本新雜誌剛上架時。
一波未平又起一波,高一下學期我又狂熱地愛上了美式撞球這一新鮮事物,打撞球不打到天黑絕不收桿,父母問起為啥回家晚,只好撒謊說在學校寫作業。中毒的程度跟看小說一樣,對我來說,當撞球職業選手跟當作家一樣令人激動。激動完就倒霉,原來為了爭學習時間,我只需要對付文學這一個對手,現在則需要再對付撞球這樣一個對手。它們加在一起的力量太強大了,站在學習對立面,構成了對我強烈的撕扯。
學習一直下滑,終於有一天,我決定要解決問題,首先,把撞球解決掉,其次,把閱讀解決掉。怎麼解決?一個字,「戒」,像大人戒菸那樣戒掉我的摯愛,撞球和閱讀。
高二上學期為了跟撞球作鬥爭,先是自我要求路過撞球桌絕對不打,只看幾分鐘,然後回家。這純屬自我糊弄,就跟今天的貪官守著國庫卻要求他廉潔一樣。後來,乾脆繞道回家,不經過撞球桌,眼不見為淨。在走到岔路時,一邊通往撞球,一邊直接回家,邁不動步啊!常常要在原地轉圈半天,才一咬牙、一跺腳,「老子回家!」作出這樣的決定,內心淌著血,那是一種硬生生把皮肉從骨頭上撕下來的感覺。
我是多麼痛恨命運不公!既然要我考大學,那老天爺為什麼又要賦予我那麼多而強烈的愛好,故意折磨我呢?整個高中三年,我最羨慕的人不是成績最好的人,而是那些沒有愛好的人,那麼淡定、那麼心如止水,好像隨時可以開始學習的新旅程,而我必須先用盡全力從磁鐵的一極掙脫出來,然後,才能進入教室。
經過痛苦掙扎,高二下學期成功地戒掉了撞球。上大學後,可以自由打撞球時,卻再也沒有高中時的快感和享受了。這使我懷疑人類的遊戲規則,人真的需要戰勝自我嗎?如果當初我沒控制住自己而沈迷在撞球裡,很可能考不上大學,我的人生道路就一定比現在更糟糕嗎?誰敢說自己是命運的主人,我就吐他一臉的口水,臭不要臉!
戒掉撞球後,學習成績直線上升。一學期時間從班級40多名上升到17名,再一學期進入前十名,班主任對我的態度也溫和了許多,問數學題時,他不再摔我的鋼筆了。但我知道我這個成績還不穩定,還要挖掘潛力,從哪開挖呢?戒掉閱讀。每天放學後的閱讀時間,原本既是對我白天學習的補償性享受,也是第二天學習的動力儲備。沒有閱讀,怎能忍受高中!這是剛上高中時就已經形成的生活方式和價值觀。
但為了「下一盤更大的棋」,必須犧牲閱讀這顆棋子。高三,整個高三,我默默地離開了隆昌一中閱覽室,再沒有看過任何一本文學書籍。由於有了前一次戒掉撞球時的痛徹心肺,這一次就沒那麼痛了。每天路過閱覽室,只是暗發毒誓:考上大學,一定要報復回來,把失去的變本加厲的討回來。上了大學後,無論系裡怎麼恐嚇,我都不去教室上課,大學期間我去上過的課加起來頂多一個月,其餘時間大多泡在圖書館。對於我們那一代大學生來說,上課點名的老師是傻叉,要求老師點名的學校是流氓學校。
儘管80年代的大學比較自由,在很大程度上彌補了我高中的損失,彷彿兩全其美,你看,既考上了大學又保持著閱讀的興趣,但是,付出的代價只有當事人最清楚。上高中時,我是一個喜歡做白日夢的孩子,可以半天甚至整天沉浸在白日夢裡。在白日夢的王國裡,我是絕對的君主,或者恣肆汪洋放蕩不羈,或者膽大妄為殺人越貨。我喜歡白日夢,希望一直活在白日夢裡。但高考的壓力,讓我回到現實,一個毫無生趣的現實,並成功地被改造成了理性人,一個思考問題習慣於從現實出發的人。
當大學裡有大把時間可供做白日夢時,我驚異地發現,自己已經喪失了做白日夢的能力,再也沒有能力虛構一個跌宕起伏的世界,只有在讀到一部震撼人心的好作品時,才能依托這部作品進行局部的聯想和建構。那個獨立創作的、無中生有的白日夢世界,再也沒有來找過我。每念及此,不禁潸然淚下。
當然,僅僅是戒掉個人嗜好是不夠的,因為班上絕大部分同學都很拼。中午休息時,教室裡卻坐得滿蕩蕩。我最好的朋友,高三時,常常因為做題時間晚了就在書桌上趴著睡覺,一兩個月不粘床。誰讓四川是全國錄取率最低的省份,誰讓我們四川人多呢!為了搭上高考這班車,為了彌補看小說、打撞球荒廢掉的時間,我也只有拼了。
從高二下學期開始,每天睡眠嚴重不足。週一到週五,每天晚上12點睡覺,每天凌晨4點起床,一旦有時睡過頭了,比如,5點半才起床,就懊悔大半天,感覺自己吃虧了。在想像中,別的同學又多背了幾十個單詞。以前覺得最幸福的事情是吃肉,那時覺得最幸福的事情是睡覺。週末是最幸福的時光,因為可以睡到自然醒。
後來高三住校了,練就十分鐘之內必然睡著的本領。這是啥意思呢?指沒有睡意的前提下,為了下午上課精神好,強迫自己在十分鐘之內睡著,半小時後準時起床。如果有必要,現在我仍然能強迫自己10分鐘之內入睡。
每天都掐時間,所有的時間段都像潛水艇的密封艙,各是各,各有各安排。我們早就是衡水中學了,早就自我設置成了衡水模式。上課想打瞌睡怎麼辦?那時,幾乎每個同學都帶著風油精或清涼油,困了就往太陽穴抹。還有個同學犯困時吃家裡帶來的紅辣椒,如果還不管用,就自己主動站到教室最後面去聽課,老師也理解,不干涉。
為了鍛練意志,高三開始我每天長跑三千米。剛開始很不喜歡,一兩個月後,不但習慣了,而且不跑不舒服,變成了一個長跑愛好者。一旦某天因為下雨沒跑成,就整天不得勁,感覺空蕩蕩。就在感覺自己已經打造出了鋼鐵意志的時候,危機爆發了。
高三的某一天,在沒有任何徵兆的情況下,我崩潰了。一個字都不想看,一頁書都不想念,一個強大無比的念頭出現了:離家出走。離開學校這個鬼地方,離開父母,離開所有認識的人,去一個陌生的地方。遠方,像魔鬼一樣誘惑著我。遠方除了遙遠是否一無所有,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離開,只要離開就好。
被離家出走的念頭折磨了兩天後,僅僅是因為沒錢,才結束了這個念頭,一切又回覆到從前。在絕望中,偶爾異想天開,爆發戰爭和動亂就好了,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不高考。然而,除了86年底有一次短暫學潮,曾給了我們一絲希望外,一切都在碾壓中走向黑色七月。
對這個國家來說,也許高考是解決公平性問題的不可替代方案,僅僅是也許;但對我來說,寧可進監獄也不願意再參加高考。高考結束時,我對爸爸媽媽說:「爸爸媽媽,不管是否考得起,我再也不參加高考了」。當天,我就把所有高考資料燒得干乾淨淨。
後來,錄取通知來時,我走得不理想、不划算,也認了,只要能不再高考,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