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10月1日國慶典禮上毛澤東、林彪在天安門廣場上接見紅衛兵。(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匯報」、「請示」的基本程序是大家面對毛主席像站立,由一人「領讀領唱」:「首先,讓我們敬祝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此時所有人同聲高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同時大家將右手向右上方連揮三次,表示祝願。
回憶「早請示,晚匯報」
在政治一定要侵入日常生活的一切方面的「文革」中,「早請示,晚匯報」是有段時間內每天都要實行的一種政治活動、儀式,即每天起床後第一件事或工作、學習前要「向偉大領袖毛主席請示」這一天的工作、學習,一天工作結束後或上床睡覺前要向「偉大領袖毛主席匯報」這一天的工作、學習情況。「晚匯報」最開始稱為「晚請罪」,因為一天下來,工作、學習中肯定會有錯誤,耽誤了革命工作,對不起偉大領袖,所以要「請罪」。但後來「上面」說「晚請罪」一詞不太合適,帶有宗教色彩,於是改稱為「晚匯報」。
據當時的表揚報導,有的家庭自覺每天早、晚都全家一起「早請示,晚匯報」,但不論是否在家「請示」、「匯報」過,都必須參加單位、學校的集體「請示」、「匯報」。單位、學校的「請示」、「匯報」每天至少四次,即上午下午上下班、上學放學各一次,如在單位、學校食堂吃飯,每餐飯前都要有一次。但吃飯的時間總會有先有後,所以有些單位就變通規定可以自行按先後三三兩兩「請示」、「匯報」,整個吃飯時間,「請示」、「匯報」不絕,煞是好看。單位、學校的「請示」、「匯報」基本是以車間、商店、處、室、班級、排、班為單位,有重大事件、活動時則以廠、校、連、營等為單位。總之,平時是以「小單位」為單位,重要時刻是以「大單位」為單位。家庭婦女、社會青年等無業人員則要到居委會參加;體制雖不管這些人的飯碗,卻要管這些人的政治,體制外的人也要被組織起來。用當時的話說,「專政」要落實到每一個角落,街道不能成為階級敵人的防空洞。為了表示重視,有些單位還設置了專門的「忠字室」。
「匯報」、「請示」的基本程序是大家面對毛主席像站立,右手拿《毛主席語錄》放在胸前,由一人「領讀領唱」(可能是單位的領導,也可能不是,僅因其聲音洪亮、普通話標準,當然首先要「政治可靠」),先大聲說道:「首先,讓我們敬祝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偉大領袖毛主席他老人家——「此時所有人同聲高呼:『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同時大家將右手向右上方連揮三次,表示祝願。然後,這位「領讀」再大聲說道:「敬祝他老人家的親密戰友林副統帥——所有人此時同聲高呼:「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眾人右手亦同時向上連揮三次,表示祝願。祝願完了,就是唱頌歌,或《東方紅》,或《大海航行靠舵手》,或《毛主席是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唱完頌歌後,就是讀毛主席語錄,由「領讀」大聲說道:「讓我們翻到《毛主席語錄》第×頁,第×段。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然後大家齊聲朗讀。至於讀幾段,並沒有嚴格規定,往往是一到三段,所讀內容盡可能結合當天工作或當前形勢。」
如果這位「領讀」者不是單位領導,有時單位領導會根據當天工作事先告訴這位「領讀」應讀哪幾段語錄。如要開「批鬥會」,就讀「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緻,那樣文質彬彬,那樣從容不迫,那樣溫良恭儉讓……」;如果要完成某項緊急任務,就讀:「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如果要整頓紀律,則少不了「軍隊向前進,生產長一寸;加強紀律性,革命無不勝」。「晚匯報」時,所讀大都是與批評、自我批評有關的語錄。讀完語錄,活動才告結束。
