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性」其實折射出「人性」的崩塌(公有領域 Pixabay)
【看中國2018年1月3日訊】一
2015年11月,我從一家上市公司辭職,打算在家休息一段時間,年後再找工作。畢竟是在北京,散漫的狀態持續不到一個月,我就有些緊張了。
12月底,好朋友說有公司急招一位新媒體主編,每天只要寫一篇原創的文章,不用幹別的。我挺有興趣,要到地址後,收拾收拾下就出門。
這家公司的裝修很氣派,地上貼著金光閃閃的瓷磚,天花板上掛著各式各樣的大紅燈籠。領導辦公室的桌椅充滿中國風,像小時候在農村看到的那種八仙桌和高背椅。不過這是在上面一層,地下一層才是員工的辦公區。
辦公區的裝修和擺設和其它公司無異,清一色的辦公桌和旋轉椅,進進出出的人西裝革履,胸前挂個吊牌,見到我和總監,還會鞠一躬問聲好。我想,這裡員工的素質應該挺高。
面試我的總監說,公司是集團公司,由兩個金融公司和一個廣告公司組成,金融公司主要做貸款業務,不需要我操心。新媒體部門屬於廣告公司,剛成立的,主要工作是做公眾號。而我就負責安心寫原創內容,其它的不用管。我決定元旦節後就來上班。
末了,總監提到正式入職的時候要剪個利落的頭髮,先穿一身西裝應付著,之後公司會統一定做兩套,一灰一黑,共1600塊,從工資裡扣。
我「啊」了一聲,總監說:「每個人都一樣。」我的新工作就這麼開始了。
我們部門一共四個人,除了總監和我,還有負責推廣的王哥和給公眾號排版、發布的敏敏。辦公室還有一個給網站做維護的技術,戲稱「肖總」。因為整個部門就他一個人,就被安排和我們坐一起。雖然他的工作聽起來很厲害,但其實網站基本沒人上,每天的瀏覽量才十幾個。
肖總比我們來的時間都要長,知道一些八卦和內情,他說:「別看公司裝修和佈置不錯,早晚開會嗷嗷嗷地喊口號,員工們也穿得人模狗樣,實際上啥正事兒沒干,全都爛到骨子裡了。」
敏敏沒呆多久,還覺得白總講的雞湯挺有意思。肖總一笑,他知道白總每天講的內容都是一樣的,只是換了不同的語言。
當時我以為他就是抱怨抱怨,沒把這些話放在心裏。
二
不過,早晚的會議確實讓我有些奇怪,整個公司四五十號人齊刷刷站在大堂,立正、稍息、點名。偶爾還要檢查鞋帶是否繫好、襯衫是否乾淨,穿的西裝顏色是否和公司規定的統一等等。有時候突擊檢查辦公室,桌子上除了電腦、滑鼠、滑鼠墊和鍵盤之外,不能有其它東西,被抓到一次罰款50塊。
我們辦公室旁邊是廣告開發部,他們辦公室很大,裝得下30多人。每天早會結束後,這30多個人都會整齊劃一地在辦公室排成兩排,領導挨個點到,然後訓話。流程結束後,他們拿上袋子或者背上書包,去庫房裡排隊領取廣告牌,有的人手上還拿著改錐和玻璃膠。待書包和袋子裝滿後,他們就三兩個笑嘻嘻地出發了。
他們是出去貼廣告牌的。公司主要做衛生間廣告,就是人們平時出去吃飯或者在KTV的衛生間看到的那些。男廁貼在小便池上面和蹲位的格子間裡,女廁貼在蹲位的左邊。至於廣告內容,多是關於美容、男士養生、或者各種貸款公司。
我問他們這廣告怎麼貼,肖總一邊玩手機遊戲一邊回答我說,找家飯店或者KTV直接走進去貼。「他們讓貼嗎?」「送小禮物就行。」
至於改錐和玻璃膠的用途,那是用來拆別人家廣告牌的,拆了再貼上我們自己的。衛生間廣告這一行,北京做得比較大的就兩家,我們公司是其中之一,兩家經常互拆對方的廣告牌,據說我們公司已經把他們比下去了。
我沒想到兩個星期後的一天,部門接到通知,年底趕任務,整個公司都得出動。我們四個人加肖總一天得貼完100塊衛生間廣告牌,連續一週,沒貼完不能下班。
我問公眾號還做不做,總監說隨便拼幾篇文章就行。外面溫度零下,敏敏不想去貼。王哥說,貼吧,就一週而已,旁邊那30多個人天天都得出去貼。
第二天是週六,還得上班,雖然我們怨聲載道,但不能不去。前一天的晚會上,白總頒布了一道紅頭文件,每個人都不能缺席,不去的當日工資按三倍扣除。
