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戴著「家庭右派賤民」的帽子,在病梅館挨過苦難歲月的。(圖片來源:公有領域)
編者按:本網站收集了上千篇《往事微痕》的文章,內容都是當事人在反右、文革等歷次運動中親歷、親見的事件。現將《往事微痕》文章整理後陸續發表;應讀者要求部分文章會重新刊出,以饗讀者。
前言
一個個荒謬的政治運動,真可謂「摧枯拉朽」,把家庭這個原本應該集結世上最美好情感的溫馨港灣,異化成龔自珍筆下「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的病梅館。筆者不幸就是病梅館中一棵病梅。較之大多數關起門來還能享受人倫天性的其他右派子女更不幸的是,我是戴著「家庭右派賤民」的帽子,在病梅館挨過苦難歲月的。
這篇稿子,本是去年我在外地進修期間,應「右派」父親出專集而寫,種種原因未能面世。擱置一年多未料邂逅鐵流叔叔和他正在全力投入編輯的《往事微痕》。我答應他將初稿修改後再拿去發表。未想這一應承,又將我變成了一個艱難的「產婦」。這篇稿子就像個難產的胎兒,要考慮篇幅限制恐無法吐出鯁喉之物,又不甘就這麼交出孕育多年的「孩子」。我將對既往和今後、活著的人和死去的魂化不開的重負,擰成一股強大的責任感使命感壓向了這個「胎兒」。我不願他僅做哀怨狀分娩。我希望他面世昭告人們的不是糾結苦難而是喚醒良知。人輕言微卻不自量力讓我飽受折騰無法滿意脫稿。一直延宕到2009年這個剛過去的端午節。
初稿的框架是在另一個城市的公園建構的。時間地點變了,但場景卻驚人的相似——又是愁雨蓋地,又是在公園。我一口氣翻閱完父親頭天送來的九本《往事微痕》。因為是節日又下著大雨,園子裡空無一人,只有《往事微痕》裡那些劃右時與我兒子現在年齡相彷的前輩們泣血述說的陪伴。雨點斜飄到屋檐下貼壁蜷坐捧讀《往事微痕》的我身上,已是飢腸轆轆卻不思果腹。我不時要移開視線用深呼吸來平復波瀾起伏的情緒。透過雨簾,我彷彿看到無數雙眼睛正在注視著我,目光落寞又期待。我起立,向著雨空深深地鞠躬。那一刻我靈性豁開:面對人世間深重的苦難,語言永遠顯得蒼白,文字永遠難以達意。我唯有向我的天父上帝尋求力量和幫助,以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的認真態度,去完成這份人生答卷。但願讀者在此看到的,不僅是量化了的文字,更是一顆為你們熱切跳動的赤子之心……
反右運動。(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一
被我戲稱為「老頑童」的父親又在忙於編輯與反右題材有關的書籍了。幾個月前就向我約了稿,當時也沒多考慮就應承下來了。
未曾想到,這個曾經多次在我寫滿少女愁滋味的日記中出現,在一些信件、隨筆、稿件裡總會不時觸及的傷痛話題,到了終於可以出「專題文章」的時候,居然會感到無從說起而屢屢後推動筆時間。此時真正悟到古人「只道天涼好個秋」是個怎樣的境界了。
這些年,一本本有關回顧右派受難的書籍,還有發表在網路上那些大膽披露的文字,看得連自己這個右派女兒都麻木了。「字字血聲聲淚」,這個小學課本裡常用來控訴舊社會地主惡霸的通俗句子,用在此處倒是百分的貼切。原來人心對苦難的承受能力是有限的,痛到極處是麻木,再往下就是欲說還休的迴避。
迴避還因為——這輩子如影隨形的心傷已經不願輕易觸動。寫這類文字會攪動情緒影響睡眠,何苦來?
