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冬天走過已經結冰的鴨綠江到朝鮮半島參戰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看中國2021年10月12日訊】(一)1950年秋,解放軍開進了為金日成將軍火中取栗的朝鮮戰場,更名為中國人民志願軍。大槍小炮換了蘇式裝備,吃穿用有剛成立的共和國做大後方,本應不再像國內戰爭時期那樣發愁了,可戰場上卻依然出現斷糧。武裝到牙齒的聯合國軍擁有制空權,開戰三個月,我軍投入的運輸車給打掉了一半,僅靠800輛車供應幾十萬大軍打仗,要把戰略物資運送到三八線,都是晝伏夜行,再揮軍南下三七線作戰,就只能用我軍的傳統戰法:武器,不增加一槍一彈;吃的,每人自帶7天乾糧(炒麵)。這種不要後勤的游擊,美國人嘲笑我們是一星期的戰爭,一個戰役何止打7天啊!彈盡糧絕還得拚死拚活地持續作戰,每到飢荒時刻,紅軍時期培育的流寇思想,就會得到「光大發揚」,我軍所到之處,掘地三尺,鑿壁搗牆,打翻壇壇罐罐尋找口糧。
我經歷的朝鮮戰爭第五次戰役,是從1951年4月22日開始的,到6月10日結束,歷時50天,中間只給我們補給了一次乾糧,就是說有36天缺糧!我們生存憑藉些什麼?有人說是我軍思想政治工作的巨大威力,我說是人在死裡求生時本能的發揮。
戰役一開始,我60萬志願軍迅速突過三八線。別以為我軍攻勢如破竹,美國人為了拉長我們的補給線,有意不和我們對著幹,他們駕起四個軲轆跑,我們放開兩條腿追。7天就追到了離漢城10公里的漢江北岸,絲毫未受損失的敵人知道我們開始餓肚子了,他們在漢城外圍的預設陣地上組織起重兵阻擊,想把我軍拖個精疲力竭,再收拾我們。
我所在的野戰醫院,一上戰場總是尾隨先頭團救治傷員。先頭團在漢城邊上激戰了一天一夜,指揮員看到糧袋光了,進不了城了,趕緊下令回撤。這天拂曉,我們醫院竟懵懵懂懂地還在往前闖,炮彈不停地在身邊炸響,槍彈在頭頂上呼嘯亂飛,要不是夜幕,我們就會撞到敵人的槍口上了。院長一接到後撤的命令,掉過頭就帶領我們百十人撒開兩腿,一氣跑了10多里還未停歇。我領著挑夫班急追快趕,還是要掉隊三五里。
我的本職是文化教員,一上戰場,既不能提槍打仗,又不會救死扶傷,教導員分工我跟著司藥老呂管理挑夫班。挑夫班有10人,10副挑箱裡裝的是醫藥、手術器械和敷料布疋。老呂主管醫藥用具,隨用隨取;我分管埋葬死人,凡抬到醫院的傷員不治身死,由我指揮挑夫們進行掩埋處理。挑夫都是軍法處輕判的犯人,有開小差抓回來的,有槍走火傷人的,有姦污婦女未遂的……都給發配來以苦役代刑罰。教導員對我和老呂有特別交代,說他們都是沒改造好的解放兵,又犯了罪,要處處警惕他們的不軌行為。
教導員的忠告我毫不懷疑,戰役開始以來,已通報過好幾起戰場報復殺害幹部的案件,都是這幫人幹的。每天行動,我和老呂都帶有一支20響,一前一後盯住他們,休息時也要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我特別憂心的是挑夫班長。大前天,部隊追到漢江邊,先頭團團長吳彥生給敵人冷炮襲擊犧牲,屍體送來醫院交我處理。按規定,團以上幹部犧牲不得就地掩埋,要拉回國葬在瀋陽的烈士陵園。我讓挑夫班長給我三丈白布裹屍,他很不情願地從挑子裡取出一匹布來,用右手食指和拇指牽住布頭的一角,左手沿布邊拉動到左肩胛,丈量了10次,是10公尺的量。我說,他是個老紅軍,還是你的團長,再給他添加一丈吧。他臉上泛起慍色,嗤的一聲撕下他剛量好的布扔給我。我壓住火不和他理會,趕緊給死者包裹。包完頭部四肢,還要給死者包全身,翻身時我讓挑夫班長幫忙,他氣呼呼地說:「我幹不了!」我只好讓隨擔架來的吳團長的警衛員搭個幫手,才給死者全都裹上白布,填了一份犧牲鑑定書插在死者身上,又從公路上攔住一輛送彈藥返回的卡車,送走了死者。這時我自然對挑夫班長生產生了警覺:他仇視自己的團長,也會仇視我們,說不定什麼時候會來一次報復,捅我一刀,或撂下挑子遠走高飛!