不到8點半,我們就到了公司,接受完訓話後,領上一百塊廣告牌就出發了。我們五個人分到一輛車,王哥當司機,總監坐在副駕駛,我、敏敏、肖總坐在後座。
開了一個多小時,我們到了健德門附近,開始尋找四周的飯店和KTV。在一家做湘菜的飯店門口,我們臉皮薄,誰都不願意進去。肖總叫上王哥走進去了,我才立即跟上。
肖總向飯店老闆表達了來意,並說可以贈送一些筆和計算器之類的當禮物。飯店老闆看了看我們,手一揮說:「出去,別耽誤我做生意!」我們灰溜溜地出來了,只好繼續沿著街往前走。又去了兩三家店,要麼不讓我們貼,要麼就一兩個蹲位,不符合規定,貼了也是白貼。好在第五家店讓我們貼,只貼了四張,老闆卻拿走了兩盒筆。
三
為了能快些完成任務,我們分成了兩組,我和敏敏一組,肖總和王哥一組。我和敏敏比較內向,一上午快過去了,還沒有適應這份工作。敏敏說自己一個一本畢業的人,居然來這種公司。我笑了笑,不知道怎麼接話。
敏敏問我:「你一個寫書的,怎麼也來這種公司?」我其實就是想寫點東西,這裡發工資,版權也不要,其實算好了。我低頭看了看手裡提著的一袋子廣告牌,只是沒想要到幹這些。
敏敏突然壞笑著湊上前來。她想了個歪主意:把廣告牌全扔了,回去就說是貼完了。但我們公司每塊廣告牌貼哪兒都有記錄,次日還會有人回訪,方案還沒有實施就落空了。這時,身後響起了一個聲音:「之前有人把廣告牌扔了,結果被打了一頓。」我們回頭,是廣告開發部門的一個人,平時也見過,叫周強,20來歲。
周強黑黑的,矮矮的,背上的書包鼓鼓的,手上的袋子裡裝著玻璃槍,玻璃膠和兩把改錐。他笑得很憨厚,說想不到我們部門也出來幹這個了,這一片基本都被貼滿了,他是來撿漏的。
他告訴我們,在衛生間廣告這事兒上,五環甚至六環都已經被開發得差不多了。但公司每天都有上漲的任務量,所以要麼去更遠的七環八環,要麼就拆對手公司的。他嘿嘿笑:「我家住的本來就遠,要是去太遠的地方回去都得大半夜了。」
敏敏問他剛才說的被打是什麼意思。周強說之前他們部門有個人實在貼不完,就把廣告牌扔了,被查出來後,在董事長辦公室被三四個人拳打腳踢,然後就被開除了,一分錢都沒拿到。
這時肖總和王哥跑了過來,說有家飯店的衛生間很多,只是被對手公司貼滿了,不過只要我們給他們點小禮物,他們就同意拆掉並裝上我們的牌子。敏敏一聽,趕緊去了。周強也喜滋滋地跟著我們跑了過去。肖總轉眼看了一下他說:「這算我們的,和你沒關係。」周強說:「我就湊個熱鬧,那家店之前我貼的,他們居然給我拆了。」
在肖總的帶領下,我們把對手公司貼的廣告牌全用改錐撬了下來。牆上有一塊和牌子大小差不多的陰影,上面佈滿一坨一坨變黑了的玻璃膠,不知道兩家公司互拆了多少次。這次貼出去了十多張,但距我們今天的任務還有一大半沒有完成。
從飯店出來的時候,周強對老闆說,請務必保留一週,因為公司會有人來回訪,如果又被拆了我們就會被扣錢。老闆擺擺手說知道了。周強見了太多這樣的老闆,誰家給東西就讓誰拆,反正兩家公司不管怎麼幹仗他都沒啥損失。
我很奇怪兩家公司為什麼不找一個合適的方式競爭,這樣你拆我我拆你,除了浪費材料和人員成本之外,沒有其他意義。周強笑著說:「這個你要去問老闆。」然後他和我們告別,自己單獨走了。
四
下午的時候刮起了大風,我們被吹得渾身透涼,加之還有六十多塊沒有貼出去,幾個人的狀態都不好。再去一家飯店的時候,還沒進門,老闆就衝了出來:「趕緊走,這裡不歡迎你們!」這下,我們僅剩的鬥志也被打擊掉了。
總監見我們冷得發抖,讓我們回到車上,王哥罵道:「這都他媽什麼事兒,都什麼年代了,還用這種方式做事!」總監伸了一個懶腰說:「別貼了,我帶你們去唱歌吧。」一聽要唱歌,敏敏就拍手叫好。我看了一堆廣告牌,心想任務還沒完成呢。
