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習生慘變奴工 湖北職校生不堪折磨跳樓亡(圖片來源:自由亞洲電臺)
【看中國2021年10月22日訊】以下這篇報導是關於中國15到18歲之間大約40%的少年:他們在完成義務教育後,沒去上高中,上了「中職」。更確切地說,這篇報導是關於「消失」的40%——一個如此龐大的群體,近15年的入學人數總計超過1個億,然而生活中、媒體上,我們很少能看到他們的身影,聽見他們的聲音。
我們的世界,我指各位保有閱讀習慣、常常瀏覽媒體的讀者們的世界裡,是985、211、留學、「雞娃」、「內卷」充斥討論空間,似乎上大學甚至上重點大學就是主流的人生軌跡,上普通高中更是應有之義,少有人瞭解早早脫離這條軌道的40%,他們正經歷什麼,畢業後去哪兒。今年夏天,「北京將實行5:5普職分流」的消息引發了家長們的焦慮,雖然後來被證實是謠言,但在全國,包括江蘇、浙江、上海在內的多省市已基本達到「大體相當」的水平。
而「中職」,也就是全國共9896所中等職業學校,撐起了近另一半、卻近乎失語的世界。它包含普通中等專業學校、成人中等專業學校、職業高中、技工學校。
我在北京長大,身邊同齡人中只有兩個初中同學去了中職,中考後就斷了聯繫。必須承認,我對中職所知甚少,唯一的印象來自那時大人們的訓誡:不學習,以後就要去職校,跟「壞孩子」混在一起。於是我在潛意識裡一直認為,上高中還是上中職,唯一的因素是成績,上中職都是因為自己不努力。
但在關注這個選題後,一些新的信息湧了進來,每一條似乎都牽涉到此前我從未想過的問題:
統計顯示,中國70%以上的職校生來自農村;
一位上海老師向我列舉班上學生家長的職業:工人、保潔、食堂打菜員、無業……不少學生是沒有本地戶籍的流動兒童;
19歲的李先瑩是我訪談的第一位中職畢業生,電話裡,她這樣講述自己上中職的緣由:
她生在安徽一個國家級貧困縣,中考前從沒走出過村莊,村裡不重視學習也沒人向她們解釋中考的意義。她們對初中的下一環是什麼沒概念,每天放學後先幹活,閑下來就玩,也不寫作業。直到中考那天第一次到縣城,看到橫幅上的勵志標語她才明白「原來高中是要考的」——這個聽來是天方夜譚的故事,算不上普遍,但就在5年前真真切切發生在安徽省六安市霍邱縣周集鎮的一個村莊。故事的結局是考試結束後,老師對大家說:你們要畢業了,咱們學校應該沒有人能上高中。
因為這些,我第一次真正把環境、背景乃至更多成績外的因素和「上中職」聯繫在一起,意識到我所熟知的外界評判或許並不公正。那句「原來高中是要考的」也總是突然跳出腦海,提醒我對「40%」處境的理解有多匱乏。
這些上了中職的少年是誰?如果不「學習」,他們在一所學校的三年在做什麼?他們怎麼「消失」了?為弄清這些,2021年7月,我來到Z校,廣東順德的一所中職。
入學零門檻、這裡沒有競爭
「眼神裡面沒有了東西」
順德位於廣東省南部,是佛山的一個區,也是個低調的富庶之地,連續8年排在全國「百強區」第一。這裡夏天熱得發悶,老街上混著潮濕的氣息和雙皮奶的香,路人慢吞吞走過散落的舊房和小商鋪,身旁的狗也一臉懶散。但在5公里之外,順德有作為工業重鎮的另一面。「珠寶名鎮」倫教鎮的一條街上密密麻麻列著一眾珠寶廠,天黑後流水線繼續,外面卻人煙稀少,靜謐漆黑,樓頂高立的白色百葉廠牌一道道線條分明,一翻一合,像一張聲明著工業秩序的森然的臉。
Z校就在倫教鎮,距離珠寶街車程3分鐘,順勢主打珠寶專業。我到時是暑假,學校裡空空蕩蕩、正在裝修,不過單看外觀——紅磚白頂的教學樓,門口兩列高大的棕櫚樹——和一所普通高中沒什麼不同。門口站著帶我參觀的王老師,他40歲出頭,穿著橫條polo衫,平頭,圓臉上一雙大眼睛。他的話不多,常常沉默地走在我前面,自帶一種幹部式的權威,碰到其他老師,也像幹部似的對他們點頭打招呼。
王老師告訴我,Z校在順德算一所好學校(13所中職裡排第三)。他帶我走進實訓室,巨大的機器轟鳴聲瞬間將我們包圍。暗綠色地面上兩側分列著20多臺龐然大物,深藍底座白色的「箱」,好像太空艙,王老師介紹,這是機床,用來製造機器的機器。出門到大廳,牆上貼著十幾個學生的照片和簡介,他們都在省技能大賽中獲了獎。
和全國大部分中職一樣,Z校入學零門檻,完全不需要競爭:不限分數和戶籍,免學費,只要求有初中畢業證。這裡的生源背景也接近全國平均狀況:每屆1000多個學生裡,10%是小工廠主的孩子,接送的豪車停在校外,他們「不需要考大學」,畢業後就幫家裡管廠子;而那90%,來自農村或城市底層家庭,很多曾是留守兒童。
