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中共《人民日報》社社長鄧拓。(網絡圖片)
上世紀90年代某日,我在人民日報北區宿舍小區的路上,看見一位老先生手提布兜,身穿一套幹部服,踽踽獨行,沒有人跟他打招呼。我走近幾步一看,這不是人民日報社圖書館老館長謝興堯嗎?他是從哪裡冒出來的?經過了「文革」這麼多年,他還活著呀?謝興堯一直順著北區宿舍的大道向東北方向走去。我像新發現一件出土文物似的,馬上去告訴報社的老同事黃植,黃植已經知道了謝興堯搬到北區宿舍19號樓來了。黃兄說,老館長很希望我們這些老同事去看他,順便跟他聊聊往事。
由黃兄約好以後,我們幾位老同事一起到謝老的住宅去看他。謝老一見來的都是報社的老同事,非常高興。大家坐下後,他就興致勃勃地跟我們聊起他這些年來的經歷。謝老此時已80好幾了,獨身一人,住在一套不足60平方米的兩居室裡,身邊只有一位老保姆王嫂照顧他。屋內沒有一件像樣的傢俱,本來按他的級別,報社可以再給他一套房,但他害怕搬家麻煩,就沒有要。他安於寂寞和清苦,為自己的房子取名為「堪隱齋」。就在這套小房子裡,他先後寫了兩本書:一本名為《堪隱齋隨筆》(遼寧教育出版社1995年出版),一本名為《堪隱齋雜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出版)。
謝興堯先生在1949年前是北京女子文理學院歷史學教授。中共建政之後,鄧拓把他調到人民日報社來了。據我所知,進北京初期,鄧拓親自調兩個人來報社,一個是王若水,另一個就是謝興堯。他們都在當時的理論教育組當編輯。上世紀50年代初批判《武訓傳》,謝老曾受命參加關於武訓生平的調查工作。調查團成員中有袁水拍和江青等人。也許因為他是「留用人員」的關係吧,剛調來報社時,社長範長江和總編輯鄧拓都跟他打招呼,發表文章時不要署真名,最好用筆名。不過,這個限制很快打破了,他後來寫的幾篇批判武訓的文章都是用的真名。不久,他的工作便由理論教育組調到圖書館當館長。
解放前,謝老是有名的太平天國研究專家,也是著名的明清史學者,曾用「蕘公」等筆名出版過歷史專著。謝興堯在「文革」中受到衝擊。據瞭解他被打成「文化漢奸」和「反動學術權威」。但是,據我所知,「文革」期間他除了在王府井大街掃街以外,未受到其他可怕的打擊,因為他是「死老虎」,被丟在一旁沒人顧及了。
上世紀90年代以後,謝老就搬到報社內北區宿舍。因為同住在一個大院,所以我們自90年代後每年總有一兩次到他家聊天。他談了許多往事,我們當作歷史去聽。我們最感興趣的是,他與鄧拓之間的一些往事。他曾談到,當年鄧拓和吳晗、郭沫若等人曾向中央打報告,建議開掘十三陵的某陵。當時只有文物局局長鄭振鐸反對。過了一段時間,中央同意打開定陵。定陵打開後,謝興堯先生曾經隨同鄧拓去觀察,謝老開玩笑地說,他曾多次陪鄧拓「探皇陵」。
在陪同鄧拓「探皇陵」回來時,每次都到頤和園吃午飯。鄧拓和謝老在一起時,從不談人民日報的事,總是讓謝老提供明清的歷史線索和資料,有時也一起談書論畫。有一段時間,謝老發現鄧拓的情緒有些消沉,他甚至說「不願當人民日報總編輯和社長,想當頤和園園長,專門從事歷史研究」。這些話讓身為非黨員的謝老非常吃驚。有一次謝老問鄧拓:「聽說毛主席想讓你做他的秘書,你不幹,推辭掉了,這是為什麼?」鄧拓沒有明確回答,但流露出為中央領導人當秘書不是好做的事、中央領導有些人比較難侍候的意思。謝老說,他聽到這些話在吃驚之餘,一次曾向鄧拓夫人談及此事,想讓鄧夫人勸勸鄧拓。
聽了謝老對這段往事的敘述,我想起1957年上半年在報社聽鄧拓談受毛澤東訓斥的傳達。記得是在王府井報社圖書館小閱覽室對人數有限的傳達。鄧拓當時表情沈重,但對毛澤東對他訓斥的話,卻原原本本地向我們傳達了,其中最令我吃驚的是毛澤東那些近似人格侮辱的話。如說,以前說你是「書生辦報」,現在看來你是「死人辦報」。又說:「你要是漢元帝非亡國不可。」毛還說:「你佔著茅房不拉屎」,「你白白消耗了板凳的折舊費」(毛澤東對鄧拓這種一棍子打死的訓斥,是完全不符合事實的。事實是,在中央開過最高國務會議後,報社就根據毛澤東講話的精神作了選題報導計畫上報中央,而這個選題計畫被胡喬木壓下了)。在傳達完毛的話以後,鄧拓面色凝重地說:「我在報社的領導已破產了,我已向中央提出了辭職。」鄧拓和謝興堯說「要當頤和園園長」的時間,大概就在這次被訓斥之後。
關於鄧拓受毛澤東訓斥之後,一時間情緒消沉之事,在李莊和胡績偉的回憶錄中均有反映。胡績偉在他的自選集《報人生涯五十年》一書《平生贏得豪情在》一文中曾有這樣的記敘:「他(指鄧拓)在連這個社長也決定辭去的時候,他約我到潭柘寺去散步。在那彎彎曲曲的山道上,在那深幽寂靜的寺院裡,我們兩人懷著沈重的心情,拖著沈重的步子,邊走邊談,有時就在石頭上坐下來談。當時一來是我的政治覺悟不高;二來是他很嚴格的吐詞遣句,總不指名點事,也不直抒胸臆,暢所欲言,我的確沒有完全領會他的心情。現在想來,真恨我當時不是他的知音。當時我一再勸他不要辭去報社社長的職務,甚至勸他要做一些鬥爭。他長長地嘆了口氣,連說『難呀!難呀!』我記得很深的是,他說:『如果允許的話,我真想留在這寺廟裡多讀點書,多寫點文章。』」
鄧拓從受到毛澤東侮辱性的訓斥以後,情緒曾一度消沉,但調到北京市委以後,又重新振作起來;否則他不會寫出像《燕山夜話》和《三家村札記》中那些出色的文章來。
在鄧拓主政期間,謝興堯受到與其學術地位相適應的任用。可是「文革」一來,他就被當作「反動學術權威」打入「冷宮」。因為謝興堯不是中共黨員,所以鄧拓受批判後的苦悶也不便與他明講,當他聽到鄧拓說不想當人民日報領導,而想去專門研究歷史的話時,確實感到驚訝。
「文革」後,謝興堯沒有受到恰如其分的對待。在那套小房子裡,他真的隱居起來。但他能夠安身立命,潛心做學問以終天年。謝興堯於2006年6月23日逝世,享年100歲(實際他是102歲,因為上北大時少報兩歲,檔案就沿用下來,這一點他的親侄女,人民日報社外事局幹部謝隆燦可以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