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興的一場大火,燒出了這個冬天異常的寒冷。(圖:Getty Images)
【看中國2017年12月31日訊】這一年的北京街頭,我發現一個非常大的變化:人們不戴口罩了。
同樣的重污染天。同樣讓人喘不過氣的陰霾。
但走在街上,目之所及,戴口罩的人卻寥寥無幾。
是因為我們都習慣了?習慣於沉默和忍耐,習慣這污濁的空氣。
還是我們更擅於忽視?不再去看見,也不必再在意。歲月靜好,盛世安穩。
我們生活在這盛世。
Nothing to envy,我們最幸福。
只是這麼一場一場的中國夢,總是做的不那麼安穩。
被迫醒來和那些從未沉睡的人驚恐的看著周遭嗨來來的夢遊面孔。嘿,這到底是誰的盛世。
北京大興的一場大火,燒出了這個冬天異常的寒冷。
11月18日,在城市邊緣的西紅門鎮新建村,租住著400多名外來務工者的公寓「聚福緣」,從地下冷庫躥起明火,19條人命轉瞬而逝。
他們本來只會作為官方通告上冷冰冰的姓名,沉默著死去。
在大火剛剛發生的24小時內,只有寥寥幾家媒體的記者去了現場,發出的報導卻很快被刪除。關於火災,整個微博上不見一字。那些生活在繁華城市中的人們,看不見死去的這些人,看不見他們的故事,看不到他們的苦難,也感受不到他們的心痛。
他們早已被邊緣於主流的社會生活之外,成為北京區縣政府那一份份文件中的「低端人口」。像是對待多麼被人厭惡的負擔和城市的寄生蟲,城市管理者們屢屢揚言要把他們「疏解」「轉移」出北京城。
還好,仍有那麼些突破重重封鎖的報導,把這些「低端人口」又還原成了活生生的人。
那些死去與倖存的人。是夜半為人代駕的司機。是帶著妻兒落腳於此的快遞員。是在服裝廠起早貪黑工作的工人。是跟隨父母進城的孩子,與照看他們的祖父母。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場本來很快就會被人遺忘的火災,迅速發酵成波及萬人的巨大人禍。
以火災為由,整個北京市啟動大規模的消防隱患專項整治。而整治,最直接有效的手段——就是把這些人給驅趕出去。
群租房,地下室,郊區鄉村棚戶和村民自建的公寓——這些供他們落腳安家的廉價出租屋,成為地毯式清查的對象。
穿著黑色制服的治安員們,砸碎玻璃,敲掉隔斷,拆下臨街的招牌,粗魯蠻橫的指定死線,強制性的斷水斷電,給大門貼上白色的封條。在北京零下的寒冷冬夜,人們拖著行李包裹,站在街頭寒風中一籌莫展。
他們焦灼的尋找下一個住處,被迫繳納坐地起價的房租,遷往更遙遠的郊區,或終於如同這座城市管理者所期望的那樣,回到他們凋敝貧瘠的家鄉。
在這個城市管理者的想像中,他們不配生活在此。儘管那些「高端人口」需要他們來配送快遞、照顧孩子、打掃衛生、清理垃圾、看護家院、裝修房屋。他們也需要那些看上去低端的服務,從路邊的煎餅攤、蒼蠅飯館,到廉價的服裝店、小商品市場,來支持他們在城市的生活。他們的存在,維繫著這座高端城市的運轉。但這座高端的城市卻執著的相信著,趕走他們一切才會更美好。
在這一年,城中1.6萬家商鋪,被強制性封閉門面。在這場被稱作整治「開牆打洞」的運動中,那些本是城市街道活力細胞的小賣部、理髮店、小吃店都被一一封死。喏,既趕走了開店的低端人口,也讓咱大北京城變的安靜有序呢。
在這一年,還有上萬塊牌匾標識被拆除。高樓上這麼多招牌霓虹,哪裡顯得出大北京的大氣整潔。管它們是不是已經成為某個社區的記憶,也管它們是不是私人財產程序合法。他們嚮往澄澈的城市天際線,他們覺得黑體字的統一招牌才拿得上台面,因為他們的一紙號令,低端人口們還得開著吊車,拆掉高矮建築上的各色招牌。