你在Z校的三年是怎麼過的?我向每一個學生都問了這件事。在我的想像中,中職生活近似於人們口中的「逃課抽煙喝酒打架」,很「社會」,讓人有點害怕;但同時,那種生活也有點浪漫——脫離了應試教育的青春可能更自由,比高中生埋頭做題的三年要瀟灑。
譚俊寶是我見到的第一個學生,幾天後,我意識到他也是幾個學生中唯一和我的固有認知粘點邊的——他確實愛逃課。他生在廣州番禺的一個村莊,21歲,爸爸開挖掘機,媽媽做保育員,很小時就隨父母來到順德,3年前從Z校數控專業畢業。見面那天他穿著T恤短褲,露出極細的四肢,戴圓框細邊眼鏡,厚劉海在眉以上,整個人看上去比實際年齡(21)還要小几歲。跟他說話你隔5分鐘就要笑一次——說到某某他就要模仿人家的腔調,提到某個重要時刻他就「騰」地站起來要給你演一遍。高興時他經常蹦著走路,彷彿腳下安了彈簧。
他眉飛色舞給我講他的逃課技巧——他能在課上溜走再在下課前溜回來。上實訓課時他故意站最後一排,躲在機床後,盯著巡視老師的一舉一動……搶在老師背過身的一霎那!他從後門衝出去了。回來時他又盯著門縫,等老師轉身時再溜進來。
逃課期間,他在學校裡「看風景」,去小賣部買辣條和魚豆腐。有段時間他當副班長,還有個逃課藉口是「辦公務」——出校門時他亮一下「工作卡」,然後就去附近網吧玩一下午。
不過,譚俊寶說他逃課最遠只去過網吧。他沒喝過酒不會打架,從沒想過去「泡吧」。但他認為,跟班上其他人比,他算「生活豐富」的——絕大多數學生不逃課,按時按點坐在教室,但也不聽課,「有人睡覺,有人聊天,大部分人玩手機」。他坐第一排,有天課上醒來回頭看,整間教室「一馬平川」,全趴下了。
下午,大家慢慢都醒過來了,譚俊寶看他們都像在發呆,「就跟等死一樣,眼神裡面沒有了東西」。
他想了想,又重複:「我X,真的跟等死一樣。」
「約架」是Z校學生少有的激動時刻。譚俊寶從沒打過架,有天也情不自禁跟著約架的隊伍走了,走在一群目標一致要大乾一場的人當中,他說那感覺真難用語言形容,「你就感覺整個人活起來,整個狀態是精神抖擻」。
到了小公園,兩撥人一見面就迅速「交涉」和解了。不過,這並不影響第二天大家還為此激動。「@#¥%%%***@&!」一直講普通話的譚俊寶突然聲調高亢,說了一連串粵語。說完他解釋,這段話大意是「昨晚xx一見我就慫」。第二天兩撥人都會這麼講,兩邊各一圈人圍著聽,譚俊寶覺得這時候同學們最精神。
課餘時間,譚俊寶做過很多兼職。其中一學期,他利用午休兩小時去校門口的麵館端盤子,換來老闆包午飯並給他一天20塊。由於端盤子太累,下午課上他會一直睡過去。
他很自然地解釋:因為爸媽一週給100,只夠吃食堂,但他還想跟同學去吃炸雞、買飲料。從小他看著開挖掘機的爸爸不停買特別便宜的東西,買回來就壞了,再自己修好,這讓他對錢極為敏感。
上學期間打零工是很多學生的常態:發傳單、餐廳服務員、酒店服務生、工廠流水線……譚俊寶的同學劉麗蓉說起這些兼職,像是回憶一場場快樂的遊戲。「不用在家裡做飯了。」她說,她把賺的錢都用來買零食了,「和我的朋友們一起分享」。
讓她印象最深的是一份房地產公司的兼職:十幾個人穿著印有公司logo的衣服在街上排隊走,「像遊街那種」,從倫教走到大良,從早9點走到晚6點,一路不准停,只有午飯時能休息1小時。她走了3天,一天80塊。
「很鍛練人,鍛練了身體」,她用一種無比懷念的語氣說道。
麗蓉今年19歲,是個胖胖的圓臉女孩,梳低馬尾,有一份讓人舒服的平實。不過,她的表情總有點苦悶,嘴角總是垂著。去年畢業後她一直失業,說到這事她就喪著臉:「找工作好難」、「太難了」、「我已經躺平了」。偶爾她也會憨憨地笑,幾秒後就又恢復了下垂的嘴角。
她是譚俊寶口中的絕大多數——從不逃課,老實到連「約架」的事也沒聽過,頂多在課上睡覺、玩手機。她最常刷抖音,這是她看新聞的主要渠道。我問她看不看微信公眾號,她說她一般只看本地號,「我們這個小鎮上每天發生什麼,都能在號上看到」。
中職不留作業,5點多就放學了,但麗蓉並沒有更多時間刷手機了。放學路上她常接到媽媽的電話,讓她買些菜回來,到家後她要幫媽媽做飯、收拾、拖地、洗衣服……幹完活才有自己的時間。她家沒電腦,晚上她和上小學的弟弟一起在客廳看電視。她愛看大女主劇,比如趙麗穎演的《花千骨》和《楚喬傳》,講一個女孩如何「一開始很慘,後來很厲害」。