迴避更因為——在如此深重的苦難面前,你還能有什麼極致的發揮呢?於是乎,思維休克就不足為怪了。
想來自己就是處在這幾種理由充分的迴避狀態了。然而既已在父親面前做了承諾,怎忍讓正在與生命時間賽跑的老父、叔伯輩們失望呢?也有違自己信實的秉性。交稿時間迫近,命令自己這個週末必須動筆。
初坐定,面對冰冷的電腦屏幕卻仍是一陣發呆。索性起身,撐著雨傘向附近一個街心公園走去,試圖和著淅瀝雨聲梳理下紛亂的思緒。
埋頭漫步陰雨中空蕩蕩的公園小徑,不經意間抬頭,卻見右旁樹叢下站著一個白衣小女孩。四目相對,女孩眉宇間透出淡淡的憂傷和一絲企盼的眼神,讓我的腳步不由自主地邁向了她……
交談中得知小女孩13歲,正在念初一。話題轉向她父母家庭時,女孩臉色凝重起來。她告訴我已經兩年多沒見到親媽媽了。父母五年前離的婚,她現在是與父親、後媽及妹妹(後媽帶來的)一起生活。「你和妹妹處得好嗎?」我關切地問到。「不好,她總是找碴與我吵架,還打我……」她幽幽地回答。「那你雨天一個人來這裡,就是為了避開媽媽妹妹的是麼?」「嗯!」她重重地點點頭:「平時在學校還好點,週末好難過」,聲音哽嚥了……
一股濃郁的惺惺相惜傷感情緒猛襲過來。我掉轉視線平復下情緒,然後試圖轉移話題:「那你今後有什麼打算,最大願望是什麼?」「我打算設法找到媽媽,最大願望就是早點見到她,和她一起生活……」
小女孩的話語,重錘般將我的心敲擊得生疼。這個憂鬱的小女孩哪裡會想到,站在對面這個比她大了將近40歲的阿姨,也是來自破裂家庭,也是從小懷揣與她一樣的希冀,至今內心裡還活脫脫地裝著那個做夢的「小小女孩」呢!
早在幾年前,我與一個有思想的年輕網友,因為同看了《往事並不如煙》這本書後,就書中那個曾經紅了多年的政治人物史良出賣朋友的行為是否應該得到原諒的話題展開了討論。我在發給他的郵件裡,就有這麼一段關於自己的真實描述:「許多人都會有這樣一種體驗,即在某種情況下會出現『兩個我』打架的場面。再進一步甚至會出現另一個影像。曾受過強烈刺激的人在特定情境下偶爾會出現這種狀況,這是有生理心理學依據的。每當我因兒時經歷引發心理暗潮出現深久些時,會有一個小小女孩出現。是那個曾好想好想兩隻小手一邊一個,牽著爸爸媽媽溫暖的手跳著走的女孩。在那個離婚率極低極低的年代,女孩身邊的孩子都能擁有這樣的牽手機會的,天性善感的她太不明白為什麼自己就不能呢;是那個曾好想好想讓媽媽親昵地摟抱著,愛撫著,聽她柔語呼喚「乖寶貝」的小小女孩,這原本是普天下母親,即便是動物的母親也會向孩子展示的天性,生性重情的她太弄不懂,伴著親生母親的自己為何就得不到呢?你知道我現在打字的手抖得有多厲害嗎?小女孩有太多的『好想好想』,但我現在寫不下去了……」。
這個隱藏內心已跟了我好多年的小女孩,我一般是不會拿出來示人的。我有個網名叫做「模子碎了」,意即上帝已經把造我的模子給擊碎了,除了她,這世上很難有人能夠懂我,更難以理解我內心的這個「小女孩」,我又何必隨意出示她而遭人褻慢呢?蒼天弄人哪,就在我為構思會觸及心靈隱痛的文字來到這個寂靜的園子時,偏偏會遇上這個與我相向而立,已經與我內心那個影像合為一體的小女孩。我環顧四周,平日喧鬧嘈雜的公園,這個週末的下午似乎只為我和她——兩個身世相同,做過相同夢的「女孩」相逢而預留了這份清冷。上帝只把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單獨留給了我和她——兩個被父母帶到世上,卻得不到父母正常關愛的殘缺生命。任由一對孤苦孱弱的靈魂,在這個陰暗的下午,和著越下越大的嘀噠雨聲瑟瑟震顫……
我是個秉性追求真實的人。虛構「高於生活」的文字從來不是我的擅長。我也壓根就沒想過要在這篇文字裡編造任何戲劇情節去譁眾取寵。然而圍繞這個題材的寫作,所發生的這一幕是如此真實自然,又如此讓人不可思議。
我於是豁然悟出我該如何為這篇文字取材定性——人世間深重的苦難其實沒有可比度。任何不幸對於承受的個體都是百分之百的苦難,都有可能帶來深遠的影響,難以預料的後果。我早就有過這樣一個計畫:餘生要做一件將苦難升華為價值和意義的事情,那就是利用自己醫學生理和心理學知識,結合自己做女兒、做母親的雙重經歷,內心體驗,向這個喧囂功利的現今世代發出呼籲——沒有足夠的愛和責任感,不具備一定教育常識的人,請你們不要做父母!你們的孩子有權拒絕出生!