(二)緊急轉移,雖然醫護人員沒有多少負重,身上只攜帶一個救急大包,一張雨布,一把挖防空洞用的小鎬,但長距離的跑動還是大都支持不住,開始三三兩兩的掉隊,像是一群潰退的散兵游勇。挑夫的擔子都有五六十斤,雖慢下來好幾里,可他們的耐力良好,肩擔閃閃悠悠,前後還能相互照應,消除了我防範他們藉機逃跑的疑慮。
此時,一個人在我前頭一瘸一拐地跑著,突然「咣當」一聲摔倒了,一聽「啊呀」的叫聲,是個女孩子。我疾步上去扶她,是護理員小馮,她痛苦地躺在地上,我怎麼也拉不動。老呂從後面趕來,給她包紮了膝上破皮的傷口。她緩過勁,撐起身來走了幾步,突然轉過身回到摔倒的地方,抽出揹負的小鐵鍬,猛力地砸了幾下那塊絆倒她的石頭,飛濺的火星伴著她的憤怒:「你是混蛋,你欺侮人,你是帝國主義……」她那稚氣的動作和罵聲,讓我心底泛起陣陣酸楚:一個剛從城市走向戰場的小家碧玉,承受戰爭的苦難比我們男人沈重得多!她不想走了,蹲下來放聲大哭,還苦苦哀求說:「我一天沒吃東西了,例假也來了,實在是走不動了,你們先走吧。」飢餓正瓦解她的意志。我急了:「你別犯傻了,這是什麼時候,我帶著你!」
挑夫班長停下來,放下肩上的挑擔,打開箱子,取出半袋炒麵。他是個有戰場經歷的人,視糧食如生命,這是他的「庫存」。他摘下腰間的瓷碗,從袋裡挖出一碗來,又從箱裡撕下一塊包裹死人用的白布給包上,遞給小馮,什麼也沒說,挑起擔子趕路了。像上天賜了一把靈芝,小馮抓起炒麵拚命往嘴裡填塞。等她吃完最後一口,我才拽起她來,牽住她的手說「快走」!
我的腹內空空,週身乏力,支撐自己身體的力氣都快沒有了,還要顧及小馮。小馮身體本來就纖弱瘦小,加上飢餓,每跑一步幾乎都要我全力牽動。我的胃開始翻滾,不住地湧動酸水,從口裡鼻腔往外冒,又苦又澀。老呂見我難受嘔吐,上來悄聲告訴我說:「不要吐,嚥下去,那是膽汁,膽汁沒有了,生命也沒有了。」我聽他的,一口口往回咽,喉管像火燎一樣難受。
天亮了,我們終於趕上了大隊。醫院人馬已分散在一條山溝裡隱蔽,休息待命。我把小馮拉到護士長跟前,這個1946年就入伍的山東老兵,圓睜兩眼,光火了:「好個小馮啊,還讓人牽著手回來,為什麼不讓人家背著你!」我從護士長疑神疑鬼的眼神裡感到冤枉,我和小馮相識有半年,從未正兒八經地說過話,相見僅是點點頭,這牽手是出於關愛伸出的援手啊!我無法和這位法海式的女人爭辯,只向她作了一番自信無鬼的解釋,算是交了差。
離開小馮時,我發現她眼裡流溢出一股感激之情。她沒有說話,只是傻傻的望著我。我走開了,腦子裡一直映現著她那副傻傻的眼神,手心熱乎乎的,一種逆反效應從心底猛烈升起,身上出現了異樣的感覺,但絕不會是那種「樸素的無產階級感情」。
我回到挑夫班。老呂正在柘樹叢下召集挑夫訓誡:「……你們別以為是我們吃敗仗了,我們的撤退是把敵人放進來打,你們中誰有幻想,誰要趁機開溜,我絕不手軟,堅決執行戰場紀律……」這是老呂天天都要做的功課。挑夫都埋著頭,似聽非聽,只有挑夫班長不時抬眼望望老呂,眼裡有股凶光在閃動。等老呂講完,我和顏悅色地安排大家分散休息。
