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陸禁言更加嚴重(圖片來源:合成圖/Adobe Stock/網路)
【看中國2022年2月10日訊】今天這個日子對我來說有些特別:兩年前的2月5日,因為連續被豆瓣禁言(加起來37天),一肚子不合時宜無處可說,我重開了這個原已被荒廢的公眾號。當時無法料想,這裡自此成了我表達欲的最重要出口。
兩年過去了,我現在的處境,其實只有比當初更為逼仄:言論空間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收緊,而我本人,在1月6日也史無前例地被豆瓣禁言180天。
這一次,我沒怎麼憤懣,更不想賣慘,就好像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再壞的結果也能很平靜地接受下來了。我心裏湧起的感受,甚至談不上難過,只是覺得「沒意思」。大概這就是「麻了」。
去年經過諸多事件後,豆瓣、微博已經歷了一輪又一輪的銷號,而很多號被炸,根本就莫名其妙。其中一位「燕公子」,似乎只是吳亦凡事件時,在微博上調侃了一下而已,有人失望地說,自從她被炸號,「我的微博至少少了1/3樂趣,再經過弦子開庭這一輪瘋狂轟炸,現在的微博刷不刷已經沒多大意思了。」
本來,上網的一大樂趣是能接觸到許多有趣的靈魂和觀點,像是散落的星系,雖然和你相隔遙遠,但一直都在,但當它們一個個消失,網路也就漸漸少了點什麼。虛擬世界,也像現實生活一樣殘酷。
一個難以自由表達的社會是很壓抑的。因為就算沒被禁言,那種籠罩的氣氛也足以讓人喪失自發言說的樂趣。
以往很多年裡,我習慣了一有什麼感想,就在豆瓣上說一嘴,那起初可能只是靈光一閃,但友鄰們的回應卻能不斷地補充、完善或訂正它,有時我原本無意寫一篇,在這樣的互動中卻逐漸構思成形了。這種「頭腦風暴」不是獨自閉門造車,而是一個互動的過程。然而,你可想而知,到了每說一句話都要審半天的時候,那種樂趣就一點點喪失了。
這種壓抑和自我壓抑,像風勢一樣無所不在。去年夏天河南暴雨加南京疫情,我憤激之下,在網上多說了幾句,就有朋友告誡我:「防疫防洪的事你就先自己關心關心,等等,看看,好多事你只通過網路是瞭解不到的。在這些需要大量調查才能有結論的事情上,只有正義感是不夠的,真心建議你發言謹慎一點兒。專心寫書評吧。」
我們認識二十多年了,她想來也是實在看不過去,出於好意才如此忠告,但老實說,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人到中年,彷彿「熱血」和「正義感」也都不合時宜了,「發言謹慎」的明哲保身才是上策。在我們的社會文化裡,學會「少說為妙」的隱忍似乎本身就是「成年」的標誌,只有不諳世事的年輕人才那麼衝動地「老子到處說」。
前一陣,看到媒體人張暢的一段話,深有感觸:
這兩三年最大的變化,還是表達欲的極速衰退,好像無論是書寫還是言說,都無法填補內心的虛空與經久不散的質疑。這種虛空來自於,高屋建瓴的觀點都無法改變任何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不了一丁點安慰;過於迫近的學理上的關注,和現實迎頭相撞時又常常陷入邏輯的悖論。
年齡漸長,青春期式的自我關懷也在消解,好像自己變成了最不重要的那個人。你努力打磨自己,努力嵌入一個還算舒服的位置,但依然會在夜深人靜時因自我懷疑而難以入眠。熱愛的事物成了一種消耗,它們讓你投入心血、而後兩手空空。常常感慨於還有那麼多同行朋友對自己的職業、所做的事深信不疑,一腔熱忱。羨慕他們。很遺憾,我的自我催眠失敗了。