可是,他們不是低端人口,是人。
他們與這座城市中產的關係,並不在於他們真的離開後,「高端」的生活會變得更加昂貴、更加不便。而是在於,無論收入高低、階層如何,大興聚福緣裡的租客,和高檔寫字樓裡的白領中產都一樣,都是平等的人。
關注,發聲,行動。或許成為這個冬天僅剩的溫暖。從媒體圈、知識界到勞工圈,人們打上「他們不是低端勞動力,是人」的標籤,簽署聯名,發布公開信,譴責這場徹頭徹尾侵犯人權的排華運動;在那個寒冷的週末,志願者們開著車在大興逡巡,製作「北京切除」的地圖,為無家可歸的人提供臨時的落腳點,幫助他們搬運行李、尋找住處。
令人心寒的是,聲援的帖子被不斷刪除,信息對接的網路平臺被不斷封鎖。甚至有人來到救助服務機構的門口——餵,你們沒有資質。
還是覺得這個冬天不夠冷吶。
為了治理冬季散煤燃燒帶來的污染,在這一年,整個華北地區有300萬農戶被要求在取暖季前完成以電代煤、以氣代煤,清潔取暖。
由於工期太緊,很多地區並沒有如期完成「煤改氣」;一些完成改造的地區,又因「氣荒」而無法正常用氣取暖。
冰冷的消息席捲而來。一些村莊裡,煤氣爐已被拆除,但氣卻沒通上,留守的老人和孩子在寒夜裡瑟瑟發抖;偷著用煤、賣煤的人被拘留、處分;坐在校園裡的孩子手被凍得通紅,一到課間便在操場跑圈取暖……
沒有人質疑對霧霾的治理,但沒有人想過要以老人孩子受凍為代價。
媒體與輿論的關注,換來環保部的緊急通知——凡散煤綜合治理沒有完工的項目或地方,可繼續沿用過去的燃煤取暖或其他替代方式,以「保障群眾溫暖過冬」。
關於這個冬天的寒冷,我們能記得多久?
我們不僅僅擅長遺忘,也越來越擅長忽視。
這年開頭第一個應該被記住但早已被遺忘的姓名,是明經國。
2017年3月17日,江西贛州,一輛挖掘機停在了62歲老農明經國家的土坯老房前。在當地整治「空心房」的大政策下,這些建在村民合法宅基地上但已無人居住的老房,都是待拆遷整治的對象。在地方政府的口徑裡,拆遷是為了安全,拆除危房,提升村容村貌。而人們心照不宣都明白的那個理由,是為了「增減掛鉤」。壓縮農村的宅基地用地,將節約出來的指標勻給城市增加建築用地。只有後者的開發、拍賣,才有土地財政不斷增長的收入。
在過去若干年中國城市血腥的擴張中反覆出現的故事,再次重演。
按照官方的說法,明經國已經同意老房拆遷。拆遷當天,明經國家人以屋中還有舊物未搬走為由叫停挖掘機,村幹部也表示同意。但說不清是故意還是失誤,明經國舊房的屋檐還是被挖開了一個洞。
這個性格衝動莽撞的老人,看著自己的老房被毀,提起鏟子就砸碎了挖機的玻璃。隨即的第二鏟,打在了正著急報警的鄉幹部卓宇的頭上。現場的人攔不住,又是兩鏟,砸向卓宇的腦袋。卓宇當場死亡。
八個月後,明經國因故意殺人罪站到了審判席上。一把鏟子,毀掉兩個家庭。而這樣的悲劇,又何時才能真正終止。
第二個令人心酸不已的姓名,是雷文鋒。
這個15歲的自閉症少年,在2016年8月8日的清晨,悄悄走出了家門。從未獨自出門的他,陰差陽錯,從父親打工的城市深圳,一路來到東莞,暈倒在車站附近的肯德基門口。民警將這個身有擦傷的少年送到醫院,而後又送到救助站。救助站在第二天又把他送回醫院繼續治療腳部的潰爛。出院後,雷文鋒在救助站住了一個半月,卻始終沒有等來認領的親人。
重名太多,警方搜不到戶籍信息;救助站在東莞電視臺連著放了三天的尋親啟示,但他焦頭爛額的父親忙到根本沒時間看電視,終日焦灼的刷新著全國救助尋親網;儘管雷文鋒和他父親分別在東莞和深圳的警察局留下了DNA血樣,卻沒有得到任何比對結果。