挑夫班長靠在一棵松樹幹上,兩眼半睜半閉地養神,他對小馮的同情讓我產生了好感,我走近他,勾下身問他累不累?他睜開眼沒有表情。我討了個沒趣,轉身要走,他叫住我,說:「我箱子裡還有半袋炒麵,都給你。」他起身要去打開箱蓋,我忙制止他:「我不能要你的,我還能堅持,你幹的是力氣活,沒有你們,醫院什麼事情都做不成。」他的臉上泛起一絲笑意,我馬上坐下來唐突地問:「你是哪年的兵?」他答:「在淮海戰場給提溜過來的。」「你還當過班長?」「現在是犯人。」「為什麼犯事?」「沒改造好,思想反動,與人民為敵。」他的話有真意,有嘲弄,心氣仍是不平。我說:「犯法是指強姦的,行凶的,你講了兩句怪話就問罪,是怎麼回事?」「我說的都是真話,還是人家傳來的。」「你說了些什麼?」他目不轉睛地注視我好一陣,似乎看到了信任,才說:‘朝鮮男人褲子不大褲襠大,房子不大炕大,國家不大惹的事大,金日成肚臍眼不大心眼特大’……這些順口溜誰都在講啊,我一說就不得了啦,我是個國民黨啊!還說我思想反動,帶壞了一個班,軍法處判我是思想犯,發配到這裡來勞改兩年。」
各種傳言的蔓延,不及時處理,將會渙散部隊鬥志,可為什麼不是批評教育,動不動就給他判刑?我問:「你為什麼不申訴?」他面無表情,說:「能申訴嗎?共產黨
簡短的交談,我對他的瞭解有了點清晰度,但不能勸諭他,更不能教訓他,他是個有自尊的人,只能和他和平共處,共生共存。我要他好好休息,就起身找老呂去了。
(三)老呂在一處深深的茅草窩裡蹶著睡了。我沒驚動他,靠近他躺了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飢腸轆轆的。倒頭便睡。不知睡到什麼時候,突然我的身軀給人搖動:「快起來,他們都走了!」我睜眼見是老呂,呼地爬起來四下張望,太陽正下山,天上有架偵察機在低空盤旋,遠處轟鳴的炮聲依然不斷,四野空寂。我不知所措地問:「怎麼辦?」老呂說:「這是挑夫班長的報復,故意不叫我們,快走呀,追他們去!」
我倆跑出了山溝,前方的山巒上有一片森林,我們以為醫院大隊人馬已轉移到那裡隱蔽。飛奔過去一看,這裡生長著參天大樹,林木陰森,似進入絕境,強烈的恐懼感令人渾身發冷,我們不放棄,冒著膽向林間深處搜尋。走了一程,路面開闊起來,腳下出現了一條寬敞的神道,盡頭約50米處是一座廟宇。我們疾步過去,上到台階,便是大殿的正門,門楣上有「大成至聖」四個金字,是座孔廟。高大的殿門是敞開的,透過幽幽的光亮,見到殿堂中央有一尊孔夫子站立的塑像,頭上有冕,身著飄逸的彩色袍式官服。我們小心翼翼進到殿內,老呂走在頭裡,他一到孔子像前,虔誠的雙手合十,口中唸唸有詞。戰爭在這一帶拉鋸了近一年,韓國人崇敬的孔夫子都得不到祭祀,老呂的祈禱更不濟事。我上去拽他趕快離開,說:「孔聖人幫不了我們的忙,快走吧。」說話間,我發現供桌上堆著供品,很雜亂,滿是塵垢,想尋些吃食的慾望驅動我上去胡亂翻找了一陣。果品大都腐爛,我看到一隻木盆中有塊打糕,是朝鮮人用蒸熟糯米放在木臼裡砸出來的,我們稱它「糍粑」,已長出一層長長的白毛。揭開霉衣,露出潔白的糯米茸來,我用手指拈了一小塊放到嘴裡,很硬,硌牙,像嚼骨頭渣子,咬了幾下,軟了,無異味。我興奮地抓起打糕,約斤把重,剝去皮層,揪了一半給老呂,我們急忙退出了大殿。