這是我們當下共同的困境。越來越多的聲音在發出來之前就被摀住了嘴,我們能寫的越來越有限,以往覺得不能忍的,現在似乎「忍忍還能再忍」。對於那些仍然睜開眼睛醒著的人來說,這種「成長的代價」就像是一個難以醒來的噩夢,因為這相當於看著自己變成自己曾經討厭的人。
但凡還關心我們這個社會的現實,這就是不可迴避的話題,我也曾向朋友鄧安慶感嘆,他以小說家的敏銳說:「大部分國人不會感覺壓抑的,他們沒有言說的慾望。」
他說得當然有道理,有時我都隱隱覺得,中國人對「活著」的理解似乎更接近於植物:扎根於一個地方,依靠有限養分的支撐,默默地生長。這種對「活著」的特殊理解既包含堅忍的生命力,但好像很少涉及自由的遷移,更別提自由的表達了。
也許最在意這種表達欲的,就是知識份子了,畢竟他們是「理念人」,無法表達就相當於喪失了人生的大部分意義。不過我還是相信,表達欲是一種普遍、正常且健康的慾望,很多人與其說是沒有表達欲,不如說是被極大地壓抑了。
詩人穆旦曾說:「我全部的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這用在當下再恰當不過:對很多人來說,僅僅活著,就已耗盡了全身心的力氣,以至於他們再也無力表達。這當然不是他們的錯。
前一陣,因為我在《河南疲憊》那篇中談到人們對防疫已陷入疲態,有一位讀者說:「我是誰呢?我自認為我是某某某。我活生生,有血有肉,會哭會笑。但在某些群體眼裡,我只是14億分之一,只是一個數字,一個符號。我不聽話就是惡意,就是鬧事。」
雖然這看起來一切「可防可控」,但這是有代價的,因為任何正常慾望的普遍壓抑,都勢必引發社會心理的病態。近些年來焦慮、抑鬱等心理問題的不斷增多不是偶然的,如果無法得到及時紓解,那我相信,未來十年,中國社會將迎來心理疾病的大規模爆發。
自我表達對現代人來說,本應是一種不可或缺、也無法壓抑的內在需求,段義孚《浪漫地理學》中有一段話準確地捕捉到了這種心態的變動:
文明鼓勵個體展現才華,他們的思想和行為會被認可和記載。寫作由始至終支持著這個進程:首先,它被宗教用以規範禮拜;其後,它被政府行政人員和商人用以展開記錄和協調合作;最終,當個體擁有了寫作的權利,寫作的功能便不僅是記錄,還可以詳盡闡述寫作者自身及他人的經歷。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是如何表達,畢竟這也是一門技能。不止一個人都曾跟我說:「謝謝你說出了我一直想說而無法說出的話。」起初我並未在意,這乍看像是普通的讚揚,直到很多人都真誠地說起,我才忽然意識到,我可能被他們有意無意中看作是代言人了。
毫無疑問,我也有寫累了、不想說的時候,何況我很長時間裏也不是專職寫作的,如果我哪天不寫了,也沒人能說什麼,但我去年看到一句話,頗有觸動:無論怎樣都要堅持寫作,不然會喪失表達複雜感情的能力。
無論如何,寫下來,讓人與人之間得以產生共鳴、聯結和暖意,對寫作者和閱讀者來說,這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有位讀者曾和我說到過這種感受,我覺自己無法比她說得更好了:
看到你的文章和底下的留言,就像夜裡的一隻螢火蟲看到好多同伴,於是覺得自己那點光還有意義,可以繼續扑騰。記不記得黑客帝國的矩陣革命裡,Neo和Trinity開著飛船衝破天際,真實的陽光照在他們的臉上。
是的,這是一個「我說故我在」的時代,我們通過表達確認自己和他人的存在,知道自己並不孤獨。在此值得重溫詩人茨維塔耶娃在黑暗中寫下的那首不朽的詩篇《新年問候》:
死亡?
死亡就是:舌頭被禁。
一個全新的意義和發聲序列
終將湧現——直到我們見面並重新認識!
我們將見面嗎,萊納?我們的聲音將見面,
在一片流動的新的大海,一個我仍不知道的
新的世界,一個全然的我。
原題目:禁言下的表達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