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60年代初，張東蓀與孫子張鶴慈在一起。（圖片來源:公用領域）
張東蓀，是1949年初國共北平談判的見證者和第三方傳話人。民國四公子之一的張伯駒這樣寫道：「東蓀先生倡議和平，乃冒險入城奔走斡旋，以為保全。……杯酒之間，化霧瘴為光明。」毛澤東當時也讚：「北平和平解放，張先生第一功。」
但是中共建政不久，張東蓀就被捲入一場所謂的「叛國案」，全家三代受牽連，他本人最後慘死在秦城監獄。第一功臣怎麼轉眼成了罪人？今天，我們根據中共元老葉劍英養女、著名記者戴晴的《張東蓀和他的時代》等，一起回看這段往事。
「叛國案」疑點
張東蓀，1886年生，浙江杭州府錢塘縣人，中國著名哲學家、政論家、報人；曾留學日本東京帝國大學；先後任上海中國公學、光華大學、國立政治大學和燕京大學教授。
1949年中共篡權後，張東蓀選擇留在中國大陸，先後擔任中共全國政協委員、中央政府委員、政務院文化教育委員會委員，並任中國民主同盟中央常委。但是好景不長，1951年，他就「犯了事」。
據1992年第3期《北京公安史誌》上的《張東蓀出賣情報案》一文，1949年初，北京市公安局「破獲」美國間諜王正伯（又名王志奇）案。王正伯交代出，張東蓀向原美國駐華大使司徒雷登「出賣情報」。
有朋友可能問：1949年初中共還沒建政，北京就有公安局了？是的，根據中共公安部記錄，早在1948年12月17日，北京市公安局就在河北保定市悄悄宣佈成立，當時叫北平市公安局。1949年初共軍開入京城，北平市公安局一千多號人員也跟著進了城。
那麼，王正伯交代後發生了什麼呢？文章接著說，北京市公安局偵訊處又經過一年多的偵察，「進一步證實」，張東蓀把「抗美援朝中國出兵的具體日期」和「國家財經預算」等國家核心機密，編成情報，派人送到香港，之後轉交到司徒雷登手中。
文章稱：「本來，張東蓀罪行嚴重、證據確鑿，完全可以依法逮捕，受到懲處，但是，黨中央、毛主席沒有這麼辦，而是採取了一種全新的辦法，即對其教育，通過這起案件不但教育張東蓀本人，而且也教育其他人，尤其知識界一些崇美思想嚴重的人。」文章不但一口咬定張東蓀向美國出賣情報，完了還不忘加一句「我黨寬宏大量」。不過，事實真的如此嗎？
關於這起案件，疑點還真不少。疑點一，既然王正伯是1949年初交代的，那麼，張東蓀向他「出賣情報」應該在1949年初之前。但1949年初之前，中共根本沒有作出出兵朝鮮的決定，也沒有編製國家財經預算，張東蓀怎麼「出賣」這兩個不存在的「國家核心機密」呢？
疑點二，供出張東蓀的王正伯，到底是什麼人？是美國間諜，蘇聯間諜，還是中共間諜？至今沒有看到確鑿的證據。他的最終結局如何？也沒有看到確切的資料。是否被秘密處死了？外界也不得而知。
疑點三，梁漱溟在《我生有涯願無盡》中回憶，他曾向毛澤東打聽將如何處置張東蓀。「不意（毛）主席於此事竟不見惱怒，回答我說：此事彭真來向我詳細報告了。彭真要捉起他來，我說不必。這種秀才文人造不了反。」
叛國可是大罪，可處極刑。這麼大的事，為什麼毛澤東竟「不見惱怒」？而且張東蓀被認定「叛國罪」後，中共僅撤銷了他在中央政府擔任的職務，仍讓他在燕京大學當個掛名教授。這也太不符合中共的行事作風了吧？
唯一不投毛澤東票的人？
對於發生這起「叛國案」，一種觀點認為，與張東蓀沒投票給毛澤東有關。1949年9月，中共全國政協選舉中央政府主席，576名代表投票，毛澤東得575票。眾人認為毛謙虛，沒有投自己的贊成票，所以少了一票。但實際情況是，毛投了自己的贊成票。
誰沒投那一票呢？據記者戴晴考察，有人認為是張東蓀，而且被毛澤東查出來了。此前，張東蓀與毛澤東就有分歧。張主張在美蘇兩個超級大國之間不要倒向任何一邊，走中間道路，毛主張對蘇聯「一邊倒」。1949年1月，張東蓀在西柏坡會見毛澤東時，毛對他的走中間道路提出批評。張回家後對家人說，與毛「話不投機」。
所以，身為自由派知識份子，張東蓀不投票給毛澤東在情理之中，這也給後來發生的「叛國案」埋下伏筆。不過，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楊奎松對「未投票說」持保留態度。他認為，這個說法是依據一些相關人士多年後的、或者間接的回憶，其中包含個人猜測，所以缺少份量。