「那時候沈迷這種女主很厲害的,就覺得很羨慕她,很羨慕她能成為一個很厲害的女性」,她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也喜歡裡面的男性角色,我們霍建華那種」。她承認自己也有喜歡的男同學,但都是暗戀,只要發現對方喜歡別人就會立刻放棄,「覺得自己配不上別人」。
「我就是個垃圾」
我得承認,我在這些學生身上感受到的是一種對我相當陌生的東西——或許可以概括為「覺得自己毫不重要」。清華大學博士後梁自存在讀時研究職業教育,曾在Z校調研兩年,梁告訴我,他常聽學生講一句口頭禪:「我就是個垃圾。」意思是上了中職就是被放棄的孩子,索性自己也放棄自己。
一個女孩說,因為太窮,家裡沒人認為她能走讀書這條路,她從小聽奶奶說「你以後找個洗碗的工作就行了」。另一個女孩也說,在她們村刷碗最重要,如果哪個女孩上了初中還不刷碗,「我們一個村200多人瞬間就傳開了」。
一個男孩說,初三時父母離婚後,他不再學習了,家裡常常只有他一個人,媽媽會在他上學時進屋留生活費。他的小臂上有一道紋身,是兩行黑色數字。他說,那是爸爸媽媽的生日。
譚俊寶的爸媽是幾對父母中唯一期望過孩子上大學的。他爸爸來順德早且挖掘機技術精湛,賺到了幾個家庭中最多的錢。譚俊寶十分坦誠地對我說,他上中職純粹是因為成績太差了。
小時候我腦子太活躍了,他說,小學課上他腦子裡總有另一個世界。有時是遊戲畫面,「一個boss衝我開激光槍」;有時他想他爸爸,那時爸爸總去廣州開挖掘機,一週回一次,於是每當他在腦中世界陷入絕境,「我爸像水印一樣浮現出來,很帥很高大威猛」。他說,那之後,他幾次考試都考砸了,再之後,他的情緒極不穩定的媽媽看到他考低分,就會拿衣架打他。
坐在小花園裡,譚俊寶把鞦韆蕩得很高。他說衣架總在他抱頭蹲在角落時落下。後來他有了保護自己的方法:「我腦子會跟自己說話,我跟自己說,疼一會兒就過去了,我跟自己說按照規律,一般發生了壞事再過10分鐘好事就會來。」
他邀請我去他家吃晚飯,是這兩年剛搬進的新房。那晚媽媽不在家,爸爸拖著一隻在工地上受了傷、纏著紗布的手做了飯。飯桌上,譚爸爸反覆對我說:「我沒有做好一個爸爸。」他講自己從農村進城,沒有文化,只知道為兒子上學拚命掙錢,拚命開挖掘機,沒顧上妻子一個人帶孩子的壓力和兒子的心理。他說他理解妻子暴躁是出於焦慮。譚俊寶沒有接話。
飯後,譚俊寶帶我到他臥室,看他在電腦上寫的日記。上面大段大段,寫的是他小學初中都遭遇過校園暴力。一次他被一個同學摁在桌上打,可是平日總拿衣架打他的媽媽卻沒有為他出頭。這個同學有一個特徵,走路外八字,日記裡他寫道:
「我媽知道後,像沒事人一樣接我上下學,好像那時候的她也和我一樣那樣認為,腳往外拐的人都不好欺負,他的爸媽一定也不好欺負,就像被欺負的我一樣,爸媽也同樣好欺負(何況,他對我說,那時他們也沒錢為他打抱不平)。」
第二天見麗蓉時,我提出也去她家看看。麗蓉迅速拒絕了。「你昨天去過譚俊寶家了」,她垂下頭,想了一會兒才說:「我家和他家差距太大了。」此後我幾次提議她都拒絕了。最後,在一個下過雨的晚上,她同意我到她家樓下,但不能上樓。於是我們在樓下小花園碰了面。這裡空無一人,只有一棵大樹、一個乒乓球臺和一些老舊的健身器械,背後的一排房大概已沒人住了,大片牆面斑駁發黑。
我們在長椅上坐下來,麗蓉似乎有點高興,嘴角也不再下垂,她指著牆上彩色的兒童粉筆畫介紹,這就是她從小玩到大的地方。說著她轉向我,搬起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像坐在炕上一樣,給我講她小時如何在這兒和其他孩子一起滑輪滑、捉迷藏。
不過,她是6歲從四川來的順德,那一年,長年在外打工的爸媽回老家接她,那是她有記憶以來第一次見到爸媽。說到這兒她又恢復了苦悶的神情:那天她跑著去接他們,一見面卻喊了「叔叔阿姨」。
「我媽媽是一個把我生出來的那種角色」,麗蓉兩次這樣說。
而在廠裡打工的爸爸,總是打她發泄情緒。但她從沒報過警,怕會把爸爸「送進去」,「這樣我會良心不安,媽媽也會傷心的」。
當然,並不是所有學生都遭受過家庭暴力,麗蓉的同學陳偉廷說他就沒有。他沒遭遇過暴力,有個正當職業、開五金店的父親,「上中職」在他口中順理成章。可是,就是這種順理成章讓我覺得不大對勁:這男孩像黑洞一樣,讓你感覺不到他有任何願望和情緒。跟他說話我總想起魯迅《故鄉》裡的閏土——即便受到最不公正的待遇,也感覺不到任何強烈的情緒,憤怒委屈激動都沒有。他身上唯一強烈的是種實幹苦幹的氣息。
