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場就業」讓「右派」們從一個陷坑爬起來,又跌入另一個更深更大的苦海裡。(網絡圖片)
按:一場惡夢醒來仍然心有餘悸、驚魂難定!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也下達「指標」,要揪出佔總人數百分之五的人為「右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就是「今古奇觀」中都找不到的怪事了……
人人都有作夢的經歷,人人都會有夢醒的感受。如果是好夢醒來,你也許會感到遺憾、惆悵;如果是惡夢醒來,你大概會暗自慶幸。然而在現實生活中,在上個世紀1957年以後的二十三年裡,我做了一個難醒的長長的惡夢,直到夢醒多年後的今天,仍然心有餘悸、驚魂難定,不堪回首。
不達「指標」 我成了「補課」中的右派
工業生產、農業生產、交通運輸、金融財政,都可以下達「指標」,努力爭取完成,然而1957年的反右運動中也下達「指標」。要在你這個單位或系統中,揪出佔總人數百分之五的人為「右派」,不達目的,誓不罷休。這就是「今古奇觀」中都找不到的怪事了,然而怪事歸怪事,事情還非得照辦不可,還美其名曰「補課」。
我當時正在宜賓衛生院擔任醫生,而我們宜賓市衛生系統中百分之五的「任務」就沒有「完成」,怎麼辦?好辦得很,借用電影《抓壯丁》中王保長的一句話,就是「給老子抓啊!」
於是「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是「犧牲別人」不是犧牲自己),要「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的宜賓衛生系統的領導們,便把我們這些人集中在宜賓市現在人民路的一所房子裡,開會學習,動員我們「幫助黨整風」向黨提意見。
由於此時已是1957年的十月份了,什麼「章羅聯盟」、「黨天下謬論」早已在報上大批特批,「偉大」的「陽謀」已經大白於天下了,所以會上冷冷清清沒人敢說話,即使領導們反指使幾個積極份子帶頭發言,故意「放毒」,「引蛇出洞」,也效果不顯。然而在絕對的權勢面前,「沉默」也不是「金」,更不能避禍,最終我還是在劫難逃,浩劫更難逃,我(陳培萬)和胡繼民、程志遠、顧雲鵬、衛竹仁等人一齊「抓」了出來,他們完成了百分之五的任務,我們卻墜入了萬丈深淵!
惡夢開始:第一站珙興農場
我們幾個人當時的「罪名」大得有點嚇人,是「章羅聯盟」的「吹鼓手」,遺憾的是章伯鈞、羅隆基二位老先生直到作了古人,我也未見過他們一面,哪裡知道遠在四川的宜賓會有我們這些「忠心耿耿」的「精兵強將」呢?
然而,高壓之下,不服也不行,一些人連忙寫了「認罪書」企求「完大處理」,我則是「態度惡劣」「拒不認罪」,當然後果就更加嚴重,被劃為「極右份子」發配勞動教養。
「勞動教養」這是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制中的怪胎,但又不全是中國,而是從蘇聯「老大哥」那裡學來的「先進經驗」,怎麼個「先進」法呢?第一他說勞教只是一種行政處分,就像警告、記過、開除一樣,是某行政部門給你的一種處分,問題是這個「某」行政部門、權力大過天,他一句話、一張紙,就可以剝奪你的一切包括人身自由,使你成了司法程序,不經任何檢察起訴、審判(當然更無辯護)一步到位就把你送進了沒有監獄名稱的監獄——勞教隊。
就這樣,1958年4月,我被送到一個叫珙興農場的勞教隊,此處地處高山距底洞鎮40華里,從山腳到山頂還有十八華里的陡坡路,真是名符其實的窮山惡水。
