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的年輕人,大概無法理解我當時所受的壓力。那是個瘋狂年代,充塞了諸如此類的荒誕故事:一個人隨便在一張廢報紙上打一個叉,讓人拿起來對著陽光一照,背面恰好是領袖像,立即就會被當作現行反革命抓起來,先批鬥一番,然後交群眾專政;閻連科的中篇小說《為人民服務》裡,打碎了一尊毛的石膏像,那就是天大的政治事件。閻先生卻把荒誕演繹成男歡女愛的荒唐,那是在痛定之後,對瘋狂年代的嘲諷和調侃了。
而在我所處的那個瘋狂年代,在荒誕的後面是恐怖。和最大的走資派攀親,最起碼是政治上劃不清界線,更可能是包藏禍心。如果我那首小詞爆了光,那就死定了。什麼「混世」、「冬夜長」,那是對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不滿和污蔑!什麼「虎狼嚎」、「狠心相逼」,那是對無產階級專政的醜化和詆毀!什麼「偏向絕處飛」、「心比天還高」,更是自絕於人民、向共產黨猖狂進攻的反革命宣言!
當時我把所有的留有文字的東西:日記、書信、手稿……統統燒掉了,不留一星半點殘渣餘孽。雖然這幫我練成了一付好記性,但現在老年痴呆了,沒有片紙隻字可供參考,寫起東西來就分外吃力。當時我絕不是驚慌失措,血淋淋的教訓就在身邊。我們系一位青年講師,因為老婆的一封同朋友聊家常的信,就被打成了蘇修特務。
劉老師當年也算是出類拔萃的青年才俊,曾被選派到蘇聯留學,拿了學位、娶了蘇聯姑娘麗達,一同回到清華教書。育有非常可愛的一子一女,如果不是文革,他們一家的生活幸福得就像塗了蜜。文革來了,老婆是蘇聯人,那就可能是蘇修特務。當時人們的思維方式就這樣直截了當、簡單明瞭。於是就被隔離起來辦學習班,這有點兒像現在的「雙規」。莫須有事,劉老師自然不會承認。於是就抄家,發現麗達和中山大學一位當年一起嫁到中國的同學有通信。於是內查外調到了廣州,請那邊幫了抄家,發現了麗達的一封信。非常普通的一封家常信,女人之間的私房話:如何相夫、如何教子。還交換點如何讓丈夫聽話的心得:適時地發點小脾氣、床笫間使點小花招,讓夫君乖乖的就範。專案組的人如獲至寶。
下面的故事就十分醜惡、甚至是十分下流了。專案組把這封信掐頭去尾,把麗達講御夫經驗的那一段拿給劉老師看:謊稱這是麗達給她的KGB上司的述職報告,當時是如何把你拉下水的。麗達已經徹底交待了,蘇修特務一案,已是鐵證如山。現在就看你的態度了。劉老師懵了,確確實實是老婆的筆跡、確確實實是夫妻間的那些不為人知的瑣事,難道……
精神崩潰的結果,是竹筒倒豆子。劉老師開始懷疑老婆的一切。杯弓尚且能蛇影,更何況老婆還常去蘇聯駐華使館參加Party。於是蛛絲馬跡,成了蘇修特務的鐵案。專案組立了大功,其代價是劉老師一家的妻離子散。麗達被驅逐出境,帶走了兩個孩子。傷心欲絕的妻子臨別時堅持要見丈夫。不讓見就是不讓見,共產黨說話是算數的。
我知道,這個故事同那個年代千千萬萬的悲慘故事相比,太不足道了。因為這個故事發生在我身邊、也因為我的處境,所以就格外記得。後來見到解除隔離後的劉老師,那種頹唐和落寞,看了都讓人心痛。那麼多年過去了,不知道劉老師一家破鏡重圓沒有?我在大洋彼岸,只有默默的祝福了。
老海歸的生命空白
這年頭,海歸是一種時髦。我的兒子萬方,也髦得合時,回北京當海歸了。我今天給大家講一個老海歸的故事。不,這個題目太大了,是講他生命中不見經傳的空白期中的一個片段。而我,在他生命的空白期,和他朝夕相處過一年多。
陶葆楷先生,30年代的海歸,中國創立市政和環境工程教育的開山鼻祖,清華當年的一級教授,土建系的主任。如果他今天還在,恰好100歲了。下面是官方資料上關於他的簡歷:
1906年生於江蘇省無錫市。
1926年畢業於清華學堂。
1929年畢業於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獲土木工程學士學位。
1930年畢業於美國哈佛大學研究院,獲衛生工程碩士學位。
1930-1931年在德國柏林理工大學進行研究工作。
1931-1936年任清華大學土木系教授。
1936-1938年任南京衛生署高級工程師兼公共衛生工程研究班教務主任。
1938-1940年任昆明西南聯大土木系教授。
1940-1946年任昆明西南聯大教授兼土木系主任。
1946-1948年任清華大學土木系教授、土木系主任並代理工學院院長。
1948年在美國哈佛大學進行訪問研究半年,任臺灣大學土木系教授。
1949-1950年任廣州嶺南大學教授。
