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宮畫中的古代婦女。(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台灣故宮博物院)
而歷史,本是漫天迷煙。關於真相,人們一向所知甚少。譬如她,曾經秦淮河邊出身的董小宛,今日的董鄂妃,《玉諜》上記錄她,滿洲正白旗,內大臣鄂碩之女。因為從來不曾謀面的她,鄂碩家族突然榮譽加身,飛黃騰達。而費揚古,她名義上的兄長,他本有的軍事才幹也因此而發光顯赫。這樣的身世,皇室蓄意織造的大幌子,在時間裏撒下去,遮住她曾經的來歷。包括冒襄,也有忌有恨地,為他的亡妾董小宛,寫下了《影梅庵憶語》,招來江南的文人墨客,有憐有惜地紛紛唱和。是的,她已經死了。
宮漏深深,長日無盡,她慢慢地讀她的祭文《影梅庵憶語》。冒襄細緻地寫下往日裡制香的情景:「每慢火隔砂,使不見煙,則閣小皆如風過伽楠、露沃薔薇、熱磨琥珀、酒傾犀斝之味,久蒸衾枕間,和以肌香,甜艷非常,夢魂俱適。」
「寒夜小室,玉幃四垂,毾重疊,燒二尺許繹蠟二三枝,陳設參差,堂幾錯列,大小數宣爐,宿火常熱,色如液金粟玉。細撥活灰一寸,灰上隔砂選香蒸之,歷半夜,一香凝然,不焦不竭,郁勃氤氳,純是糖結。熱香間有梅英半舒,荷鵝梨蜜脾之氣,靜參鼻觀。憶年來共戀此味此境,恆打曉鐘尚未著枕,與姬細想閨怨,有斜倚薰籃,撥盡寒爐之苦,予兩人如在蕊珠眾香深處。令人與香氣俱散矣,安得返魂一粒,起於幽房扃室中也!」
那些講究的玩意兒,曾是秦淮河邊,板橋河房裡的細節。自從離開冒家,她再不曾焚香。宮中每日,但以香花插瓶,時新的瓜果,柚子、香櫞、佛手、鮮桃、香梨盛在青鼎裡,只為瀰漫一室的天然果香。
讀他的文章,一頁素箋,也令她如負重萬頃,步步艱辛。許是他行文的繁文縟節的堆砌,許是那中間,她看見了自己來時路,那樣兜兜轉轉,步步心酸。宮中香品繁多,只是她再不能靠近它們。那溫暖的近乎凝固的馨香,裊裊然於神思,彷彿觸不及防的陰謀,會讓她陷入綿長的回憶之中,那熟悉的甜蜜的馨香裡,有無數的細節,隱秘的歡愉和屈辱……那些回憶帶來的強烈的苦楚襲裹著她,令她窒息。
「姬初入吾家,見董文敏為余書《月賦》放鐘繇筆意者,酷愛臨摹,嗣遍覓鐘太傅諸貼學之。閱《戎格表》稱關帝君為賊將,遂廢鐘學《曹娥碑》,日寫數千字,不訛不落。」
「姬於吳門曾學畫未成,能做小叢寒樹,筆墨楚楚,時於幾硯上輒自圖寫,故於古今繪事,別有殊好。偶得長卷小軸與笥中舊珍,時時展玩不置。流離時寧委奩具,而以書畫捆載自隨。來後進裁裝潢,獨存紙絹,猶不得免焉,則書畫之厄,而姬之嗜好,真且至矣。」
此生幾番沉浮,所遇的榮辱、情緣全是身外之物,唯有這幾點嗜好,一片靈心,方是她安身立命之所。如今,她常可從皇家畫院裡任意取閱字畫,在宮中,靜靜賞玩,日夜不倦。福臨近來與江南來的高僧走得很近,殊有心得。時常與她打機鋒:一口氣上不來,到何處安身立命?