我與這個同樣來自離異家庭的小女孩不同的是成長背景的差異。我的悲劇不能不追溯到那個荒謬的年代,那場錯誤的反右運動。現在有種奇怪的論調:陳年往事不要再提,美其名曰「不要活在陰影中」。這些人哪裡曉得,追溯歷史並不等同於活在陰影中。對所有悲劇製造者行為的寬容,就是對那些真性情、正直善良、老實柔弱蒙冤死去或活著的靈魂極大不公!這種良莠不分其實也深深地污染了後人的心靈,污染了德行的尺度。出賣朋友的史良如果還活著,可以善待她這個人,但行為不應該寬恕!有人問孔子該不該「以德報怨」,他反問:那麼用什麼來報德呢?然後說,應該是用公正回報怨仇,用恩德回報恩德。聖經裡也有許多類似「惟願公平如大水滾滾,使公義如江河滔滔」等伸張正義的教誨。
很喜歡一位二戰集中營倖存者,後來獲得過諾貝爾和平獎的基督徒說的這句話:「愛的反面不是仇恨,而是冷漠。只要我們面對暴行沉默不語,我們就是間接地助長了暴行」。是啊,我們不應忘記過去,我們不要漠視傷痛!記住不是洩憤,而是為了避免重蹈覆轍;觸痛不是記仇,而是為了後來人不再心痛!
那麼,就讓我利用父輩們開闢的這塊思想園地,將身為右派女兒的我內心最大的苦果——那個年代殘缺家庭帶來的傷害一吐為快吧!
天津大學民主黨派「向黨交心游行」。(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二
我出生於1956年。還不到一歲,父親就因57年被劃為右派與母親離婚,從此注定了我闕如父愛父教的殘缺人生。屈指算來,我與父親在一個屋檐下共同生活的時間,加起來怕也沒有一個月吧,所以我不會有章詒和那些大把確鑿材料來談父親和那場運動。有關這些話題,父親自己已著文不少,而世面上此類題材的傷痕文字也已經夠多。就讓我跳出窠臼,以我的經歷、體驗,從另外一個視角道出一個右派女兒的「慘」字吧。篇幅所限,在這裡我且不談成長過程中社會對我們的不公,先談談自己成長的家庭環境與母親吧。想提醒的是:這裡寫出的是一個女兒眼裡真實的母親,而不是熟人朋友眼裡我母親的另一個形象。
現在經常會聽到有人罵共產黨比國民黨還黑。其實在我看來,現在的某些共產黨是已變味了的。真正「原味」的共產黨倒是有些並不謀私不腐敗,但有最可怕的一面——黨性高於人性。以我現在分析,這種所謂黨性,就是對極權的錯誤信仰加上個人私慾。其私慾就是在那個年代最被鼓勵的,強烈的「上進心」下掩蓋的虛榮心,自我膨脹的表現欲,為此可以六親不認,出賣朋友。史良在並沒有外界逼迫下,抖出了與章伯均的私人談話,她不是「不得不為」而是「主動為之」,這種出賣朋友的卑劣,就是這種私慾的結果。我的母親,與她表現形式不一樣,卻因同樣的私慾(相信那時她自己也意識不到)加害了她的孩子。多年後,我才明白了她的這種私慾產生的條件——人性的弱點,亦即後面將闡述的人人具備的內在罪性,被「戰無不勝的毛澤東思想」催化成熟了!
