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空軍」——美國國家公墓的感人銘刻。
六
很快,我收到了有關二叔的失事報告。整個事故報告共46頁包括5張墜機現場圖片,費用是34美元。
我輕輕關上書房的門,打開檯燈,坐在書桌前,下載長達130頁的美國空軍戰爭部存檔的飛行事故報告,似乎正在打開一扇歷史的大門。
隨著事故報告一頁一頁翻過,蓋滿灰塵的歷史畫卷撲面而來,房間內外的一切都靜止了,然而我的心卻越跳越快。
眼前一張張圖表,一幅幅照片,帶我走進歷史的峽谷,我彷彿聽見了那架TB-25D撞擊山坡時發出的轟然巨響,看見了事發地點翻騰的火焰。我奮力奔跑趕到現場,與救援的人們一起,將倖存者拖出飛機殘骸……
1944年9月30日,星期六,晚10點46分,為執行越野飛行任務,二叔所乘坐的飛機從Atlanta空軍基地起飛,預定飛往俄克拉何馬州的Will Rogers機場。
1944年9月30日晚,二叔所乘坐的飛機從Atlanta空軍基地起飛。
飛機駕駛員是機長布朗・巴雷特,有8位乘員,其中3位是民國空軍學員,5位是美國空軍。3位民國空軍學員除了二叔外,還有陳冠群和楊力耕,他們的軍階都是準尉,在空軍裡的職稱是副駕駛員。
漆黑的夜晚,沒有GPS的情況下,他們的飛機遇上了壞天氣,機長沒有及時接聽天氣預報並與指揮塔保持聯繫,誤將飛機設置在自動駕駛檔,空中不穩定氣流導致突然墜機。飛機撞上地面後立刻解體,殘骸散落滿地。
飛機起飛前加滿了油料,出事時油箱裡存有大量汽油,墜機後火勢迅猛燃燒,以致救援人員幾分鐘趕到之後,也無法及時搶救。
唯一倖存的是美國空軍中士John L・Carpenter,他在醫院裡躺了二天才甦醒過來。可是,他無法提供任何相關信息,因為出事時他坐在飛機尾部的通訊艙,沒能看到或聽到駕駛室裡所發生的一切。
我第一時間把失事報告發給親人們,壓在心裡幾十年的謎團終於解開。
二叔可以回家了。
七
2018年3月,我和先生去德州看望二叔。
那是個週日,好多家屬帶著鮮花來看望自己的親屬,恰巧遇到一個下葬儀式,陵園下半旗,這讓我非常感動,可是轉頭一看二叔這邊的墓地,卻形成鮮明的對比,空空蕩蕩,偏安一隅,一朵花也看不到,就連旁邊的灌木叢也枯萎掉了。
墓碑叢中我很快找到了二叔的名字,看著墓碑,我彷彿看到了二叔,我抱著墓碑邊哭邊說:「對不起二叔,我終於來看您了。」
我把帶來的兩盆白菊放在二叔墓前,留意到旁邊有兩個墓碑,他們的犧牲日期、下葬日期和二叔都是同一天,我立刻意識到,這就是和二叔一起遇難的戰友。
再放眼望去,周圍一大片墓碑,上面寫的都是Chinese Air Force(中國空軍)。
二叔和遇難戰友們的墓碑上都銘刻著——Chinese Air Force(中國空軍)。
一旁的先生忽然嘆了口氣,說:「這些中國空軍都是為國捐軀的,我們家是費盡千辛萬苦才找到二叔,那這些空軍的家人呢,他們是不是也不知道遺骸埋葬的地點?」
這句話瞬間戳痛我的心。
我忽然想起哥哥多年前的話:「怎麼會有這麼多的中國空軍死在美國呢,他們究竟是怎麼死的?哪裡有自己的孩子犧牲了,而家裡的親人這麼多年卻對此一無所知?」
看著二叔的戰友以及其他中國空軍的墓前空空蕩蕩的,我和先生感到非常不忍心,當年,他們都是懷著一片赤誠,來到美國受訓,準備報效祖國的,可是最終,卻像一群離群的孤雁,留在異鄉,無人問津,就這樣過去了70多年。
我和先生立即驅車前往商店,買回了50多朵絹花帶回墓地,可是,當我把花插入墓園提供的錐筒時,發現那個口很大,花在裡面顯得很單薄,這又讓我更加自責和難過,覺得對不起他們。於是,我們再次驅車買回上百朵花,一一插滿錐筒,安放在他們墓前。
我們再次驅車買回上百朵花,一一插滿錐筒,安放在他們墓前。
我在墓園久久徘徊,不願意離開,心想雖然這些空軍都還來不及回到祖國報效國家,但是他們卻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空校的誓言,他們同樣是英雄,我們有什麼理由不把他們帶回來,讓他們默默無聞留在美國那麼多年呢。
我在二叔墓前發誓:「二叔,您的這些戰友都是我的二叔,我不但要把您找回來,也要把他們帶回來,帶到他們自己的親人家裡。」
從此,我開始了對這些「二叔」的尋找。
八
根據該陵園記錄,有55名中國空軍安葬在這個國家公墓,但不知為何,我和先生在陵園,一共只找到了52個中國空軍的墓碑,我後來反覆詢問有關部門,他們回覆我是當時記錄錯了。
在尋找這些「二叔」的過程中,我曾遇到許多困難,而最困難的,是根據每個墓碑上的英文名,找到對應的中文名。
慶幸的是,我在探索的過程中,發現了志同道合的「龍越基金會」,我給龍越寫信,希望與他們一起去尋找那些抗戰空軍的家人,很快獲得了龍越基金會的重視,並引起一些抗戰史學者的重視。
湖南龍越和平公益發展中心立即成立「為空軍尋找家人」項目專案組,海峽兩岸同胞,以及美國的志願者都積極行動起來。
很快,龍越給我傳來一個好消息:空軍中尉秦建林的家人找到了!