太陽快落山了,我判斷出北方,邊咬著打糕又開始小跑。我倆上氣不接下氣直跑到入暮時分,發現我們後面上來了一支小分隊。我驚呼:「是敵人!」路旁已找不到隱蔽的地形地物,我倆只得站在路邊聽天由命。老呂是老兵,沉住氣說:「是自己人就合夥走,要是敵人就束手就擒。」他們過來了,突然傳來一聲:「前面是誰?」一聽是自己人,我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老呂答話:「是師醫院的。」對方大步過來一人,在離我們幾米遠的地方站定,似乎辨清了我們的面目,才把端在胸前成戰鬥狀態的衝鋒槍送到身後,問:「你們是掉隊的?」我說:「是掉隊的。你們也是?」對方說:「我們是二支隊二營收容的。」我心裏湧起一股熱浪,命懸一線時刻碰上救星,感激話正要出口,一個幹部模樣的人過來了,用手電筒在我們臉上晃了晃,驗明瞭正身,命令式地說:「你們跟著走。」他側過頭對剛和我們打交道的戰士說:「三班副,你帶著他們。」小分隊從我們身邊走過,11人,還有一個韓國人,50多歲,杵根木棍,是帶路的。
副班長說:「你們倆跟在我身後,拉開距離。」
萬籟俱寂,只有腳下的沙沙聲。正行進間,走在我頭裡的老呂停下來附在我耳朵上說:「你看!」我緊張地抬眼望去,夜暗中,副班長正用手捋下一把路邊小樹上的樹葉,放到嘴裡。我知道,他已飢不擇食了,一種報恩之心油然而起,我幾步就走上去從袋裡取出我剩下的打糕,掰下一半給他。他三下兩下就塞到嘴裡,只說了聲:「快走吧。」口氣和緩多了。他悄聲告訴我:他們的任務是保障大部隊撤退的安全,警惕敵人的跟進,又不讓有任何人掉隊,帶隊的是營的參謀。我跟在副班長身後,保持著五六米距離行進。恐懼已消除,可我的打糕馬上沒有了,我學著副班長,從路邊小樹上摘下幾片嫩葉放到嘴裡嚼了兩下,苦味滿口串,乾嘔了好一陣。我想起入朝前教導員的談話,要我經受住黨賦予的生死考驗,吃大苦、耐大勞……我還是個正被改造的小知識份子,要脫胎換骨,起碼還要三年五載的磨難歷程。
(四) 已入午夜,前面出現幾點星火,在星光下能影影綽綽見到一座村莊的輪廓。小分隊在路邊停了下來,參謀派人到村子裡去搜索,看看有沒有人掉隊。沒多久,派出的戰士回來了,參謀問詢了戰士幾句,就帶領我們進了村,來到一家院落。房子裡閃爍的火光透出窗戶,參謀推開了房門。我看到坑中央正燃起爐火,兩個戰士圍在火盆邊翻烤著苞米,兩支步槍扔在一邊。參謀對他倆發話:「你們是哪個單位的?」大個子戰士停下他手上的撥火棍抬起頭來:「二支隊三營的。」「為什麼不趕隊?」「餓得走不動了,天亮再走。」「你們現在就跟我走!」參謀在下達命令。「十多天沒睡覺了,睡一覺再走,」另一個瘦瘦的戰士回答,說話慢條斯理的,很油。「敵人很快過來了,你們必須馬上離開!」「我們又不是新兵嘎子,你別唬人了。」「你們想不想走!?」「你想幹什麼?我們在國民黨那邊還沒人敢逼我們呢。」大個子說話更傲氣,說完,把扔在一邊的步槍拉到自己身邊,似乎在顯示他的自主能力。聽得出,這兩人都是解放兵,戰場的歷練給了他們天不怕地不怕的膽氣。參謀發出警告:「你們究竟走不走?」