珙興農場從建立到撤走,犯人們在這荒山上共開懇了大約四百畝土地。由於惡劣的自然氣候以及貧瘠的土地條件,每年只能種植一委農作物,玉米、紅苕、洋芋,產量也很低,連自給自足的囚糧都辦不夠。成為地區公安處的一個「包袱」。而勞教人員除少數農村裡的「反社會主義分子」無供應外,大多數來自機關、居民,隨戶口辦理了糧食供應證,可以從糧站去糧站購買。所以「囚糧」就不成困難了。
這個珙興農場,雖然搞了幾年,由於山高、路難行,所有監舍、以及幹部們的辦公室、宿舍都是就地取材,用樹木、竹子及芽繭修建的,確是無片磚片瓦。
120多名男女老少勞教分子到來後,為防意外,50多個女勞教分二個大組,住在與幹部辦公宿舍,相連的工棚裡。由一個班的公安戰士相隔其間,通過一塊大地壩(平時作為集合或開大會使用)下面兩排竹木結構的工棚,住著70多個男勞教分子。
勞教分子上山後雖在平壩地區春播季節已過,但山上還是寒意未盡。幹部們監督著「分子」。從早到黑開始「集肥」勞動,準備春播到來。直到黃曆的五月,才開始種玉米、種洋芋。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幾個月的勞動成果是:玉米大如雞蛋,洋芋則似蠶豆。10月後開始綿綿細雨,接著雪花飄飄。當然,政府不會白養著120多個分子白吃。於是上面又決定交過120多個勞教分子調到高縣雙河鎮的石灰廠去「改造」。由於那時水泥還是稀有東西,民用或建築都是用石灰,所以石灰的生產和銷售都不成困難。
第二站:中川鐵廠
一九五九年七月,正是炎炎夏日,酷暑難當之時,一天午後,地區公安處那輛「戛斯」車,搖搖晃晃的從雙河鎮那條小公路上開到了石灰廠的大壩裡,從車上下來兩個便衣幹部,還有4個全副武裝的公安兵。此情此景,按勞改、勞教單位慣例,與其條件反射,要麼是逮捕人,要麼是調動人。晚飯後,全部勞教人員集合在大壩裡,先由肖質良幹事講話,並同時指導另一位便衣幹部介紹後,這是樂山中川鐵廠的趙(艮山)幹事,按監獄中的規定,犯人稱幹部為「隊長」,勞教人員稱幹部為「幹事」。下面就由趙幹事給大家作「報告」。這位趙幹事,30多歲,胖胖的,一口樂山話。他說,樂山中川鐵廠,是一座現代化的大工廠,屬於勞教單位,是你們改造思想最理想的地方,以後「你解除了勞教,就可以成為一名鋼鐵工人……。哪些人去,經所領導研究後並報公安處領導批准,下面,由肖幹事宣布名單。」總共30人,都是身強力壯的。我亦在其中。凡點到名的,都是那未來的鋼鐵工人的思想而興奮,那沒有點名的則處於沮喪。悲哀的情緒。為防意外,所以進出路口,由武裝戰士站崗把守。
第二天早飯後,肖、趙兩位幹事,手裡拿著花名冊,凡點到名的,帶好自己簡單行李上車依次坐好,中間一排,車廂兩邊各一排,每排10人,幹事坐進駕駛室,車廂四角,各站一名橫挎衝鋒槍的武裝公安戰士。於是「戛斯」車又搖搖晃晃的上路了。是日一點鐘後,才在榮縣境內公路邊的山鎮上停下車吃午飯。「勞教」們吃飯時,肖、趙幹事,在食堂外把守著,而且食堂裡的服務員,在端飯、端菜,眼神中也流露出詫異的目光。公安兵吃完了飯,又負著看守工作,肖、趙二人才進去吃飯。歷時兩小時,大家又上車,按原有秩序坐好,汽車又開始搖晃著上路。經井研、樂山,汽車才在沙灣鎮大橋頭停下來,分子們下車後,等候在那裡的各車間(中隊)幹部,從肖、趙二人手中接過名單和牛皮紙口袋(檔案)點名後將人帶走。我是醫生,由醫院來的胡幹事(後來才知道此人叫胡少彬,是醫院的幹部)將我帶到公路邊的一座平房裡,這就是中川醫院的辯論部,並指著一位20多歲年輕人說,這是「你們醫生組的召集人」,所謂的「召集人」,真實是同類分子的稱謂,你們住宿、工作,由他給你安排。於是那個「召集人」叫我帶上行李隨他到一間農民遺棄的草房裡,指著一排大鋪的裡面,叫我放下行李住在那個角落裡。隨後到伙房去吃晚飯。
第二天早飯後,那個胡幹事對我說,今後你就和「召集人」一起到病房勞動。在部隊時,我已經熟悉這類工作,但初來乍到,又是另一種環境,只得聽從政府安排。跟隨「召集人」每天查房,作一個查房日誌之類的記錄,對病人如何處置,由「召集人」處理。