空軍中尉秦建林。
今年1月,龍越收到一封來自臺灣的尋親郵件,寫信人是空軍後人盧維明先生,他希望尋找赴美飛行訓練失事殉職的空軍秦建林的親人,完成老兵歸葬的心願。
盧先生說,秦建林中尉是他父親當年的戰友,原河南省武安縣人,不幸在美國駕機練習飛行時失事殉職,犧牲時年僅28歲,家中尚有老母親。
「尋人啟事」通過龍越基金會微信公眾號「尋找戰爭失蹤者」發出,在廣大愛心網友的接力下,很快找到了秦建林烈士的親人。
看到這條信息,我心裡非常激動,這位秦建林烈士,也在我所收集的赴美因公殉職名單中。空難報告顯示,當時他已經成功脫離了失事的飛機,但卻找不到駕駛員的身影,於是冒著危險又重新返回飛機尋找駕駛員,結果卻再也沒能逃出來,當人們找到他時,他倒在了飛機機尾的通訊倉裡。
九
後來,我在龍越「尋找戰爭失蹤者」微信公眾號發布文章《為安葬美國的50位中國軍人尋找親人,讓老兵回家》,文章發布兩小時後,後臺收到了一位女士的留言,她說,名單中的高銳,就是他們家尋找幾十年的親人。
高女士的「二爺爺」高銳,參加空軍之前在中央航校學飛機製造,後來他被送往美國,在亞利桑那州的Mariana訓練基地培訓,是高級班飛行生。他到美國後,還定期給父母寫信。
1942年11月16日,高銳駕駛BT-13A飛機,因飛機失速旋轉而失事犧牲。
高銳犧牲的消息父母並不知道,他哥哥怕父母擔心,冒用其名字依然定期給父母寫信。
家裡唯一一個紀念品,就是從美國帶回來的遺物——一塊歐米茄手錶,家裡保存至今。高女士聽父親講,這塊錶是當時空軍的標配。
從美國帶回來的遺物——一塊歐米茄手錶,這塊錶是當時空軍的標配。
今年8月,我還收到一條網友反饋信息,對方說自己的六叔公是個空軍,在美國受訓時,與飛回的飛機相撞犧牲。
直覺告訴我,又一位空軍的家人要找到了,因為在此批尋親名單裡,就有一位湖南株洲醴陵籍的空軍,叫王小年,原名王子年,1945年4月4日在Will Rogers,OK機場因飛機下降事故失事。
「我記得我奶奶親自跟我說,六叔公游泳很厲害,在衡陽讀書時有過敲鑼打鼓送獎狀到淥口鎮的家裡,後來他考取了航空生,去美國訓練,就再也沒回來。」這名後人告訴我,王家以前在淥口鎮是大戶。
十
在翻閱這些空軍的資料時,我發現這些空軍大多受過高等教育,出生在很好的家庭,犧牲的平均年齡在23歲。
其中一位從四川「韓家花園」走出來的少爺,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他叫韓翔,出生於1921年,祖籍四川東山。他的家是中填韓家花園,那是一座當地遠近聞名的江南園林。他父親韓子揆曾在日本留學,歸國後當過四川省公路局副局長,後在大學任教。
在韓家花園裡長大的韓翔,瞞著家人偷偷離家從軍報國,投入抗日救亡最前線。
韓翔進入空軍官校十四期,第三批赴美培訓,年輕聰慧的他,順利完成學業,取得少尉軍銜,以教官的身份,留在亞利桑那州鹿克機場培訓來自中國的新學員。不幸的是,在一次試飛訓練中,由於飛機突發機械故障而以身殉職。
我在韓翔的事故報告中看到,1944年2月12日中午11:30,韓翔作為教練及駕駛員,帶領中國空軍學員,在亞利桑那州鹿克軍用基地進行例行飛行訓練。
飛機出事當刻,鹿克機場大約有1100多人親眼目睹了這次飛行事故的慘狀。
一位目擊者說,他聽見轟鳴聲,抬頭發現有架飛機在距離機場一英里處,正以水平方向的45度角急速俯衝向地面,到了離地面2000英尺高度,又猛然將飛機拔高,轉而以45度角朝天空飛。就在飛機迅速轉向的幾秒鐘,飛機上開始不斷有散件往下掉,看上去好像是機翼折斷了。很快飛機開始急速往下墜,「轟」的一聲,燃起熊熊大火。
目擊者提到:「飛機在落地之前連續翻滾了三周。」
在盧先生的幫助下,我們又在喬治亞州找到5名赴美殉職空軍的墓地。經志願者反覆甄別,目前根據墓碑比對成功的空軍中文姓名已達52位(只有5位尚缺),且已找到21位赴美因公殉職的抗戰空軍家屬。
美國國家公墓埋葬的57位中國空軍。(以上皆為網絡圖片)
七十多年來,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親人埋葬在哪裡,很多家屬幾十年苦苦尋找親人未果,帶著遺願離開這個世界。
家屬們在微信上組成一個「葬美空軍後人群」,相互間像親人一般。
今年10月,烈士白致祥後人帶著眾人的囑託,千里迢迢來到德州。他們按照中國的祭拜風俗,為52位空軍烈士上香、磕頭、鞠躬、祭酒,整個活動持續近三個小時。
看著烈士後人發來的祭奠照片,我突然想起了電影《無問西東》,飛行員沈光耀因為經常給難民兒童空投食物,被長官體罰仍不認錯,他一字一句地給出自己的解釋:「這個時代缺的不是完美的人,缺的是從心裡給出的真心、正義、無畏和同情。」
死亡不是真正的離別,忘卻才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