梁自存博士說他記得兩件事:一件是陳偉廷曾對他說,自己小時候經常離家出走;另一件是有一年元宵節當晚,他作為老師陪陳偉廷回家,陳爸爸跟他們打了招呼就沒再理,也沒問兒子吃沒吃飯,他們最後餓到不得不出去吃。這個家庭的「溫度」從此一直留在他的記憶裡。
陳偉廷說,從小到大,爸爸幾乎只對他說兩句話:第一句,「你作業寫完沒有」;第二句,「寫完來幫我幹活」。他從小學二年級就要干五金店的活了。經常是他和同學約好出去玩,爸爸讓幹活,吵架後他就離家出走,晚上睡公園,白天去超市試吃,從小學到初中重複過很多次,最長七天,每次都以爸爸到公園拉他回家而終結。但爸爸從沒道過歉,「找到就找到了」。
在他的記憶裡,媽媽是世界上對自己最好的人,但他對媽媽的記憶非常稀薄,只剩下留守時媽媽騎摩托車回來發出的聲音了。7歲時,奶奶和媽媽相繼去世,他從潮汕到了順德,每天坐床上哭,爸爸在一邊看著不說話,每天他哭到困了就睡著了。
「那之後我都沒有再哭過了」,他說自己不愛思考也不愛記事,發生過的事他都不想再去想。
「你上一次情緒波動是因為什麼呢?」我問。
「因為譚俊寶。」他說。但他沒再說下去。
後來,我從譚俊寶和麗蓉那裡補全了這個故事:那是他們還在Z校的時候,一天晚上,同學聚會,譚俊寶說到了媽媽拿衣架打他的事,情緒激動,拿起了刀要自殺。
這時陳偉廷突然蹲下了。他哭著說你不要再鬧了,我連媽媽都沒有。
他們在中職學什麼?
掛牌模具專業
老師說承認脫節、必須脫節。
我向每個學生都問了中職三年的學習感受,多數人的回答是:感覺沒學到什麼,但也說不清為什麼。大家會抱怨「上課無聊」、「老師講的聽不懂」,但同時,他們也懷疑問題是出在自己當時沒好好聽。
陳偉廷是唯一一個無意中講出了具體問題的。剛見面時他笑嘻嘻地自我介紹:「我們是掛牌模具專業。」隨後他解釋:前兩年他們一直沒見到模具,只見到模具圖片,他把這理解為「學校沒資源」。第三方考核來了,學校挑他們十個學生去工廠緊急學一個月,他覺得自己挺幸運,「畢竟學了一個月」。
中職的教育資源短缺也得到了社工張密的證實,她是梁自存博士的同事,今年6月訪談了33位廣東各校的中職畢業生,發現學校不單缺資源,教學內容也落後市場很多年:會計還在練數錢,模具還在學矬鐵……一些學校汽修的車也太舊了,學生畢業後發現如今的車型大家都不會修。
我找到帶我參觀Z校的王老師。他解釋說,學校要百分百與時俱進是不現實的,因為設備太貴了,比普高需要投入的成本高多了。
其次,「我們要承認脫節,必須脫節」,王老師說,因為「我們中職教育的定位本來就不高」,最前沿最先進的東西是要教大學生的。他舉例:練數錢的會計專業已經更名為「會計事務專業」了,意思是培養為專業會計服務的輔助性崗位——幫忙記賬、跑腿、辦稅、掃瞄……因為,真正的會計工作涉及企業管理經營,小公司至少要高職畢業的,大公司至少要本科。
梁自存告訴我,剛來順德調研時,學校裡的種種細節都能讓他感到這裡對學生沒有太高期待:一所中職裡貼著標語,「不比智力比努力」;一位老師對他說,「中職學校就是垃圾改造站」;一天剛上課不久,班主任進來髮指甲刀——她得知領導要來查指甲,趕緊讓學生剪……
而在豆瓣教師小組的專科版面,一類熱帖是「如何把學生治住」。一位上海的中職老師在電話裡對我大吐苦水:學生竟然在課上離開座位去和同學講話,還屢禁不止,讓她這個985畢業的研究生感到不可理解,「不知道差生是不是從小沒養成習慣,也不尊重權威」。最後,她規定再有人離開座位就停止講課,全班靜坐10分鐘,三四次後終於成功「糾偏」。
我一度認為她是對的,甚至,面對這些吐槽學生的熱帖我似乎更理解老師,我想那大概是因為我自己也是一個潛意識裡和「差生」存在思維隔離的「優等生」。但當我初到廣東,和梁自存第一次見面,我對他講了如上這些,我能感到他甚至有點憤怒了,但出於禮貌在克制。
他說,就因為我們的中職老師大多是這樣的老師,中職裡才那麼多不聽課的學生。這些孩子大多不適合灌輸式教育,但完全能通過增強參與和互動來激發他們的學習熱情——這是這幾年他和社工團隊一直在嘗試的事,也看到了效果。可是,大多數中職老師並不這麼想,當有學生站起來要講話,他們不會關心學生需要什麼、想說的會不會和課堂有關聯,他們的第一反應是「壓制」。
「很多老師是沒有能力,也沒有意願用適合這些學生的方式去教他們。」梁自存說。沒有能力,指我們的教育中素來缺少另一套方法和標準,老師們對灌輸之外的教學很陌生;而沒有意願,或許是因為這些考上普高又考上好大學的老師們不可避免會覺得,上了中職的孩子是「差」的。