母親17歲偷出戶口,從北京原本較舒適的家出走,加入南下大軍來到本地。與同是從漢口南下的我父親,結成男才女貌令人艷羨的「革命伴侶」。這是一對不折不扣的真正布爾什維克的組合。連我們三兄妹的名字都取的極具政治色彩。(我後來改名了)。熱血、狂熱信仰的代價是:父親因說真話被劃右,並被開除雙職譴送農村改造。母親有迫於壓力的因素,更有與右派份子徹底決裂的原因,選擇了離婚。我們三個孩子後來都隨母親生活。無疑生活向我年輕的母親展示了殘酷的一面。可悲的是母親在黨性與母性之間仍堅定地選擇了以前者為重。而且比以前更加努力地為黨工作來洗刷「右派前妻」的恥辱,來滿足我前面提到的分不清是上進心還是虛榮心的那種東西,來表現自己是真革命的左派。這一來苦了我們幾個幼小的孩子了,生活上疏於照料,蓬頭垢面,現在兒時同學聚會還拿我常常穿歪褲子打趣。那時「吃飯」的概念大多是與餐票和食堂聯繫在一塊的。放學晚了或是玩瘋了忘記時間自然只有餓肚子。打小,身邊的同學、小夥伴們回家後圍桌吃飯,或打開碗櫃就能找到飯菜的情景,總會刺激出我的妒意來。也因此,有時母親帶我們到館子「打牙祭」,沿途買回一些零食的片段,就成了我童年最珍貴的回憶。所以在這篇文章還未展示母親非正常的常態面目時,我要先用母親很少顯露的正常一面滋潤一下苦澀的回憶。
撰寫此文我著重要談到的,是母親對我們的施暴教育,從身體到心靈,尤其是後者。如果說共和國大小政治運動不斷,那麼毫不誇張的說,我家的政治運動親情格殺也從未停歇過。而且影響更綿遠。
正如前面提到的,很積極很馬列的母親工作一直十分忙碌。能回到家展示母親溫柔親情的時侯不多。然而就是這點有限的時間,還被我媽「無私」地奉獻給了她的精神領袖。在別的孩子「排排坐,吃果果」的年齡,我家卻常常是另一幅景象——三個小毛孩圍著表情嚴肅的媽媽,各自手捧一本「紅寶書」,從我已深銘腦海的毛選第一篇《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開始逐段學習。我們吸溜著鼻涕,抗拒著窗外小夥伴們嬉鬧聲的誘惑,懷著稍不留神便會有耳光上臉的恐懼戰兢,怯怯地跟著媽媽一字一句的念著背誦著毛選語錄。那些枯燥教條的政治術語就這樣被硬性塞進了我們的童心世界,潘多拉魔盒也從此隨著毛選嘩嘩翻頁聲在我家開啟,「階級鬥爭」的序幕隨之在被政治化、格式化了的我家無情拉開。
媽媽在我們眼裡更多時候就像是家庭的政治統帥。「馬列主義老太太」這個稱謂用在她身上真是再恰當不過了!她對我們的教育言談常常是嚴肅著一張臉,大談毛主席的教導,革命者應該如何。滿耳畔是「狠鬥私心一閃念」的提醒,動輒便是「自私、落後、反動、資產階級思想」的謾罵指責。這還算是和風細雨的呢,最慘的就是毒打。原本就有性情暴烈的一面,又深具「以階級鬥爭為綱」意識的媽媽,把在外面受的氣,以及在那個年代她不可能不遭受到對「右派前妻」的歧視,她為此在政治上的不得志,一股腦兒撒向我們,那種毒打及折磨手段之殘忍甚於後母,是與她在外夾著尾巴追求「上進」,留下的笑容可掬可親形象有強烈反差的。今天我寫出來,會讓她的那些老同事朋友們難以置信的!我以為這也正是許多共產黨人和追求政治表現者或許自己也意識不到的兩面性。
容我現在匆匆跳過太多的細節,免去太多挨打的回憶。我只能簡要告知:我們的頭都被母親用火鉗等打開洞,血流如注地去醫院縫過針。搓衣板在哥哥膝上一劈幾節,我們的頭髮不知被揪落多少。印象很深的一件事,是文革期間已經被小夥伴孤立了的我和哥哥有次去江邊玩,哥哥脫下衣服跳到江裡游泳。站在清澈水中的他,剛發育出健碩肌肉的身體就像金錢豹,佈滿了青一塊紫一塊觸目的傷痕。我提醒他別往水深處去,才13歲的哥哥卻回答我「死了還好些」,此刻我還能記得當時心被揪得生疼的那種感覺……,其實我們都是些聽話的孩子,很小就分工了家務,勤快能幹能吃苦,比現在的孩子省心多了,但仍可憐兮兮的皮肉苦不斷。