瘦瘦的戰士說:「走不走我們自己決定,用不著你來給瞎子點燈。」參謀火了:「你們想當俘虜?」大個子說:「當就當唄,無非是第二次解放!」參謀氣得「砰」的一聲猛力關上房門,退下台階來,一揮手說:「我們走!」剛走出院落,參謀回過頭來,叫:「三班長!」一個敦敦實實的戰士走到他跟前,參謀吩咐說:「你帶著小李馬上去處理了他們!」參謀轉身領著我們出了村,上到路口,突然間,從我們剛離開的那家院落傳來幾聲叫罵,接著兩聲槍響。我毛骨悚然,心像重重地壓上了塊石頭。
我們又開始行進。腳下是一條牛車路,路面坑坑窪窪的,本來就繃緊的神經還得全神貫注盯住地面,生怕稍有不慎摔倒爬不起或走不動,就得吃槍子。班長帶著那個小李回來了,快步從我身邊通過,那黑森森剛開過火的衝鋒槍,成了我加快步伐的動力。肚子又開始飢餓了,步子卻是疾速的。
拂曉前,我們來到一處山埡口。兩側的山頭上一支殿後的部隊正在構筑工事,清晰的鎬鍬撞擊聲,在夜空中傳得很遠,他們在準備迎擊跟上來的敵人。我意識到已到達安全地帶了。參謀停下來用手電筒看了看手中的行動路線圖,走過來對我和老呂說,現在已進入三營的阻擊線,他的小分隊已完成任務,要從另一條小路下去歸隊了,那裡是他們營的集結地。參謀要我們逕直往前走5公里,就是支隊部的位置,到了那裡就可以打聽到師醫院所在地。
我倆表示了感謝正要走,參謀叫過三班長說:「把帶路的老鄉帶到背靜處去解決了。」我一聽驚恐了,老呂忙轉過身到參謀跟前求情說:「放了他吧,他帶路我們才走。
(五)天光大亮,我和老呂終於回到醫院的新營地。這是一座被炮火摧毀成瘡痍般的村子,一個坑洞,一處斷垣,一間塌房,都有我們的人在藏身,他們把身體蜷曲成一團呼呼睡去。老呂是黨員,組織觀念強,他領著我去找教導員匯報掉隊的事。教導員正在地邊的一個土坑裡弓著身子睡覺,老呂叫醒了他,向他報告了我們掉隊趕隊的經過,教導員張著惺忪的睡眼說:「你們活著回來就不錯嘛。」話語是冷漠的,也許正在為自己的生死存亡憂心忡忡,已見不到戰前他那種「政治工作的活力」了。我裡有幾分悵然:戰爭把人情都扭曲了,你死了,如同工作調離,你歷險歸來,就像出趟差回隊,一切都平淡無奇,生生死死的此時此刻,黨的關懷麻木了,人的相憫相惜已不如動物的群體。
我找到了挑夫班。他們正蹲在一間半塌的牛棚裡,有的靠著牆在睡覺,有的圍在炊事班的灶前捉虱子,我清點了人數,9個。我的心一下子提了起來,問:「你們班長呢?」幾個挑夫都抬起頭望著我,感情是漠然的。半晌,一個挑夫用怪怪的聲調說:「跑啦,沒走多遠,你快去追吧。」他面對灶火的臉上似笑非笑的,聽得出,這是在調侃我。我平靜下來,問他們一路的情況,沒人答理我。
醫院已斷炊,炊事班在這裡支鍋升火,只為大家燒開水。這場戰役一開始他們就不再造飯,現在沒乾糧吃了,燒水只是盡職盡責給大家補充水分。挑夫班長來了,手裡拎著一袋鼓鼓的東西,到了灶前,他提起麻袋就往鍋裡倒,我一看全是老百姓當柴火的老苞米芯子,盛了滿滿一鍋。不多會煮開了,苞米芯在鍋裡熱氣騰騰,幾個挑夫迫不及待地用樹枝各自撥出一個來托在手上吹著、啃著,還把捉住的虱子也放到嘴裡,拌著苞米芯吃。他們都當過國民黨兵,吃虱子是常事,從不畏懼什麼回歸熱的傳播,還認為是以血還血,既增加營養,也懲治了虱子。