「我們職業學校的學生,本身他的智商、情商、各種能力,他確實會低。」Z校辦公室裡,王老師對我說。
我問他是否因為自己上的是普通高中,因此不容易理解學生的處境和想法。
「我自己就上的職高啊。」王老師有點激動地反駁道。他說,他就在農村長大,因為信息閉塞上了職高,但他「與眾不同,比別人愛學習也學得快」,最後成了全班唯二考上本科的人,正因如此他才更加堅信「成敗靠自己」。
從211師範大學畢業後,王老師進入中職做了一名專業課教師。他鑽研專業有熱情,是編教材的主力軍;他對教學也有熱情,渴望把自己的教研成果都講給學生聽,然而聽者寥寥,這讓他長期痛苦不已。直到有一天,他說,他接觸到王陽明的心學,大徹大悟了:應該調整自己的心態,過去痛苦就是因為講得太深,對學生期待太高了。
這兩年,王老師在參與課程督導。發現有老師明顯備課不認真,他會勸他們改進教學,當老師們反駁「是這些學生太差了」,他板著臉評價他們「是在推卸責任」。他也在幫忙推進學校的教學改革,把大班拆成小班,把更多的課堂從普通教室轉移到能上手操作機器的實訓室。他仍然希望把學生教好,不過,他對學生的期待已經和早年不同了。
「我們中職學生就是一個熟練工人,幾個簡單操作,如何擰螺絲,你教他三年,反覆擰反覆擰,肯定都會了。」王老師說。
我隨譚俊寶回家那一晚,飯桌上父子倆有過一次爭執。當時,譚爸爸想表達自己關心兒子,說私下請中職班主任吃過幾次飯。譚俊寶急了:為什麼要請她吃飯?她只會批評我罰我,她根本不理解我的心理也不關心我!
「你還要求人家關心你心理」,譚爸爸瞥了兒子一眼:「自己沒考上高中,還這麼多要求。」
梁自存推薦我認識了Z校的韓老師,並稱她是這些年他見到的最關心學生的中職老師。韓老師40多歲,聲音溫柔,是我們常說的那種像媽媽一樣的老師。並且,近幾年她一直在學習梁自存的參與式教學方法改進課堂。
我和韓老師、王老師一起吃了飯。席間又聊到課堂,王老師再次指出:為了讓學生聽課,要提高講課質量。韓老師打斷了他。她幾次重複了同一個觀點:學生聽不聽不都是老師能決定的。她反問:學生受家庭影響情緒不好,課上走神,這是老師講好課就能解決的嗎?
「你會發現課堂的問題很多是在課堂之外,是家庭和社會的,課堂能做的很有限。」韓老師說,她不會放棄改進課堂,但這就是她在中職認真工作十多年得出的真實感想。
他們畢業了去哪兒?
進廠不如送快遞和賣奶茶
HR說中職生只能服從規則
Z校畢業後,譚俊寶升入一所成人大專,學幼教專業;陳偉廷也升了大專,今年畢業後進入一家模具廠做質檢工作,月薪約5000元;劉麗蓉做過電話銷售、進過電子廠,目前待業中。
職業教育理論上應該培養「技術技能人才」,但現實是,在珠三角,多數中職生畢業後不願進廠。工廠管太嚴、環境差,還不如送快遞、在奶茶店打工更能自由支配時間,學生們說。更重要的是,即便他們選擇進廠,多數專業只憑中職學歷很難找到對口的技術崗,只能去流水線做普工。這種就業格局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產業結構。
過去幾十年,中國成為「世界工廠」主要靠大量廉價勞動力,靠的是無數雙手,無數雙併不需要掌握技術的手。隨著「人口紅利」逐漸消失,產業升級迫在眉睫,據統計目前存在2000多萬高級技工的缺口。但那架要爬十多年的,從中職到產業的梯子還沒有搭好。
要在學校打好基礎,畢業後還要在崗位上繼續提升技能,才能成長為一個高技能人才,既而勝任一份真正有技術含量的工作。資料顯示,一個初級工成長為高級技師最快需要12年,而一個焊工的技術提高與經驗成熟期平均在18年以上。
在這架「漫長」的梯子上,除了令人堪憂的中職教育本身,現狀是中國製造業90%以上是中小企業,面對低端環節的市場競爭,一般企業並沒有資源提供高技能崗位,沒有動力培養高技能人才。
今年6月,社工張密訪談了10家珠三角企業的HR,發現企業對中職生的最高期待就是成為一個熟練工,或一個最基層的管理者。一位汽車配件廠的HR直白地說,「大學生會制定規則,中職學生只能服從規則」。
還有一條路是升學。2020年,廣東省中職升學率是36.83%。這個數字在Z校要更高,大概是70%。近年來,國家鼓勵中職升學,2019年高職擴招100萬人,2020、2021兩年擴招200萬。那之後,王老師說他再沒見過一個學生考不上了——總分450,考80分也上了民辦大專。