人滿為患的救助站,目測雷文鋒似有25歲,便將他以成年人的身份,分流到韶關新豐縣練溪托養中心。
沒人知道雷文鋒在這家托養中心到底經歷了什麼。在由看守所改造的房間裡,外人後來看的的景象,是十幾個人擠在15平米的水泥通鋪上,室內旱廁臭氣熏天。而這樣的托養中心,卻有當地多位公職人員及「關係戶」參與運營,先後從廣州、深圳、東莞、惠州等多地民政局拿下「政府購買服務」的資質。
雷文鋒在這裡感染了傷寒。送到醫院的第九天,2016年12月13日,雷文鋒不治而亡。11天後,他的父親才終於找到他。又過了三個月,因為自媒體「大米和小米」的報導,以及傳統媒體的跟進調查,人們才終於知道了這場死亡。
據當地殯儀館的記錄,從2017年1月1日到2月18日,由練溪托養中心送來的死者是20人。
人們太容易就想起十五年前的孫志剛案。因為沒帶身份證而被強制收容的大學生孫志剛,意外死在收容所裡。也正因為他的死亡,才推動了強制收容遣送制度的終結,收容站轉變成為救助站。但十五年過去,雷文鋒依然死在了救助站外包的托養中心裏。本來應該成為最弱勢群體最後一道防護網的救助系統,卻在一環緊扣一環按規定的運作中,將雷文鋒們置於死地。
第三個和死亡有關的名字,是李文星。
他死在了天津靜海區國道旁的一個水坑裡。屍體變形,幾乎無法辨認。
2017年5月,即將從東北大學畢業的23歲應屆生李文星,正躊躇滿志準備展開他的人生。他想在北京學IT,想要成為一個工程師。他需要一份工作。於是他打開了Boss直聘的網站,在上面發送了他的簡歷。
簡直就是一個死亡誘餌。5月19日,在一通電話「面試」後,他收到一份來自「北京科藍」的offer,要求他第二天就去天津報導。而事後證明,這不過是一家冒充知名企業的「李鬼」公司。在這家招聘網站,任何人都可以以系統內能搜到的任一公司名義發布招聘信息,而無任何驗證審核。
儘管對這家公司到底「靠不靠譜」心存懷疑,李文星還是決定先接受這份工作。
獨自前往天津的他,最終被帶到了靜海區——這里長期隱匿盤桓著各種傳銷組織。一次次的「嚴打」,始終打不掉這些毒瘤。
這個從小自尊心強烈、從不輕易向他人求助的男孩,與家人朋友的聯繫變的冷淡且不可捉摸,在多次向朋友借錢後,他打電話叮囑家人,「誰打電話要錢你們都別給」。六天後,他的屍體被發現在水坑裡。
將李文星推入死亡水坑的傳銷組織,叫做「蝶蓓蕾」。人們只能從一些從傳銷組織出逃者的口述中想像李文星在其中究竟經歷了什麼。訛詐,強迫,拘禁,毆打。在警方後續的調查中,僅靜海一地,該組織就發展了1600多傳銷人員。李文星的死亡,也遠非孤案。李文星案曝光後的第六天,天津警方又通報了一起類似的案件:25歲的山東青年張超,同樣因為求職而誤入傳銷,四天後死亡。
人性的貪婪與罪惡,構建起一個個洗腦與被洗腦的荒誕網路,最終發展成光天化日之下的欺詐、強迫與犯罪。漏洞重重的信息發布平臺,與滯後的監管、打擊行動,沒有人知道誰會是下一個墜入陷阱的受害者。
這一年還有一個需要被記住的年輕人,叫於歡。
3月23日,《南方週末》一篇名為《刺死辱母者》的報導,把這個名字推上風口浪尖。
於歡在2016年4月14日殺死了一個叫做杜志浩的人。那天,杜志浩帶了一群人來到他母親蘇銀霞的工廠討債。蘇銀霞此前向他們的老闆借了135萬的貸款,月利息10%。在全國性的鋼貿融資困難中,蘇銀霞位於山東聊城冠縣的公司「源大工貿「,也成了名副其實的困難戶。為維持企業運轉,她嘗試了各種方式融資,從企業相互擔保借貸,涉嫌非法吸收公眾存款,再到這最終壓垮她事業與家庭的高利貸。