楊奎松直言，他也沒有足夠的證據解開這樁歷史懸案。長期以來，官方沒有公開過張東蓀私通美國的任何「罪證」，所以學界多有爭論，各方只能通過各種片斷史料及回憶錄，拼湊不完整的圖片。但是，官方從不公開「罪證」，是不是側面說明這又是一起冤案呢？
株連三代
我們說回張東蓀的遭遇。雖然1951年，中共沒有因為這件事對他痛下狠手，但到了「文革」時期，舊帳新算，張東蓀在劫難逃。
1968年1月，已經82歲的他因為「叛國案」突然被抓捕，關進秦城監獄。1973年6月，他死在獄中。張東蓀的家人都跟著倒了大霉。他的妻子劉拙如，先在單位被批鬥，後被「扭送」到海淀公安分局，被監禁近一年。
張東蓀的長子張宗炳，是美國康奈爾大學博士，北京大學生物系教授。他與父親同時被捕，同被關進秦城監獄，秘密關押7年後1975年才獲釋，出獄時已精神失常。張東蓀的次子張宗燧，是英國劍橋大學博士，中國科學院數學所研究員、學部委員。文革爆發後，張宗燧被抄家、批鬥、遊街示眾，身心遭到巨大打擊。1969年，萬念俱灰的他服過量安眠藥自殺。張東蓀的三子張宗熲，畢業於西南聯大社會學系，後升入燕京大學研究院，成為費孝通的得意門生。「文革」中，他屢遭批鬥不堪凌辱，1966年與妻子呂乃樸雙雙自殺。
張東蓀的孫子、張宗炳之子張鶴慈，1963年時是北京師範學院學生。他與幾個中學同學結社寫詩和議論政治，被判「勞動教養」3年。期滿後正逢「文革」，又被戴上「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繼續勞改，總共勞改16年。張東蓀的孫子、張宗熲之子張佑慈，「文革」時在天津當工人。父母自殺後，他因為「企圖給父母報仇」等所謂「反革命罪行」，被判刑15年。1978年「平反」時，已被監禁10年多了。
張東蓀為什麼全家被迫害到如此地步？如果他沒投票給毛澤東一事屬實，那「文革」期間繼續被政治報復，這完全有可能。另外一個原因，張東蓀對共產主義和馬克思主義有清醒的認識。
1952年2月29日，燕大召開全校師生員工批判張東蓀大會，歷史系教授翦伯讚當時發言很尖銳，羅列了不少張東蓀的陳年「罪證」。章詒和在《心坎裡別是一般疼痛》中提到，翦伯讚指控張東蓀「一貫反蘇、反共、反人民」。他列舉：張東蓀在1931年出版的《道德哲學》一書裡，就說「資本主義不會滅亡，共產主義不能實現。如實現則勞動者就會餓死」，又說「把馬克思主義列為學說，乃人類之奇辱，是思想史上的大污點」。
翦伯讚還指，在1934年出版的《唯物辯證法論戰》一書裡，張東蓀說，「馬克思派的企圖不但不會成功，其結果只弄成既非科學又非哲學的東西，終謂四不像而已。」在1946年出版的《思想與社會》一書裡，張東蓀說，「無產階級專政是不民主的，結果必變成少數人的專政，而決不是無產階級專政。」
這些清醒的認識，中共怎麼容忍得了呢？當然，中共整資產階級知識份子也是必然，毛澤東早就有此想法。
1926年，毛發表《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把中國人劃分為五個階級：大資產階級、中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半無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大資產階級」是指買辦階級、大地主、官僚、軍閥和反動派知識階級。其中，「反動派知識階級」被視為重點，包括「一部分東西洋留學生，一部分大學專門學校的教授、學生」等，屬於「極端的反革命派」。
1949年中共建政後，發動了幾十場血腥殘暴的政治運動，幾乎每場都包含整資產階級知識份子。張東蓀一家學術背景過硬，又多有留洋的經歷，所以在那個瘋狂的年代，都成了要被「批倒批臭」的「反動派知識份子」。
責任編輯:張雲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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