(不過,上本科很難。中職生也能參加普通高考,但要和普通高中生競爭顯然機會渺茫。如果是對口升學,按照規定,中職生只能考本省一小部分本科的個別專業。廣東省400多所中職,本科名額不足1000,平均每個中職不到兩個人。)
但麗蓉並沒有選擇升高職或大專。她說,「我學了三年(中職),沒有提起任何的興趣,感覺非常無聊和枯燥。」這讓她覺得再上大學是「浪費時間」,不如盡快找個工作積累社會經驗。同專業的學姐上了大專,告訴她大專教材和中職是同一本,讓她更堅定了沒必要升學。
社工張密認為,提倡升學究竟能解決就業還是帶來學歷貶值(比如,從中職生去流水線變成了高職生去流水線),這是一個轉型期暫時沒法判斷的問題,還有待觀察。而她訪談的33個中職生,極少有人能堅持一份工作達到一年,哪怕是已經畢業了10年的學生,還在不停流動。大家對自己想做什麼始終不清晰,只想著「錢更多,還相對自由」。
現在,麗蓉還在找工作。她拒絕白天再見我,「因為我還要找工作」。最近,她的中職同學、好朋友文麗找到工作了,她的媽媽對她說:「以後你的婚禮文麗都不會去」、「文麗就是為了拿快遞才願意理你」(文麗的快遞寄到她家)。
晚上,當我們並排坐在那個空蕩蕩的、半廢棄的小花園,蟬聲時遠時近,這個放棄了升學想盡快積累社會經驗的女孩向我講述了這一年她積累的坎坷:做電話推銷績效墊底,進電子廠被領導上手掐,兩份工作都沒超過一個月。結算時電子廠不按合同給錢,她感到被騙,「終身不想再進廠了」。
她用一種飽經滄桑的語氣為自己總結:「我現在經過這麼久的遊蕩,還有這麼迷茫的一段時間,今天我想明白很多事,我已經想好了先賺錢,以後開一個小店,跟我的朋友一起創業。」
臨別時在窄巷,她從電動車前袋掏出一個蘋果、一個梨、一個桃子,說是媽媽攤上的,叫我一定要收下。最近她在考慮鄰居的建議——去賣冰沙,因為水果是現成的。
不過,她還是更想和文麗開麻辣燙店。說著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接著她有點興奮地說起她和文麗都愛吃麻辣燙、她們開了麻辣燙店就能賺到第二筆錢、麻辣燙店會成功的,因為「比較快捷方便,大家也都喜歡」。
我問她開店要準備多少錢。她眼裡的光又熄滅了。她低下頭,聲音也低下去:「我們還沒有查到,非常遙遠的夢想。」
珠寶大師工作室是Z校資源最好的地方——倫教是珠寶名鎮、Z校是當地珠寶專業的王牌校、工作室請了從業50餘年的香港名師帶學徒。大師工作室每屆只收十幾人,聽上去,這十幾個學生就像是學校裡的「特權階層」,但也讓人感到有希望,至少,還有10/1000的學生真正從中職收穫了本該收穫的,或許能抵達他們本該抵達的地方。
王老師帶我參觀工作室陳列的學生作品,玻璃櫃裡,一個個珠寶擺件分別裝進小方盒,隔著一層透明薄膜閃閃發亮。其中一個做成了蝴蝶的樣子,翅膀上有繁複的鏤空花紋;另一個是菱形的框,中間嵌著一高一低兩個小亭子,像是順德風景;下一個是鸚鵡,羽翼上綴著一串圓環;再下一個是埃菲爾鐵塔……我不禁讚嘆:這個專業有前途。
王老師轉過頭,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他指向一個擺件:這個東西在外面,不是一個人做出來的,而是很多人一起在流水線上做的。
也就是說,「特權階層」、10/1000畢業後還是要去流水線。
面對這樣的現實,王老師說,首先,學生來中職時應該已經做好心理定位了,「甚至在讀初中的時候,他心裏就明白了」。其次,這不是學校的力量,甚至不是教育的力量能改變的,而是整個社會需要這個層次的人才。
他指向窗外:「你看外面那個大街,總要有人掃。你說要改變什麼,終歸不還是要有人掃?那我們當然是說,我們自己不掃,我們的孩子不能掃,要讓別人來掃。」
我找到了老師口中最成功的畢業生
每當我和Z校的王老師討論到學生的前途,每當我向他講述麗蓉、陳偉廷們的處境,他就會舉一個優秀畢業生的例子來論證「發展主要看個人」。韓老師介紹我認識了陳子川,稱他是老師們眼中近幾年發展最好的畢業生。
陳子川1997年生,5年前畢業,學的是Z校的王牌珠寶專業,而且出自集中了全校最好資源的大師工作室。工作室每年從高二的300多名珠寶專業學生中招收十幾人,這道篩選實際上篩的是上進的願望和肯吃苦的決心:進了工作室就不再上課,早7點半到晚9點都在裡面跟著師傅做學徒,一週只休息半天。由於太苦太累,多數學生並不想去,報名的大多是家境更困難、獨自來順德上學的外地生。