杜志浩們堵門,謾罵,扒下於歡的運動鞋堵著他母親的嘴,把煙灰彈到蘇銀霞的胸口。最後,杜志浩脫下褲子,將下體裸露在蘇銀霞眼前。目睹一切的工人們報警。警察沒有將雙方分開,說了一句「要錢可以不能打人」,便離開了房間。按警方的說法,他們是去外面繼續瞭解情況。而在於歡看來,他已經走入叫天天不應的絕望之境。警察離開後,毆打與謾罵並未停止。於歡抄起桌上的水果刀一通亂刺,杜志浩匆忙出逃,最終因失血過多,死在了醫院。
殺人者於歡,因此被判無期徒刑。
這一明顯過重的懲罰引發輿論軒然大波。2017年6月23日,於歡案二審改判,因故意傷害罪定刑五年。
在這一起起死亡事件中,調查報導仍然是刺破黑暗的重要光亮。而傳統媒體,卻早已風光不在。在嚴苛的審查之下,獨立的調查與發聲越發困難。而新媒體的狙擊分流,讓傳統媒體的生存更是舉步維艱。
但另一方面,對審查者面臨的何嘗不是同樣的挑戰。鉗住傳統媒體的聲帶,並不能控制人們的言說與思想。它們需要更直接的手段。
5月,先是新浪、網易、鳳凰、騰訊被網信辦約談,被指「屢次在網際網路直播中違規提供網際網路新聞信息服務」,一系列原創評論欄目被強制關停下架。
緊接著,是A站B站被整頓。海外劇下架,「不符合國家規定的時政類視聽節目和宣揚負面言論的社會評論性節目」全部下架。
6月底,針對網劇的審查文件《網路視聽節目內容審核通則》出臺。且不說審查本身的合憲性,一系列的標準更是荒唐到令人瞠目結舌。
到了十月,伴隨十九大勝利召開的掌聲,VPN遭到大面積嚴格封禁。此外,還有各家高校對那些「言論出格」的教授的清洗,以及整肅「西方教材」和「西方思想」的消息。
更可怕的是什麼?更可怕的是在這一次次對思想言論的鉗制行動下,頻頻叫好和點讚的聲音。我們不需要言論自由。我們不需要你西方的人權。我們不需要那些所謂自由但墮落的思想。我們就是需要正能量的聲音。我們已經——最幸福。
但是——我們真的願意為所謂的幸福,犧牲多少的自由?願意為所謂的安全穩定,給予這個國家機器多大的權力?
10月10日,廣州地鐵安檢系統宣布升級。「人走安檢門,物過安檢機」,廣州由此正式加入中國一線大城市地鐵安檢的隊伍。而在北京,所有渠道的安防措施又因為十九大大幅度升級。地鐵站裡不僅嚴格執行「人物同檢」,一些站點還依次檢查乘客的身份信息。高峰期的車站擁堵異常,上千人排成長龍等待檢查,為通勤甚至要排隊一個多小時。會議期間,大多數發往北京的快遞停收。自助加油被叫停。煙花爆竹被停售。乘坐前往北京的列車,大小行李全部開包人檢。甚至文藝演出,小學生球隊的比賽,都因為十九大的召開而被推後。
可是——為什麼,憑什麼?以安全為名對公民權利的侵犯和滋擾,一律都是正當的嗎?我們真的願意生活在一個奧威爾式的監控網路下?這保障的究竟是誰的安全感?
當我們看到上海的警察可以將一個抱著孩子的女人直接過肩摔倒在地,是責怪那個女人「誰叫你抱著孩子‘暴力’襲警」,還是該討論如何制約日益擴張的警權?
但對很多人而言,這些都不是問題。只要我們有在雙十一、雙十二買買買的自由,有在寒冬裡觀賞維密肉體的自由。我們有最強大的移動支付,我們有最便捷的物流系統。我們坐在家裡享受無盡美食,在電腦前買遍全球。即便我們失去了讀八卦的自由,即便我們的快遞會以安全為藉口被開箱檢查,即便為我們送餐送快遞的小哥可能無家可歸——但又怎麼樣?我們最幸福。
還有什麼能興起真正意義的公共討論?還有什麼能促使中產階級們反思和參與公共?