他們圍住火堆,把脫下的內衣內褲翻來覆去地找,嘴裡接二連三地在咬虱子,卟哧卟哧的,像吃五香豆,咂巴得有滋有味。人常說:虱子多了不痒,此時,我身上卻開始反射,感到虱子在爬動。我也脫下衣褲收拾起來,捉住的虱子,不像他們放在嘴裡,而是扔進火堆,捉一個扔一個,實在太多了,我就抓住襯衣的領肩往火爐裡使勁抖動,火堆裡立刻閃現出一片火星子,發出了噼啪炸響,我感到一種愜意。
(六)剛開始享受心情的緩和,棚子外面響起一陣急促的哨子聲,有人高喊:準備出發!是管理員的聲音,我的神經又繃緊了。馬上穿好衣服,叫起躺在牆角的挑夫,挑夫班長把鍋裡的包米芯子撈起兩個來塞給了我,說:「你太斯文了,他們都在搶著吃,你為什麼不動手?」我感激地向他點了點頭。他讓一個挑夫和他一起,把一鍋包米芯子拎到路邊,給醫護人員分發,一人一個。院長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說:「好樣的,你在立功贖罪。」挑夫班長面無表情,木木的,像是很不願意接受這種讚譽。
出發了。醫院不是班排連的編製,各自招呼自己的小集體,稀稀拉拉啃著包米芯子上路了。這是第一次白天行動,說明情況是緊急的,誰也不顧及飢餓疲憊,步子再沈重也要咬著牙關跟進。路邊有人倒下了,後面上來的人不扶也不問,無所顧忌地從他身邊走過去。我們醫院年輕女同胞多,腳板上都是泡摞泡,行動起來痛苦鑽心,有的邊走邊哭,老兵罵罵咧咧,拽著推著催她們趕路。
太陽剛升起,傳來口令:人人要戴防空圈。我弄來些帶葉的樹枝,紮成一頂偽裝帽扣在頭上,很大,像個斗笠。敵機果然來了,四架油挑子(美F86佩刀式殲擊機,翼下有副油箱,我們稱它為「油挑子」),它們發現了目標,直朝我們前面一支正行進的步兵分隊俯衝掃射,還扔下幾枚炸彈。炸煙起處,有人倒下,更多的人四處狂奔。等我們走到飛機襲擊過的地點時,傷員已抬走,留下兩具屍體,死者渾身是血,鞋襪已被人扒走,胸襟是敞開的,腹腔已開裂,白花花的腸子突露出來,腸的破處都是些草糰子。女同胞摀住嘴扭著頭快步通過,我們到死者跟前,挑夫班長放下挑子,蹲下來看個究竟。他扒拉開腸子,把一隻手伸進死者腹腔裡去摸了一陣,退出手來,整個手臂都是殷紅淋淋的血污,用力甩了幾下,對我說:「心肝都沒有了,肯定給他們掏走了。」我不解地問:「這是怎麼回事?」他說:「人打死了,人肉不好吃,人的心肝要比豬羊身上的細嫩。」「你吃過?」「吃過,戰場上沒吃的就得吃死人身上的,什麼都要會吃,何況這是好東西啊!」這個來自國民黨的老兵,身處絕地,他有自己生存的法則。
我小的時候,常去刑場觀看刀砍槍崩犯人,人們都爭著去弄些死人血回來辟邪。我也去弄過一回,劊子手剛砍下一個大煙販子的腦殼,我們一群孩子奔過去用草紙或小銅錢蘸上鮮血,拿回家壓在床頭。挑夫班長說吃人的心肝,讓我不寒而慄。戰爭,人性就得退到動物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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