1950-1952年任北京大學工學院土木系教授,兼任衛生工程系主任。
1952-1954年任清華大學土木系教授,給水排水教研室主任。
1954-1956年任清華大學土木系教授,土木系副主任。
1957-1959年任清華大學土木系教授兼系主任。
1960-1966年任清華大學土木建築系教授兼系主任。
1981-1983年任清華大學環境工程研究所所長。
1992年2月16日逝世於北京。
請注意,1966-1980這14年,是他生命中的空白,或者說,是官方職務的空白。為什麼是空白?眾所周知的原因,是因為文化大革命。今年是文革40週年祭,也是先生的百年祭。要跟現在的年輕人講清楚什麼是文化大革命,最簡單的說法就是大革文化的命。吹響文革第一聲號角的,是《人民日報》1966年6月1日的社論:《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文中首提「破四舊」,就是要破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誰是牛鬼蛇神?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二是反動學術權威。根據陶先生的資歷,自然算不折不扣的反動學術權威,屬於被橫掃之列。當年是如何批鬥陶先生的,我已經說不清楚了。一是因為當時我在文藝社團,不在系裡參加運動;二是文革一開始,我就被革命群眾歸類為「小爬蟲」,被剝奪了參加運動的機會。
是在文革後期,工宣隊進校之後,才使我這個「小爬蟲」和「老反動權威」有了朝夕相處的機會。我們專業的學生、老師、幹部、實驗員,被集中在給排水實驗室辦學習班,一天早、中、晚三個單位的時間在一起關起門來鬥私批修。根據老毛的宏論:「知識越多越反動」,所以最沒有文化的工人是領導階級;次沒有文化的實驗員是學習班的各級領導。陶先生是最有知識的,所以最反動;我同最大的走資派有瓜葛,是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同屬需要觸及靈魂的重點批鬥對象。學習班上每天要早請示、晚匯報。那是一種很正規的宗教儀式,要全體起立,右手舉起紅寶書,誇張一點的,還要用左手按著自己的胸膛,嘴裡唸唸有詞。這一段經歷貽患無窮。後來我到了西方,始終不能得到神的庇護,就是因為到了類似場合,我就會毛骨悚然,把心裏剛萌發出來的一點感恩心,嚇到爪窪國裡去了。
在這種場合,有時候我會悄悄地用眼角掃瞄周圍的各式人等。用左手按著胸膛的,大多屬於比較不要臉的,但陶先生從來不。他在我們學習班上最年長,站得卻比許多年輕人還要直。陶先生是江蘇無錫人,卻長了那種廣東人才有的前額。往後梳的已經花白的稀發,更顯出額頭的開闊。寬邊的淺色眼鏡,挺直的鼻子,有棱有角的嘴,寬而長的下巴,壯碩的身材完全沒有江南人的纖細。後來在網上看到先生的雕像,形神兼具,是個好作品。在別人唸唸有詞的時候,陶先生從來都是緊抿著嘴,厚鏡片下那雙深邃的眼,彷彿看著塵世以外的地方。他在琢磨些什麼呢?也許,他正在琢磨如何提出適合國情的雨量計算公式?1975年,陶先生的這一科研成果被用於我國給排水設計的規範。1975年,正處在先生官方職務的空白期。職務空白了,但先生對事業的求索並沒有空白,對科研和教學的奉獻並沒有空白。
給排水和公共衛生環境工程,實際得無法做意識形態的文章。對先生的批判,就淪為對人格的詆毀:陶葆楷,你這個反革命兩面派!我們這裡鐵證如山!所謂鐵證,說的是陶先生自己抽煙,也給實驗員遞煙。先生身上常揣著兩包煙,便宜一點的勞動牌放在外衣口袋裡,貴一點的大前門放在內衣口袋裡。給人遞煙的時候,從外邊掏;自己抽煙時,往裡邊摸。這種小技巧,怎麼能瞞得過革命群眾雪亮的眼睛?於是就成了大批判的素材。
像這類荒謬的大批判,後來我還遇到過一例。摘帽右派李工,有三個孩子,老大李麥,老二李稻,老三小名豆豆。文革中被揪出來批鬥,一位老工人對他的批判義正詞嚴:「李XX,你滿腦袋資產階級臭思想,給孩子取名都是大米、白面,都是……細糧。」李工很有點幽默感,抬起被強按著的頭,反駁了一句:「我們家老三叫豆豆,大豆可是粗糧。」全場粲然。
今天來說這些荒唐事,已有隔世之感。新海歸們,又絡繹於途了。希望他們一路走好,不會再遇到當年的荒唐,不會再有生命的空白。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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