所謂的病房,實則不如乞丐們的住所,在沿坎一張方掉,是供醫護人員辦公用,病房裡是通鋪,病人像沙丁魚一樣一個緊挨一個。這些病人,都是勞改、勞教人員,也不分科室隔離。如果說這些病人是住院治療疾病,倒不如說是暫時停止繁重勞動時的休息場所。
這個中川鐵廠職工醫院,除院長、書記、管教以及那胡幹事是屬幹部,其他的醫生都是勞教人員,他們有重慶醫專、貴陽醫學院等在校學生,而被劃為右派送勞教的。
這座樂山中的鐵廠,離沙灣鎮大約2公里,是那瘋狂年代的產物。追憶它歷史,實在令人噴飯。在鋼鐵大躍進的年代,為了超英趕美,鋼鐵翻翻,神州大地掀起了大辦鋼鐵的狂潮,自力更生,土法上馬,真是神州大地無處不冒煙。沙灣橋頭的中川紙廠是一座勞改工廠。各行各業都要大辦鋼鐵,勞改單位也不例外。於是發昏發燒的管教們,在紙廠(監獄)裡用沙石砌成了土高爐,從三山採來品位很低的硫鐵礦,從沫江煤礦運來焦炭,利用廠裡的設備電動鼓風機,開始了大辦鋼鐵,但是兩天後那種「鐵水奔流,鋼花四濺」的動人景觀總不出現。人們常說,勞改隊裡不出人才,於是有犯人建議,將那些廢舊的鐵鋼廢料投入爐中,奇蹟終於出現了,那鐵水池中滿滿的一池鐵水,於是做雙「喜」沙盤,產出鐵水,公然取了24公斤的優越成績,一輛汽車上掛滿彩旗、鑼鼓喧嘩,熱熱鬧鬧送到樂山鋼辦,地區公安處報喜。受到上面的嘉獎,從而政法系統為了成為樂山的先進,利用三嵬山上的鐵礦,沫江煤礦的集炭,羅一溪的鹼石(石灰石)原料材料,就地取材,公安系統、人力資源(勞教、勞改)更是不缺,所以決定建立中川鐵廠。
中國人的事情,外國人始終是搞不清楚的。中川鐵廠廠部是在公路邊的一座工字形由磚木結構小青瓦的平房。大門口掛著一坎白底黑字的「樂山地方國營中川鋼鐵廠」大木吊牌。工字東邊那一排便是廠部辦公室,沿正中走道兩側,便是財務科、生產科、技安科、政工科、人事科等等科室,辦公室字西邊那一排的大門口卻釘著一次「管理教育科」牌子,辦公室內又有兩次白底黑字的吊牌,一次是「四川省勞動改造一支隊三大隊部。另一次是:四川省勞動教養三支隊一大隊部。這就是一個工廠三次吊牌的由來。
那時的中國言必稱「階級」,所謂「階級鬥爭要天天講」叫得震天響,什麼事都來個「親不親,階級分」,但是這階級分最後竟然「分」到了拉屎拉尿,中川鐵廠可以說是這方面的一個「活標本」。
在中川鐵廠裡人分五等,食具三色,廁所「敵我」二邊分。人分五等是指幹部、工人、就業員、勞教囚犯、在押犯人。幹部是這裡的最高統治者,一言九鼎,具有一切特權,其次是工人,他們是大躍進中鐵廠叫來的農民,雖然政治上也是工人階級,但是這種單位一無權二無勢,只能幹部領工資。第三等人是「就業員」,是勞教期滿後,當局不放心,這些人回到社會上去會「興風作風」,於是來個「強迫留隊」,美其名曰「就業」,這個「就業」並非失業後找到了工作那種可喜之事,而是被強迫扣留在勞教場所,繼續強迫「改造思想」強迫勞動,也就是換湯不換藥的無限期的進行「勞教」,第四種人就是我們這些右派勞教,第五種是在押犯人。
千多人分成如此多的「三六九等」,所以吃飯也得「食具三色」:幹部工人一個食堂,伙食在當時是最好的,經常有葷有肉菜蔬新鮮。就業員、勞教分子一個食堂,優差多了,數量少、質量差。第三是犯人食堂那就更可憐了,連肚子也休想填飽,大概由於「吃」的不同,所以「拉」也得有區別,幹部工人一個廁所,就業員、勞教、犯人一個廁所,廁所也得劃清界限,分清「敵我」,無論「內急」到何種程度,「敵人」絕不敢進「我」方廁所,反之「我」也不能妄入「敵」廁,也免喪失立場,喪失尊嚴的身份。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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