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德之人,必受人敬。德行,決定一個人未來的成就。(圖片來源: Adobe stock)
人的德性來自教化,還是來自天成?上世紀波蘭籍英國社會學家Z.鮑曼指出,這個問題無論對古羅馬人,還是對今天的人來說,都同樣困惑。本文中,我不打算奢談力所難及的抽象理論。我願意藉助敘事的方式,透視我們這個世界不同制度下人的德性。
故事一:這是史蒂文.斯皮爾伯格所執導影片《戰馬》(War Horse)中的一段。電影藉助一匹綜色良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傳奇經歷,抒寫了人與馬之間的情感,也顯露出西歐人的德性。這匹馬被它的主人——英國少年艾爾伯特取名為喬伊,戰爭年代,喬伊被英國部隊徵用服役。當英軍與德軍在巴黎附近相互展開猛烈攻擊的時候,德軍的坦克如同怪獸一樣發出轟隆隆的巨響。戰場上的喬伊嚇得驚恐萬狀,突然脫韁躍過戰壕,撞翻各種障礙又穿過橋洞,在兩軍之間寬闊的界面飛躍。
在躍過一段泥水窪地後,喬伊遇到纏有層層鐵絲網的阻礙。奮不顧身的喬伊依然向前飛馳,幾付木架連著的鐵絲網被拖帶出幾十米遠,喬伊也被帶著尖刺的鐵絲網緊緊纏住,而且越掙扎越緊也越無法擺脫。終於,精疲力盡的喬伊仰頭長嘶一聲轟然摔倒在地。兩邊戰壕的士兵,目睹一匹雄姿灑脫的駿馬突然倒地的驚人一幕,都禁不住捏一把汗,以至大家都忘了剛剛還是敵對雙方。英軍戰壕裡,開始有士兵用折望鏡仔細觀察倒地的喬伊。一名士兵望著喬伊,發出由衷的讚嘆:「瞧!這是一匹神馬。」然後對著喬伊開始發出「嘖嘖、嘖嘖嘖……」的響聲,試圖努力與喬伊溝通,接著是更多士兵發出一大片「嘖嘖嘖……」的聲音。差不多同時,德軍戰壕的士兵除了用折望鏡關注喬伊,許多士兵也用拇指與食指伸入嘴裡吹起口哨。這是一種十分有趣的現象,雙方陣營的口哨聲、嘖嘖聲一時大作,以至完全忘了這裡是硝煙未散的戰場,忘了原是敵對的雙方。兩國士兵們企圖向喬伊伸出援助的手。
鐵絲網纏得太緊,倒地的喬伊大口地喘著粗氣,眼裡流露出驚恐無助的神態。英軍戰壕裡,第一個發出嘖嘖聲的士兵早按奈不住,他拿起一面小白旗,然後毫不猶豫地從戰壕裡爬出來,他身後的戰友企圖阻止他的冒險,己來不及了。舉著小白旗的英國士兵,彎著腰朝喬伊方向靠近。突然,對面戰壕的德軍有人開了一槍,幸好未打中。這名英國士兵藉助障礙物隱蔽,隨即朝德軍戰壕大聲責問:「是白旗!沒有看到我手裡的小白旗嗎?」這一聲責問立即奏效,對方戰壕的德軍再沒有第二聲槍響。稍停一下,這名英國士兵繼續大喊:「我只是想救馬!」接著繼續朝喬伊靠近並對著喬伊禱念:「我以母親的名義祈禱……你要堅持住,千萬千萬不能死……!」
這個士兵終於到達喬伊身旁,他仔細觀看著喬伊說:「別動!我來救你,你就要得救了。」他彎下身體,發現喬伊纏著的鐵絲緊而凌亂,感到無從下手。正猶豫間,忽然身後有聲音:「需要這個嗎?」。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名德國士兵,手舉著大力鉗。德國兵接著又說:「我想你需要這個!」英國士兵回答:「是的,謝謝!」於是對方走近,並將大力鉗遞了過去。
兩名士兵開始了合作。當德國士兵回頭朝自己戰壕喊了一聲「我們還需要一把鉗子」時,德軍戰壕裡一下子不約而同地拋出七、八把大力鉗。接下來是德國士兵在喬伊身體上仔細拆除鐵絲網,英國士兵在喬伊的頭部,根據德國人的建議安撫喬伊的情緒,對喬伊說:「你不能再亂跑了……我有什麼,保證你也有什麼。」……
終於,纏繞在喬伊身上雜亂的鐵絲網被拆除,喬伊又挺立起來。兩名士兵如釋重負,不過新的問題也隨之而來:喬伊應當歸誰?德國士兵說:「是我先發現,這馬屬於我!」英國士兵也不示弱:「它能聽懂英語,應當屬於我!」怎麼辦?辦法總會有的,譬如兩人可以用武力解決,誰打敗對方就可以帶走喬伊。不過兩人最終的一致約定是,用拋硬幣猜正反面的遊戲來決定,喬伊歸猜中者所有。猜硬幣的結果是英國人贏,德國人自言自語地說:「看來這匹馬注定不是我的,連上天也沒幫我!」
接著,英國士兵拉著馬的韁繩,德國士兵站在那裡等待著告別的那一刻。臨別前,英國人先向德國人伸出手。當兩隻手握在一起的時候,他們早忘了曾經是戰場上你死我活的對手。分手的時候,德國兵將手中的大力鉗贈送給英國人,並說:「下次如果有事,你可以來找我。」英國人回答:「謝謝!如果你來我會招待你……我會記住的,我不會忘記!」。這就是西歐人的德性,即便在硝煙的戰場上,稍有合適機會,人們善的德性就會自然地流露。