唯一確定的答案是,孩子。
11月初,上海攜程的一位員工,發現自己的孩子耳朵紅腫、身上有瘀傷。這位家長隨後提出查看班級監控視頻。視頻中的一切超乎TA的想像。老師粗魯拉扯推搡孩子,讓小朋友們排排坐,然後給他們餵芥末。而在場的其他老師,無動於衷。
這一切,都發生在TA就職的公司,攜程為員工開辦的親子園裡。這曾被視作攜程最吸引員工的福利之一。但事後人們才知道的是,即便是為自己企業員工提供託管服務,攜程也始終辦不下辦學許可。後來作為「婦聯指導工作」的試點工程,委託給婦聯下屬的《現代家庭》讀者服務部旗下的「為了孩子」學苑運營,才算合規開張。
此事餘波未了之際,又一波更為猛烈的虐童醜聞傳出。11月中旬,北京朝陽區紅黃藍新天地幼兒園「國際小二班」和「小小班」的八個家長,在孩子身上發現針扎痕跡。一些家長稱,孩子說在幼兒園被餵了藥片;一位家長說自己的孩子被裸體罰站,這個孩子還告訴媽媽,有「光溜溜」的叔叔醫生給「光溜溜」的小朋友做檢查,而檢查的方式,則包括活塞運動的動作。
這些轉述、聽說,在焦慮的家長群中很快變成幼兒園孩子被集體性侵。在沒有任何證據的情況下,性侵者被指控具有軍方背景。消息一出,引起軒然大波。而一週後公布的官方調查結果,更令輿論嘩然。22歲的老師確實用縫衣針紮了不按時睡覺的孩子,但沒有餵藥,沒有猥褻或性侵,更談不上軍方參與。這些信息為家長「編造」,故意傳播謠言者則被行政拘留。但調查中最為重要的證據——涉事班級的監控視頻,硬碟損壞,只能恢復113個小時。
幾乎沒人相信警方的調查。儘管家長們最初的指控確實漏洞百出、疑點重重。官方調查之外,媒體幾乎無法突破進行獨立調查,也沒有任何一個家長願意再出面發聲,「紅黃藍」虐童案似乎成為今年最大烏龍新聞之一。
但即便沒有性侵,針扎兒童依然是對兒童權利的嚴重侵犯。幾天之後,河北滄州的一家紅黃藍幼兒園,再次曝出針扎兒童的醜聞。而在此之前,2015年吉林四平紅黃藍四名教師同樣以針扎方式虐待兒童,最終被判刑兩年六個月到兩年十個月不等。
頻頻曝出的醜聞,並沒有阻攔紅黃藍在資本市場的突飛猛進。當人們指責民營資本是這一系列虐童案的根源時,卻很難看到這根本是個門檻高企、競爭並不充分的行業,運營成本被不斷壓縮,幼教師資令人堪憂。而另一方面,是看似嚴格的監管政策形同虛設,例如在紅黃藍事件中政府花重金打造監控聯網系統,卻在關鍵時刻無法起到作用,頒布一系列校園安全監控標準,卻在重要案件發生時才發現未被執行。如何建立幼兒園的安全底線,是超越紅黃藍事件更為重要的討論。
而這些,還是生活在大城市,那麼容易就被看見的、中產階級的孩子們。
還有更多的孩子呢?
那些為了生活,而在鐵籠中格鬥的孩子呢?
在成都,一位叫恩波的退伍特警,創立了一所格鬥聚樂部。他先後「收養」400多失去雙親或者生活無依的孩子,7∼23歲不等,訓練他們進行綜合格鬥。7月20日,梨視頻發布了一段格鬥聚樂部的視頻。視頻中兩個接受採訪的男孩都來自涼山,失去了父母。他們表示自己喜歡格鬥,喜歡住在俱樂部,不願意回涼山,因為在那裡只能吃洋芋,干苦活,打工。視頻中也顯示,他們會參加商業表演賽,在「鐵籠」中被圍觀。在對格鬥之殘忍、收養不合法、孩子竟然不在學校接受教育等一系列的質疑聲之下,十幾個來自涼山的「格鬥孤兒」,被迫痛哭著回到涼山。回到涼山意味著什麼?貧困,失學,甚至毒品。社會的最後一道保障防線在哪裡?孩子們怎樣才能平等擁有其他選擇?
那些即將高考、卻發現感染肺結核的孩子呢?
8月,湖南省桃江縣第四中學,高三某班爆發大面積肺結核,最終74人被確診。當這個90人的大班有兩個孩子因病請假時,學校對外只稱是「肺炎」,沒有採取任何措施。而當學生開始在微博上爆料時,還被攻擊為「抹黑母校」。
那些在戒網癮學校承受暴力的孩子呢?