我和陳子川在順德的一條街上碰了面。他看上去明顯和其他學生很不同,更成熟、更「社會化」,舉手投足間每個動作都透著沉穩。我們走進一家奶茶店,他伸一下手以示「請」。點完單,他立刻搶著付了錢。
隨後我得知,他是「世界技能大賽」銀牌得主,如今在周大福做高端首飾。
陳子川常被各職校請去做「勵志演講」,不過,他並不把自己的經歷簡單理解為「勵志」。他是廣東肇慶人,父母身體不好沒工作,他一個人來順德上的中職。「成功」的第一步或許是運氣——他恰好選了Z校的王牌專業。
然後,帶著「一個人跑這麼遠一定要學到本事」的心情,他又選擇進了工作室。他做首飾有天分,甚至是工作室裡極少見的真正熱愛做首飾的學生:他說小首飾是能傳達情感的。他給媽媽做了很多戒指,其中一個是兩個彎的,戴在手上就像個笑臉。
三年後,他畢業了,和工作室的6個同學進周大福做學徒,每月工資到手只有1000元出頭(這個數字比中職畢業能找到的多數工作都要低),要付房租和早晚飯,活下去都很困難,也不知何時能轉正。5個同學陸續走了,他也想過換工作,去考察了做珠寶的小公司,發現那裡工資高得多,但代價是學習資源差。這時他在眼前利益和長遠發展中選了後者,反覆告訴自己熬下去一定能等到好轉的那一天。為了真能熬下去,他再一次比別人更能吃苦還更有頭腦,白天做學徒,晚上在家做小首飾,一件賣出幾十塊,每月能多掙1000元。
兩年後,他轉去做能送到拍賣行的高端首飾了——拿到倒模後,三四個人一起做調試,「類似拿到零部件後組裝成一部手機」。陳子川說,這份工作雖然也是流水線性質的,但「有想法、有思考」。
一年後,他又參賽拿了獎,倫教鎮給了他10萬元獎金、一套免20年租金的「人才公寓」。現在他月薪一萬多。
這是個集齊了天賦、勤奮、運氣、眼光和信念才終於登上一座小山峰的故事,從這個意義上,我能理解陳子川為什麼說這一切不只是「勵志」。不過,他看起來的確走出了一條對中職生來說可行的路:選對專業、努力做最好的學生、畢業後再有耐心堅持到晉升,就能打開一個新世界。
幾天後,我認識了陳子川的師妹,同樣出自珠寶大師工作室的徐曉梅,她對我講了故事的另一面:「他(陳子川)是我們那兒唯一逆襲的,只有他一個。」她說,原因是陳趕上了周大福招學徒多的那一年。後面幾年,工作室的學生9/10都和外面一樣,只能去流水線。
她至今記得中職時有一天,學生們去參觀珠寶廠,回來後紛紛感嘆,「這就是我們以後的下場」——廠裡有股奇怪的氣味,機器發出巨大噪音,裡面工人都穿拖鞋。她尤其在意鞋這件事:流水線工人都要穿統一的藍拖鞋,只有進了大師組才能穿自己的鞋。提到陳子川時,她感慨:「他畢竟是可以穿鞋的人。」
徐曉梅畢業後升入深圳一所大專繼續學珠寶,今年大專畢業後到一家珠寶公司做批發商導購,月薪3000元,最近又跳去一個「46天零基礎打造珠寶工藝師」(她坦言「這不太可能」)的項目做培訓師,加入了「割韭菜」致富路。
她正準備參加技能大賽,盼著像陳子川一樣拿名次。要是能當選「全國技術能手」,就能在深圳申請認定為地方級領軍人才,申領200萬元的認定獎勵。她說,這是她能想到的職校生唯一的上升途徑。
現在,陳子川也有自己的焦慮——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規劃才有效。他想考專升本,因為不懂3D技術遲早會被淘汰;聽說有人做翡翠直播賺了大錢,讀本科好像又不太值了;他計算著年齡:本科畢業就26歲了;他希望自己未來能做個設計師,但現在的工作本質上還是集體勞動,且9點才下班,沒時間做自己的作品……
「我做這個職業可以說是很卑微。怎麼說呢,說得高尚一點,叫工匠。」陳子川說。
他開始反覆強調,自己現在的工作是有思維含量的,和流水線工人不一樣。他又說不喜歡「工人」這個詞,希望別人稱呼他「工匠」。
我問他這兩個詞分別是什麼意思。
「工匠」是有思想的,他想了想,接著說:「工人就是沒有靈魂的機器」。
唯一被改變的男孩
「他們都努力了卻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我在順德的最後幾天都是和譚俊寶一起度過的,他非常熱情地帶我去喝早茶、逛公園、爬山、逛音箱店,也帶我去看了他的小學、初中,還有他家住過的老房子。一路上,他常向我談起陳偉廷、麗蓉,他們都是他的好朋友。他會精心給我分析每個人的個性,以及如何同他們相處,譬如陳偉廷,譚俊寶說陳是個很悶但不會拒絕別人要求的人,因此中職時他反覆叫陳偉廷幫他搬書,有時又故意戳他一下、跳到他身上,他就靠這兩招和陳成了朋友。