故事二: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也是美國前總統里根在二戰勝利40週年時講過的故事。1944年聖誕夜已近二戰尾聲,納粹德國覆滅前夕垂死掙扎,與盟軍在暴風雪中展開殊死激戰。法國北部原用於狩獵用的小木屋內,伊麗莎白帶著12歲的兒子弗瑞斯避守在內。白雪皚皚的森林裡,三名美國士兵因失去與部隊的聯繫而迷路,輾轉三天終於發現小木屋。伊麗莎白讓美國人進屋取暖,並讓兒子殺雞準備聖誕晚餐,其中有一美國兵已負傷。
剛安頓好,敲門聲又響起。小弗瑞斯開門,看到的是4名武裝的德國士兵,當即嚇傻了。此時,伊麗莎白走出,對領頭德國兵說:「聖誕快樂!這裡已有三位朋友,希望你們相互包容。」德國人問:「是美國人嗎?」伊麗莎白用一種平靜的、不容討價還價的口氣命令:
「是的!今晚是聖誕夜,誰也不許動武,請把槍放在門外!」
4名德國兵咬著牙,死盯著伊麗莎白。片刻後,他們終於放下槍,跟著進屋。屋內的美國兵拉爾夫一見,立即跳起來拔出手槍。伊麗莎白再度挺身擋住,對他說:「今晚是平安夜,不許殺戮,把槍給我!」接著,她從拉爾夫的手中取下手槍,然後安排大家坐下。雙方士兵擠在狹小的小木屋裡,心裏充滿了緊張和不安的情緒。伊麗莎白一邊烹飪,一邊與他們雙方聊天。女主人的善良、真誠,加上小木屋內的溫暖,使雙方緊繃的心漸漸緩和下來,於是一方取出香菸請對方抽,另一方也取出帶來的紅酒與麵包,讓大家分享。接著,德軍中有一懂醫學的士兵,拿出急救包替美國人包紮傷口。一時間,小木屋裡英語、德語、法語混雜,笑聲開始揚溢在空氣中。
晚餐即將開始,雙方入座後伊麗莎白流著淚水禱告:
「感謝主的恩典,讓我們在戰爭中有幸相遇。我們承諾,我們將友好相處、不分敵我、共享這不算豐盛的聖誕晚餐。我們祈禱戰爭早日結束,大家都能早日回家團聚……」
小弗瑞斯偷偷環顧,只見雙方士兵早已淚流滿面。他們忘記了曾經互為敵方。次日清晨告別,德國士兵在地圖上向美國士兵標出附近的埋伏圈……。戰後的50年代,小弗瑞斯已長大成人,他把這段往事寫成文章,並通過電視臺告訴全世界。這是在基督教國度裡,即便在炮火紛飛的戰爭時期,雙方士兵也會在不期然而然中流露出善的德行。
故事三:同樣的真實故事,又是令人對一個民族的德性幾乎絕望的故事。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地點在安徽省固鎮縣。故事的主角,是16歲的紅衛兵張紅兵。這天晚飯後,張母方忠謀拿起一本《赤腳醫生手冊》,指著上面一段「最高指示」——「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用一種缺乏敬仰的口氣說:「這是毛澤東引用別人說過的話」。話音剛落,引起家人驚駭。張紅兵無法接受母親貶低毛澤東的事實。他義憤填胸,對母親指名道姓地譴責:「方忠謀,不許你用語法攻擊偉大領袖」。這與語法根本無關,張母據理力爭,甚至表達了對毛澤東搞個人崇拜的不認同。平靜的家庭,陷入政治鬥爭的漩渦。
張紅兵在與母親的鬥爭中,父親張月生也不甘落後。他站起身宣布:「方忠謀,從現在起你就是階級敵人,我們要和你劃清界限……。」次日,張紅兵和他的父親向軍宣隊強烈要求「槍斃方忠謀!」經受了深度洗腦,良知、天理、人性徹底喪失,人也就成了衣冠禽獸——比禽獸還不如,因為禽獸尚不至於骨肉相殘。數日後,在固鎮縣萬人大會上,張母方忠謀作為「現行反革命」,被宣判死刑立即槍決。殺死母親的張紅兵,事後對人說:「從幼兒園到小學,我受的教育就是『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誰反對毛主席,誰就是我們的敵人。」這種冷酷到令人髮指的德性,在文革中僅僅是無數骨肉相殘中的一例。歷經文革的人們不會忘記,在那個歲月裡,子女殘忍鬥爭父母、弟兄反目為仇、妻子欲置丈夫於死地的檢舉揭發比比皆是,學生批鬥乃至毒打教師至死的事件,更是屢見不鮮。
不應忽視的是,張紅兵之類屬於那種「既不是變態也不是虐待狂」的人、那些「過去和現在都令人驚訝地正常」的人(阿倫特語)。在歐美崇奉基督教的世界裡,士兵們在戰場上即便是對手,離開戰場卻可以成為朋友。為什麼到了我們這個自詡為五千年文明的國度裡,一經中共統治後,即便至親骨肉,一旦對極權者的崇拜產生分歧,就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直至一方消滅另一方才肯罷休?一旦對極權者的崇拜產生分歧,就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敵,直至一方消滅另一方才肯罷休?
這是人的德性喪失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