位於南昌的「修身專修學校」豫章書院,專門接受「叛逆」青少年,其前身,是一家名為「龍悔學校」的戒網癮學校。和當年楊永信的「戒網癮」學校如出一轍,這些家長、學校口中的問題學生,會在這裡得到前所未有的管教。他們被關小黑屋,被抽「龍鞭」、戒尺和各種體罰,強迫背誦經書古文,被要求相互舉報。絕望的學生們選擇自殘、自殺,甚至集體出逃。直到10月下旬,接到網友爆料的知乎答主「溫柔」以「中國到底有多少個楊永信」為題,將豫章書院曝光天下。11月,書院「主動」停辦。一些家長卻在校門口拉起橫幅,呼籲復學,認為「他們在這裡挨打,總比在外面被流氓打、犯事被警察抓好」。
當這些新聞已經很難出現在我們的手機頭條,也很難掀起全民性討論和關注的時候,我們的注意力、同情心和憤怒,都湧向了哪裡?
湧向了那些我們用言語、情緒即可審判的道德事件。
江歌案。2016年11月,在日留學生江歌被刺身亡。凶手陳世峰,是江歌生前閨蜜劉鑫的前男友。案發當時,被陳世峰糾纏、要求複合的劉鑫,正借住於江歌家。兩人下夜班歸來,劉鑫來例假著急換衛生巾,先進了家門,江歌則在門口遇到了跟蹤而來的陳世峰,並被其殺害。凶案發生後,同為被害人的劉鑫和江歌媽媽陷入相互仇恨的死局之中。江歌媽媽認為劉鑫見死不救,反而為求自保將門反鎖,導致江歌無從逃生。而劉鑫則解釋稱自己沒有鎖門,除了一聲「啊」沒有聽到門外聲音。事後,劉鑫再三迴避與江歌媽媽的溝通,拒絕見面。江歌媽媽為見劉鑫、瞭解更多信息,在網上曝光了劉鑫的私人信息,導致雙方交惡,劉鑫及家人還有過辱罵、威脅的言詞。案發近一年後,訪談節目《局面》促成雙方見面,一系列的報導再次將此案推上風口浪尖。12月20日,江歌案在日本一審宣判。陳世峰因恐嚇罪、故意殺人罪判處有期徒刑20年。而庭審的種種細節表明,劉鑫確實就細節撒謊,她鎖了門,也能夠聽到門外發生了什麼。她在第一時間報警,積極配合警方的調查取證。但這根本無法扭轉她自私、冷漠的卑鄙形象。在網路的暴力攻擊中,她也早已被判下無期徒刑。
毒妻案。9月,WePhone開發者,37歲的程序員蘇享茂自殺。他在遺書中表示,自己的死,是不堪忍受前妻翟欣欣的威脅勒索,並指責女方在戀愛時隱瞞了自己的婚史。這個後來被人們稱作「毒妻」的女生,和蘇享茂相識於婚戀網站。在兩個人僅有42天的婚姻中,蘇前後為她支付了一千多萬。歹毒的攻擊、謠言,迅速襲向翟欣欣。當她的律師警告那些人肉搜索者將為此承擔法律責任時,網名為「煮肘」的富豪徐波宣佈成立2000萬法律基金,為任何因人肉翟欣欣而承擔法律風險的人提供援助。
孕婦跳樓案。8月31日,陝西榆林一孕婦,在被拒絕剖宮產後,因疼痛難忍而從五樓跳下身亡。醫院方面在第一時間把責任推向家屬:醫生多次建議剖宮產,但家屬明確拒絕,堅持要求順產。而正傷心欲絕的丈夫給出的卻是截然不同的說法:在產婦提出剖宮產要求時,他已經同意,但醫院醫生說孩子馬上就要生了,不需要剖腹產。醫患雙方爭執之時,對愚昧的渣男、婆家的攻擊卻鋪天蓋地的主導了輿論。
保姆縱火案。6月22日,杭州的錢江新城的高檔小區「藍色錢江」,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奪去了女主人和三個孩子的性命。而縱火者,則是他家雇佣的保姆。這位34歲的廣東村婦,已經多次偷盜貴重物品,以買房為由向女主借錢,卻將錢款用於賭博。為了籌措賭資,她試圖以縱火再滅火的方式做戲給主人看,以再次借錢。人性之惡,無任何理由足以寬恕。而被害家庭的男主人林生斌,卻以極大的氣量與理性,層層追問悲劇背後的公共意義。
但無論如何,這些混亂、悲劇與痛苦,終究不是這一年的主旋律。
主旋律是十九大的勝利召開,是宣布創建雄安新區,是一帶一路高峰論壇盛大開幕。萬國來朝,全球擴張,中華崛起——厲害了我的國!