他是幾個學生中唯一還沒真正進入社會的,他上的成人大專下學期開始實習。大把業餘時間裏,他愛聽流行音樂也愛自己唱歌錄下來(他唱得相當不錯)。他曾經有個明確的夢想,當歌手,後來在梁自存的引導下,他從中職學的數控轉向了未來教小孩子唱歌跳舞的幼教。
梁自存是2016年帶著博士研究課題來到Z校的,後來他又創辦了服務中職生的公益組織HOPE學堂。他希望帶來改變,但很快發現無論專業教育還是學生畢業後的現實處境,僅憑一己之力他都無從改變,他想他能改變的只有學生的思想——讓他們意識到,成為中職生不都是他們自身的問題,在家庭、在學校、在未來的工作中,他們遇到的種種歧視和糟糕對待都並不公正,背後都有更深層的結構性問題,即便無法改變現實,至少不為此自責自卑。為此,他在中職裡帶社團、普及勞動法、對學生做長期一對一的成長陪伴和心理干預。
但迄今為止,梁自存說,能達到這層意識的中職生極少,在他接觸到的學生中,譚俊寶是唯一一個。
譚俊寶的臥室床邊有個大書架,裡面塞滿50多本社會學、文學的書。桌上還立著三個大部頭:《存在與虛無》、《魯迅全集》、《羅密歐或朱麗葉》。他說,他是受梁自存影響才開始讀書。當時,梁自存讓他去讀《被壓迫者教育學》,一本270多頁的理論著作,他「一句話讀好幾遍都不懂,看一頁要花半小時」,一年才讀完。
那之後,他開始自己找書看了。他從梁那裡順來一本賈樟柯導演手記《賈想》,畫出了書中講到「工人」的部分。他的桌上放著一個大沙漏,看書時他把它倒過來,強迫自己連續閱讀半小時。
一天下午,譚俊寶帶我到一個圖書館,他說,那是他小學、初中時常去的地方。我們走到少兒區,他指著架子上的童書、漫畫和鬼故事介紹,這些都是他從前愛看的。「但我認為那不叫讀書」,他說,他認為認識梁自存後看的書才能算「閱讀」。現在,他喜歡的作家是余華,《活著》裡的一個情節讓他印象最為深刻,他坐在閱讀區拍著桌子給我講:主人翁的孩子,在學校抽血抽死了,最後還發現血是要獻給一個領導的兒子,「真他媽氣死了!」
我們走在大街上,聊到中職生就業,他一臉義憤填膺,隨口引用了讀《被壓迫者教育學》時記住的觀點:一些人反對不公並不是真的追求平等,而是為了自己取得更高的位置。這讓他聯想到工廠裡升了一點就欺負普工的人。
他也自豪地向我講述自己的「反抗經驗」:一天,爸爸讓他看成功學的書,將來好成為「人上人」。他立刻反駁:我為什麼要成為「人上人」?人都是平等的。他的本科畢業的哥哥堅信「努力就能成功,不成功都是因為不努力」,他們為此吵了架。他想到身邊那些中職生,他們在工廠、餐廳的勞動強度「我哥估計都受不了」——「他們都努力了,卻沒得到應有的回報」。
爬山時他主動談起羅翔,他看了這位法學老師所有的視頻,記住了羅翔的一句話:「人只能是目的,而不是手段。」
我問他這話什麼意思。
「用我的話就可能想不出來(怎麼表達)」,他想了許久,然後表情嚴肅地對我說:「我們做事情是為了每一個人都有健康的人格,並過上人的幸福生活,而不是為了用人去實現某個經濟的(目標)。」
他是幾個學生中唯一專升本的。他上的成人大專和師大合作,從大一開始白天上大專、晚上讀本科。少有人報名,都嫌累,但他意識到文憑很重要。他一年考9科,大專畢業時就能拿本科。
麗蓉也決定要提升下學歷。我離開之前,她還沒找到工作,但「想好了賺到錢就報一個上網課的那種大專」。
梁自存告訴我,最近譚俊寶爸爸給他打電話,叫他勸孩子放棄那些「新思想」:要畢業了,天天講什麼平等是沒法適應社會的。可是,他知道那些想法多麼來之不易,背後隱含了多少條件:譚俊寶家境在同學中算好的、他爸爸也是家長中最關心孩子的、他原本思維就比其他人活躍……
而譚俊寶內心變化的起點——突然主動要梁自存推薦書來讀,其實緣於一次意外:高二那年,梁自存摔傷住院,譚俊寶來看他,沒事可做,梁拿起手邊一本雜誌讓他讀。那一刻,梁自存隨手翻開的一頁上有四篇文章,其中一篇給譚俊寶帶來了巨大震動——後來他對我說,當時,他感到害怕又困惑,腦海裡一下子產生了很多問題並急於得到答案,從此開始思考世界也思考自己的人生。那篇文章的主題是「人工智慧」。從前,他隱隱聽說過這個詞,一直以為是「人操作機器」,看了文章才明白,人工智慧就是機器本身,可以替代人。
原題目:40%:「毫不重要」的中職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