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氏《正宮醉太平・譏貪財利者》
奪泥燕口,
削鐵針頭,
刮金佛面細搜求,
無中覓有!
鵪鶉嗦裡尋豌豆,
鷺鷥腿上劈精肉,
蚊子腹內刳脂油,
虧老先生下手!
【註釋】
醉太平:元人散曲(小令)正宮裡的一個曲牌。
無名氏:指本篇作者未能知其姓名。元人小令中,屬於無名氏的作品很多。這是一批在小令的創作和發展上作出了貢獻,卻連姓名也沒有留傳下來的作者群。
奪泥燕口:到燕子嘴裡奪取泥巴。燕子筑巢時,口中銜泥,本來極少,卻還要奪泥燕口,極言貪官污吏們搜刮無度。
刮金佛面:到佛像的臉上,刮取金粉。
鵪鶉嗉裡:鵪鶉(讀安淳):鳥名,體形象小雞,頭小尾短,羽毛赤褐色,有黃白色條紋。嗉(讀素),俗稱嗉子。
老先生:唐宋以來,對達官顯宦稱老先生。元代稱朝官為老先生。這裡是調侃語氣,不一定專指大官僚,當是泛指一切貪官污吏。
【賞析】
清代文學理論家劉熙載,在他的《藝概》中指出:(這首小令)「篇意前後摩蕩,則精神自出。」所謂前後摩蕩,也就是前後矛盾激盪。劉熙載所說的「前後摩蕩法」,也就是「矛盾修辭法」,矛盾修辭法被西方文論家稱之為「矛盾語」,美國當代學者勃魯克斯與華倫合著的《現代修辭學》中講道:「矛盾語法是適用於詩的,甚至可以說是詩中無法避免的語言。」仔細揣摩一下,所謂矛盾修辭法,乃是指同一詩行或連貫的數行中,將正反矛盾的兩種意念或情景組裝合一,構成相反相成、相摩相蕩的表現手法。
這首《醉太平・譏貪財利者》運用矛盾修辭法十分典型。你看:燕子口中銜泥極少,偏要向燕口奪泥;針尖上的鐵本來不多,偏要向針頭削鐵;鵪鶉嗉囊裡,能裝得下幾粒豌豆?尋豌豆卻硬是尋到了鵪鶉的嗉囊裡來了。鷺鷥腿上哪有精肉?搜刮肉食者,竟然向鷺腿開刀!這樣,每一句的前後意念,都構成一對矛盾。按照一般常理,索泥的,去挖山;尋鐵的,去開礦;收豌豆的,去下田;吃精肉者,去殺豬。但是,如果真的寫成:「到山中,挖土和泥;開鐵礦,鑄煉鐵器;豆田裡,收割豌豆;殺頭豬,好吃精肉。」——這樣寫,毫無矛盾,也就毫無藝術情趣可言了。
所以,相摩相蕩,方無單調平庸之病;相反相成,才收挺拔警奇之功!法國十八世紀的伏爾泰,在他的《論美》中指出:「要用‘美’這個詞來稱呼一件東西,這件東西就須引起你的驚讚和快樂。」這首《醉太平》,運用矛盾逆折的手法,入木三分地諷刺了貪慾者,的確會引起人們的驚讚和快樂:嘻嘻地譏笑!
有人認為這首小令,在藝術上的最大特點是運用了誇張手法。不錯,它有誇張的因素。但是,這種誇張與修辭學上的誇張是不一樣的。我們通常所說的誇張例子,如:「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白髮三千丈,緣愁似個長。」等等,它們都是對事物某一點之廓大。而「奪泥燕口,削鐵針頭……」顯然與上面誇張的例句不同。所以,不應將它納入「誇張」的修辭範疇,而應歸屬於「矛盾修辭格」中。
我們的現實世界,是一個矛盾的統一體。它有內,有外;有上,有下;有好,有壞;有醜,有美;有光明,有幽暗……文學藝術是客觀現實的一種反映,矛盾修辭法也正是如此。古今中外運用這一手法的成功的例子很多,如王籍的:「蟬噪林愈靜,鳥鳴山更幽。」雨果的「一個可怕的黑太陽耀射出昏夜。」
馬雅可夫斯基的名句:
空前的嚴寒,
燒著腳掌!
嚴寒怎麼能燒著腳掌呢?似乎不通,似乎應該把「燒著」改成「凍著」。如果這麼一改,詩句可就「化神奇為腐朽」了,就不能表達人們的那種特殊的嚴寒中的熾烈心態。
中國現代新詩裡,運用矛盾修辭法的典型例子,可以舉出臧克家的《有的人》。他的詩中有這樣的句子:
有的人活著
他已經死了;
有的人死了
他還活著!
由於「矛盾修辭」手法運用得好,恰當地表觀了一種十分深刻的思想見解,便能引人深思,咀嚼不盡。
這首元人小令,運用矛盾修辭法,集中而又典型,生動而又潑辣,算得上是詩歌藝術中的精品!元人小令也是神傳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