她則答:一口氣上不來,在雲水茫茫間,安生立命。
唯有這字紙間的煙瀾、千丘萬壑,才令她的心大自在。她常常立在長軸前,畫得入神,廢寢忘食。他若得閑來她宮中,事先便吩咐了宮人不可驚擾她,會悄悄地、長久地立在她身後,看她畫畫。他說:「你畫畫的樣子,整個人都在她的眼前,又彷彿,你不在這裡,不在這宮中,我時常就會心驚起來。」
福臨也喜歡她寫的字,說,娟娟秀秀,團團可愛,像她的人。她喜歡畫畫,小叢寒樹,煙火人家,水邊菖蒲、蘆葦秋色,她喜歡江南那一種人間佳境,灶頭枕畔,隨處可見的小橋流水,佳樹繁花。
「宛兒,你心心唸唸地畫出來的這些畫,是不是因著思念家鄉?」
她回頭看他:「我的家鄉,是你在的地方。我的爹娘和妹妹,都死了。這世上,我只有你一個親人了。」
福臨默然半響,緩緩說道:「那麼,你再對我說一些吧,江南的季候,粉牆邊的芭蕉、籬笆上的薔薇、蓮缸裡的新荷、河房上的扁舟、三月採茶、秋天桂花開……你說的江南,我總覺得,我也在那裡生活過。」
因為喜歡她所喜歡的,某一天他吩咐下去,要將這些字畫交付畫院,精心裝裱--當留傳後世,叫千秋萬代,都知道順治皇帝一生之中最愜意的事,是擁有這樣一位美且慧,能書能畫的皇貴妃。
她心裏一驚,然而福臨這樣高興,她不忍掃興。口中溫順承歡,謝他的好意,託辭道,如此這般,要將字和畫精心搜檢一番才是,得費些日子。
他本來年少好動,吸引他的事物太多,再想起這件事,是一個冬夜。他與她一同在燈下賞析宋徽宗摹本《搗練圖》時,便問起來,她的畫可曾檢拾好了?
她眼睛落在畫上那絳紫蒼綠的綺羅之間,嘴裡淡淡地答,她那些字畫,翻了一翻,終歸沒有一副入眼的,又怕那些好事的宮人拿出去,流落出宮,叫人論長倒短,白白地費些口舌,便全燒了,自己燒的,一幅字一張畫都不曾留,燒得乾乾淨淨。往後,也不畫了的好。
福臨聽著,連連頓足,嘆息不已,懊惱地在宮中徘徊著轉圈子,嘆息道:「不提醒你倒好了,一提醒你,倒全讓你一把火燒掉了。」他說著,也就明白了,遂停下步子。站立在她身後,默然不語。
這一刻很好。燈光傾灑,照耀著長案上的搗練圖。想當年,宋徽宗和他的妃嬪寵臣,一定也在這樣的長夜,明燭照燒,圍在唐人的《搗練圖》前,觀賞,嘆息,嬉笑著指點畫中的女子,研究他們的情態。這個皇帝花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來臨摹一幅畫。
福臨長嘆息道:「說什麼天下是我的,原來只是一句假話。我最心愛的女子,在紫禁城裡,只求將自己活成此地無此人。而我,竟也眼睜睜看你如此。」
她不曾回頭,靜靜地對著光裡的畫,心裏銘記這一刻,這一刻是人生的良辰佳時,而這一夜,也會永遠地過去,湮滅在死亡、輪迴的無常裡。
曾經的董曉宛已被祭辭和誄文所埋葬,而她,作為大清朝開國皇帝的皇貴妃董鄂氏,只應該是歷史上一行永恆又背景模糊的字眼。她不應該在皇宮裡留下任何的痕跡,哪怕一幅畫,一張字,他們都太清楚漢人學者挖地三尺的刻毒。他們有本事將紫禁城中皇貴妃的字畫手跡,與民間的冒姬董小宛的字畫,抽絲剝繭地聯繫起來,直到還原真相。
是的,既然已經死過一回,便無所謂生平行止永遠成謎。如此可成全冒襄,亦可成全愛新覺羅福臨。她甘心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