原來那家唱歌的KTV的老闆是總監的朋友。KTV很大,有四層樓,衛生間數不勝數,貼滿的話,大概能消耗掉四百多塊廣告牌。也就是說,四天的任務我們提前完成了。於是,那幾天,總監帶著我們到處浪,沒事唱唱歌吃吃飯。
其他人可就沒這個好運氣,次日早會總結前一日的工作量,沒完成任務的人被點名批評,還要當著全公司同事的面進行反思,裡面就有周強。
他埋著頭,特別落寞,還沒開口,白總就打斷了他的話:「我知道你的各種理由,但這裡是公司,用實力說話,其它的沒有任何意義。如果你還不努力,你的那點底薪夠扣嗎?」
站在我旁邊的肖總告訴我們,這個女的月薪三萬,本事比周強差多了。除了訓人和陪董事長睡,什麼都不會幹。
早會結束之時,白總給我們一人發了一張紙,上面列印著《我相信》的歌詞。她說最近大家精氣神都不足,需要唱首歌提提神,大家拿著歌詞好好練習,明天開始早會就唱這個歌。
我難以理解:「這是在逗我嗎?」肖總把食指放在嘴邊,示意我小點聲:「你是沒見過之前讓每個人單獨唱。」
回辦公室的時候路過廁所,看到周強正在洗臉池那裡洗臉。我走過去叫了他一聲,他抬起頭來,眼睛紅紅的,應該是哭過。我衝他笑了笑,他也衝我笑了笑,想問點「啥時候來的公司」「今天準備去哪兒」之類的問題,又覺得太過唐突不合適,就乾脆問他怎麼不換個工作。
他搖了搖頭:「沒本事也沒學歷,做餐飲去工廠都沒啥前途,想換個具有挑戰性的工作,結果也這麼不順利。」
我聊了聊才知道,周強他們的工資非常低。一個月底薪才一兩千塊錢,每天有固定的任務量,如果完不成任務,按照廣告牌數量倒扣工資,周強經常要干到凌晨一兩點,渾身冷得沒有知覺,回家倒頭就睡。
有人叫周強趕緊過去集合,周強理了理衣服就小跑著走了,沒過一會兒,我就聽到他們辦公室傳來了《我相信》的歌聲。
五
KTV的衛生間都貼完了,總監只好帶著我們回到街上去找新的地方貼廣告牌,在冷風中穿梭了一上午,也沒有貼出去幾塊。碰了幾次壁後,總監發火了:「我們怎麼會淪落到幹這種事情的地步!」我想起了周強和那30多個人,他們可是每天都幹這個呢。
在冷風中發了一會兒呆,總監又提起了袋子,帶著我們往另外一條街走去。
那一天,我們一直忙到晚上十點多,又冷又餓,可收穫甚微,還剩三十多塊沒有貼出去。從一家養生會所出來後,王哥把袋子裡的廣告牌扔到地上:「總監,我干不下去了,我們不是來做這個的。你看把我們都搞成什麼樣了?你和董事長說說吧,我們要做公眾號,不做其它的。」總監點點頭,讓我們先回家。
第二天早上七點,我起床點開微信,總監在我們的小群裡說:大家都按時上班吧,我們不用去貼廣告牌了。我們又回到了有暖氣的辦公室裡,可大家的心已經沒那麼暖了,王哥說:「我們都不屬於這裡。」
一週後,總監生了一場病,臉色煞白,毫無血色,開始在家帶薪休假,一直到春節放假前幾天才出現在公司。公眾號就我們幾個勉強支持著,也沒有人過問過我們的工作和效益,幾乎所有人的精力都扑在那些廣告牌上。
早會的時候,周強唱《我相信》的聲音非常大。白總偶爾會表揚他幾句,叫我們這些唱歌蚊子叫的人多向他學習學習,周強就嘿嘿笑著用手撓腦袋。有幾次,我見周強背著滿滿一書包廣告牌,和幾個同事興致勃勃地朝公司大門衝去,嘴上說著:「走,貼廣告牌去了,快點快點。」
臨近春節放假之際,誰也沒心思幹活,肖總悄悄和我們說有個貼廣告的又被打了,因為不好好貼廣告,把廣告牌賣了買飯吃。我聽著心裏有些難過,就問是誰,肖總也不知道。
公司春節只放七天假,多請一天罰款三百,電話要隨時保持開機,公司的電話打一次沒接扣一百。我說我要回老家多待幾天,行政怒氣沖沖說:「那你別來了。」我說:「好,你把工資給我,我馬上就走。」
春節後,我回到北京找了一份新工作。幾個月後,肖總在微信上和我說,新媒體部門解散了,他也走了。
前幾天去一家館子吃飯,在衛生間小便池又看到了他們貼的廣告,上面說,這家廣告公司連帶兩家金融公司都要轉讓,有想法的趕緊聯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