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的一輪好月,不似李白獨酌花間與之徘徊共舞的那一輪明月,不似出自天山照亮雲海的那一輪古月……(圖片來源:Pexels)
大唐的夜晚,夜色如夢,月光皎潔,想來人們都已熟睡,所以四周寂然無聲,而李白卻兀坐床前,看見銀色的月光灑了一地,朦朦朧朧之中,竟以為是白露之霜。不過,這只是片刻的錯覺,當他尋著月光望出去,在窗外,分明看見深沉的遠山的輪廓,還有天上的一輪好月。此一輪好月,不似李白獨酌花間與之徘徊共舞的那一輪明月,不似出自天山照亮雲海的那一輪古月,不似長安秋風裡萬戶擣衣聲中的那一片涼月…… 詩人疏淡的吟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
於是就如同撲入夢境的倦客,一步闖入了一個遙遠的遐想——而他所想到的,是故鄉。
大概沒有哪一首詩,會比這首《靜夜思》更令人耳熟能詳。因為它的淺顯易懂,朗朗上口,幾乎成了幼兒口中的兒歌。我們亦因此而第一次知曉,在唐代有一位對月思鄉的大詩人李白。直至多少年後,因為某一個機緣,得以展讀作者厚厚的文集時,才驚訝的發現這首詩的不同尋常。
在《李太白文集》中,通篇通篇的文字,都是驚天地,泣鬼神的。古風的大雅、邊塞的沉雄,醉鄉的逍遙,還有長安市上高門甲第,鮮衣怒馬的氣派與繁華,盡入李白詩中,自成奇葩。唯有這首《靜夜思》,居然平淡的如尋常家語。與李白那無所不能的文字相比,這一番靜夜之思沒有「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突兀,沒有「仰天大笑出門去」的放曠,沒有「雲想衣裳花想容」的雍榮,也沒有「西風殘照,漢家陵闕」的高古,不禁令人好奇,那一個夜晚,舉頭望月的李白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境呢。而這看似平淡無奇的詩句,卻流傳千古,幾乎成為《李太白文集》中知名度最高的一首。這又是為什麼呢。
讓我們再來讀一遍這首讀過百遍千遍,百年千年的的詩吧:「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山月,低頭思故鄉。」對的,答案就在這裡:「低頭思故鄉」。那是一種淡淡的鄉愁。淡淡的,似無理由,亦無源頭,令人捉摸不透。每當鄉愁襲來,人生所有的情緒都會被她淹沒,無窮無盡的鄉愁啊,把每一位思鄉的異客,都變成思念母親的孩子。
讀李白的歌詩,會看到這位一生雲遊行吟的詩人,走到哪裡都時常有一縷鄉愁發於心,歌於詩。「帝鄉三千里,杳在碧雲間」、「天借一明月,飛來碧雲端。故鄉不可見……」,他的故鄉似乎在很遙遠的地方,當碧雲也望得見時,故鄉卻在碧雲深處,當明月也望得見時,故鄉卻不可望見。於是李白只能「低頭思故鄉」。
而我所好奇的是,李白望之不見,思之不已的故鄉到底在何方呢?在《李太白文集》中,一篇一篇的翻閱過來,卻發現,這樣一位思鄉的人兒,卻很少提及自己的故鄉、家庭、親舊,如同一位天外來客。
在《新唐書》的李白傳中,我們讀到,李白是大唐興聖皇帝九世孫,他的家族曾在西域生活,後來又遷至蜀地。而據時人的說法,有人籠統的說李白是隴西人,也有較為具體的,說李白家在四川廣漢青蓮鄉。除了李白的家世外,李白人生的終點也有些模糊,有人說他染疾病逝,有人說他落入河中,有人說他升仙而去。這樣一位空前絕後的大詩人,他人生的起點與終點像月色一樣朦朧,也許這也是一層天意。如果說李白本就不屬於紅塵,如母親夢中的那一顆長庚星,因為必然或偶然的原因,劃過人間,隨意尋一處落腳。這人生的起點與終點當然就不再重要,因為無論在哪裡落腳,鄉愁如一根線,只將他與白雲外的仙鄉永遠牽連。
長庚星,亦稱太白星,太白金星,啟明星。大詩人李白出生時,母親夢見太白星墜入懷中,因此為孩子取名為「白」,字「太白」。而李白的詩仙之名亦是公認的。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稱李白是「太白星精」。賀知章第一次讀到李白的《蜀道難》,又驚又喜,大贊李白是謫仙人,知已相逢千杯少,二人在長安酒家,解金龜,換美酒,一醉方休。接下來的故事是我們所熟悉的,李白一夕名動天下,譬如黃河之水天上來。在那個大唐的頂盛之世,李白往來於名士或貴族,扶醉於皇宮或酒家。但是盛世繁華卻留他不住,他註定要走遍大江南北,「五嶽尋仙不辭遠」(《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他早已是「早服還丹無世情,琴心三疊道初成」(《廬山謠寄盧侍禦虛舟》),他也常常於月下獨酌之時「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月下獨酌》)。——原來,他真的是天上降下的太白星啊,來世一遭,遊歷紅塵。
無怪乎李白很少提及他的家世,那對於李白來說無非「天地一逆旅」,整個世界也不過是暫時棲身之所,並非最終的歸宿。他的歸宿當在紫霞、在雲端,在太素、在汗漫、在青天……於是當他「舉頭望山月」時,人間之百味自然淡之又淡,沒有豪情,也無所謂悲涼,沒有得意,也無所謂失落。月光如潑,將一切都洗成素淨的,真實的,平淡的。
所以每次讀到《靜夜思》,我們註定會為之所動,因為我們都是這紅塵的異客,我們的心中都有萬古明月,一種鄉愁。
2017年7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