這是「請示」、「匯報」的基本程序、內容,各地、各單位往往會有增加。如很多地方、單位都增加了跳「忠字舞」一項。對此,葛劍雄先生的回憶十分生動。他在1968年冬得了急性闌尾炎,住院開刀後,只第一天早上經過說明情況被免去「早請示」,但因負責此事的工宣隊認為這不是大手術,「早請示」、「晚匯報」是關係到對毛主席忠不忠的態度問題,所以開刀當晚還是被迫到「忠字室」作「晚匯報」。以後每天的「請示」、「匯報」自不能免,每次在「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林副主席身體永遠健康」後還要讀大段毛主席語錄、唱多首頌歌,差不多要二十多分鐘。可憐剛動完手術的他每次只得盡量張大嘴以表示自己在念在唱,盡量壓低聲音以減輕腹部震動,同時將右手按在刀口上減輕疼痛。但跳「忠字舞」時就無法手捂刀口,而且跳來跳去身體必然震盪,刀口自然痛得厲害,幸得醫生照顧,以刀口發炎、尚未癒合免去了跳「忠字舞」這一節。(葛劍雄:《病室憶舊》,《文匯報》,1997年11月2日)
開刀住院都不能不「請示」「匯報」,可見對此要求之嚴格。而《人民日報》五七幹校則要求在「晚匯報」的儀式結束後,還要寫一天總結,曾參與《人民日報》創辦、彼時尚被批鬥的李莊先生回憶說:「早晨比較好辦,對著毛主席像,排起隊來,念幾條語錄,不外乎念念『不忘階級鬥爭』、『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之類,用以規範全天的行動。難的是『晚匯報』。要寫出書面材料,包括今天辦了或遇到什麼事情,當時有什麼作為和想法(即林彪所說的『一閃念』)。把這兩條寫清楚,已經不大容易。更難的是必須找一條對口的語錄,看偉大領袖對這種事情的教導,要非常貼切,要對症下藥。」(李莊:《三上幹校》,《在「五七幹校」的日子》,第126頁)
在農村,同樣要求要以生產隊或自然村為基本單位來「早請示,晚匯報」。但以我在農村插隊幾年的經歷來看,農民畢竟「落後」,實際上在大多數鄉村很難長期執行,往往只是在有重大事件或工作組進村後,才會有象徵性活動。
有時,還會強要外賓也來這套「請示」「匯報」。時任外交部阿爾巴尼亞語主要翻譯的范承祚回憶,1968年初春,他奉命陪阿爾巴尼亞駐華大使納塔奈利到天津參觀訪問,在這種「表忠心」、「獻忠心」的場合,納塔奈利也舉手揮動《毛主席語錄》,但是天津市外辦的軍代表讓大使像中國人一樣向毛主席像三鞠躬時,這位大使卻不願意。這位軍代表便一再要范承祚「提醒」大使,但范氏認為不能強外賓所難,於是對軍代表說:「人家對自己的領袖霍查都不行三鞠躬禮,為什麼要對毛主席像三鞠躬呢?」軍代表回答說:「霍查是一個國家的領袖,而毛主席是世界領袖。」周恩來總理得知此事後,專門開會,要外交部「立即下指示,通知各地,以後不准讓外賓搞『四大件』」。所謂「四大件」,即唱《東方紅》、讀《毛主席語錄》、祝毛主席萬壽無疆、向毛主席像三鞠躬。(范承祚:《風範長記教誨長銘——回憶我給毛澤東、周恩來做翻譯的歲月》,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中央檔案館編《中共黨史資料》,2005年第4期,總第96期)
然而時間一久,「早請示,晚匯報」還是漸漸流於形式,祝願聲、語錄聲和歌聲越來越小、越來越快,右手上揮也變成輕輕一抬。陳四益先生當時是復旦大學中文系的青年教師,他回憶說:「我至今記得『大師傅,惹不起』這句話,是因為不知道哪本書或哪篇文章裡說,這是毛澤東在什麼場合說過的,所以『文革』之時復旦大學的『小將』們將它發掘出來當作了『最高指示』,每進食堂,都要念上一遍,然後『三呼』萬歲。那原因是因為餐前念語錄、呼萬歲已成程式,而這段『指示』只有六個字,比其他長長的語錄簡潔得多。」(陳四益:《一個人與一句話》,《文匯讀書週報》,2006年6月9日)為了能盡快吃飯,居然能「發掘」出這樣一條字數最少、其實不知真假的「語錄」,如此「務實」而又不觸犯「天條」,端的是「海派風格」最佳體現。
1971年「9.13事件」後,周恩來總理乘勢批判「極左」,糾正了一些「左」的作法,源於部隊的「早請示,晚匯報」終因「形式主義」漸停。但不久傳達了「林彪的實質是極右」的「最高指示」,批判「極左」被緊急叫停,而一再強調要繼續「批右」,強調要「反復辟」,一些短暫被停的「左」的作法又被稱作不容否定的「新生事物」重新恢復。不過,「早請示,晚匯報」卻沒有恢復,或許因為在批判林彪罪行時有人指出:「永遠健康」實際上就是「萬壽無疆」;試想,一個人永遠健康和萬壽無疆有什麼兩樣?不就是萬壽無疆嗎?所以「萬壽無疆」是假,「永遠健康」是真;這充分反映了林彪利用「早請示,晚匯報」妄想和偉大領袖毛主席平起平坐、急於篡奪最高領導權的狼子野心!
不管怎樣,免去了幾年來一天數次的「請示」「匯報」,使「生活」的這短短時間終能擺脫政治無時無刻不在的管制纏繞,大家都有如釋重負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