強烈的民族自豪感,更因為一場虛擬的電影故事膨脹到了極點。7月底,吳京主演的電影《戰狼2》上映,塑造了一個在非洲拯救同胞和難民的中國英雄形象。而批評《戰狼2》的聲音,都冒著極大的政治不正確的風險。敢說中國英雄的劇情太假太中二?那一定是在洋人大大面前跪的太久,而忘記怎樣站起來。
當人們飽含熱情為自己的祖國而驕傲感動,任何不和諧的聲音,也變得出奇刺耳。5月,馬里蘭大學的一位中國畢業生在畢業典禮上發表演講,用中國的空氣污染以及中國缺乏自由的空氣作對比,以感慨自己在美國的收穫和成長。這一演講被一些自媒體打上辱華標籤,當事人更是遭到大規模的網路攻擊。
而那些勇於捍衛祖國尊嚴、向質疑者發起攻擊的人,也自然而然得到極力的推崇與頌揚。9月初,香港中文大學的民主牆上,突然被貼滿了「香港獨立」的海報。一位內地女生勇敢的將其撕下,並和一旁的學生會會員爭執。在這個女孩的理解中,撕下別人冒犯的話語,原來也是言論自由;即便經過合法程序選出的學生會,只要我不同意,就不能代表我。可是為什麼要反對香港獨立?這樣的言論為何要抵制?年輕的愛國者們選擇的不是說理——而是用一波又一波的表情包向民主牆發起攻擊。各種辱罵戲謔,似乎消解掉嚴肅討論的意義,就能讓自己的觀點不證自明。
吶,無論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一定要記住——這是你的祖國。再不完美,有再多問題——因為它是你的祖國,所以你就應該愛它。
只是,當年輕一代熾熱又真摯的相信著我們應該愛國時,愛的,究竟是什麼?
我們在被教育愛那些抽象的偉人、政黨和人民,卻沒有被教育如何真正的愛和尊敬每一個人。
到了2017年,在這個社會流行的口號竟然是「年紀越大,越沒有人會原諒你的窮」。貧窮被簡單化為個人原罪,而不是結構性的發展問題;成為一個人卑微而骯髒的印記,可以肆意被踐踏和鄙視。
而我們在被教育愛自己的國家自己的民族的同時,也從未被教育應該怎樣對待那些和我們不同國、不同族的人,尤其如何對待那些與我們利益有衝突的國與人。
我們似乎意識不到,面對人類共同體的災難與苦痛,我們有責任做些什麼。所以當聯合國難民署在世界難民日發微博要向難民和支持關注難民的人致敬時,中文輿論場竟然會淪為反人類言論的狂歡之地。
我們似乎也意識不到,面對國家直接的利益衝突,國際法律體系與外交斡旋談判是更應追求的路徑。所以在二三月間我們一聽到薩德的部署,就只有滿腔熱血的抵制和高喊「來一場硬仗」。
我們從小受到的教育,和我們正在傳遞給孩子們的教育,究竟是教人如何去愛,還是在教人如何去恨?
我們是被教育著這是一個多麼弱肉強食的叢林世界,你要堤防所有的人,不可輕易對弱者報以同情,被淘汰者都是自己的過錯;而面對不公殘忍的規則,你能做的,只有讓自己變得更強?
還是說,我們被教育在這樣一個叢林世界也應該抱有信念——相信公平的價值,相信正義的存在,相信法治,相信人和人之間的鏈接與愛。無論在什麼時候,都做一個正直而堅韌的人——即便我們知道,在這樣一個社會,做一個正直而堅韌的人,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有些人的生活確實在越來越好。那些低端的人、沒有人原諒的貧窮的人,他們在被唾棄,在被驅趕,在被這輛高速飛馳的國家列車,狠狠摔在鐵軌上。
保證讓自己不摔下去,真的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情?
(文章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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