論起皮肉之罪,數有男孩頑皮天性的哥哥領受的最多。論起我將在此篇裡重點談到的精神心靈受到的傷害,要數我這個最小的、後來卻被劃為「家庭右派」的孩子最慘了!天性多情善感,此生不知父愛滋味的我又被有如此強烈黨性的生硬母親,過早地在小小童心上撒下一把又一把的鹽。使我備受傷害的原因,還有讀者不難在此看到的:我很難「順適」的個性特質及善感。大凡做過父母的都應該清楚:孩子的成長,本身就是個需要用愛和正確的教育方式不斷去矯正行為的過程。而我母親黨性至上、缺乏愛和正常理性的「完美主義」教育,只會滋長孩子撒謊、乖僻的個性,於是她越打越難滿意,越不滿意就越打,事無鉅細揚手便打操起傢伙就揍已成可怕的慣性。那時我們挨打的導火索之一,是我們有時偷偷跑去看已從農村回到本市的父親。這本是天性使然,卻被雖已赤化卻仍難免受牽連的我媽大大不容,斥我們為「與階級敵人劃不清界限」。我的哥姐早已在母親的淫威下噤若寒蟬,惟有我這個真性情不識相的要來上一句:「人性沒有階級之分」。完了!「反動的資產階級人性論」誕生了我這個家庭「右派賤民」。河東獅吼般的母親暴跳如雷,把我胳膊上的肉都險些咬下來。打得死去活來,還在年前兩天飄雪的冬日,逼我剝的只剩一身單衣趕出去漂泊了好幾天。再加上我後來在政治表現、入團等問題上的冷漠,以及一些觀念上與她的分歧,使極左的我媽恨死了我這個家庭內定「小右派」。變本加厲的折磨,無所不用其極。
這種折磨不光在肉體,最不堪的是人格、自尊及精神上的摧殘。小孩嘴饞私下吃了家裡的零食被她說成是「偷盜賊」。我愛看的名著被她斥為「黃色小說」。還記得我16歲生日那天,她把我正在偷偷捧讀的《牛虻》扯個稀爛在地上狂踩。
我媽還有個折磨人的絕招,那就是動輒敲著你正在熟睡的床,或者正在使用的桌椅,說這一切都是她的,逼你從睡夢中或是伏案時「滾出去」,而且「滾」之前還得剝下衣服,因為那也是她或者她的親友送的。計畫經濟年月戶口糧食本就是生存之本,離了它們寸步難行,我媽也牢牢把它們掌控起來,讓你即便是還棲身這個唯一住所也無從餬口。母親對兒女們變態摧殘手段真像我們當年被控訴的「土匪惡霸」般,罄竹難書啊!我結婚那陣就是遭遇已記不清母親第多少次的驅趕,良辰吉日是從借住朋友一間破房子處淒楚出嫁的。在封建習俗嚴重的本地,這種「寒酸」給我後來不幸的婚姻生活帶來何等影響,大家是不難想像的。
反右批鬥。(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三
我也許是右派二代中較早就具備覺醒和反抗意識的了。除家庭遭遇外,學校和單位一些加入了「紅色組織」的人虛假好表現的真面目,使我得出這些黨團員「行為上有些還不如普通群眾」的結論。並在母親逼我申請入團時直言不諱地把自己的看法說了出來。這下我這個家庭右派更是被定性升級,並從此走上被母親的黨性固體思維釘死在恥辱柱的不歸路,直到現在還在被她無端猜忌著。自從與母親有了人性之爭等觀念分歧後,我的任何言行舉止都能被「以點帶面,以偏概全」的媽媽挖掘出「壞分子」的動機來並予以道德定性。對我的批判和鬥爭就再沒止歇過。可憐的我,在學校和大環境中要面對大獨裁者毛共,受歧視遭排擠在老師同學眼裡矮了一大截,在家裡成日要面對的,是讓你汗毛直豎心跳加速的另一獨裁者母親。對於幼小的還不懂政治的我們,母親更為可怕。毛澤東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還是在紅語錄和大喇叭裡,而母親凶神惡煞的面容、時刻高舉的鞭子、和冰雹般的冷峻言語如影隨形。你的舉手投足乃至思想,甚至還沒來得及產生的心思意念都要受到這位共產黨極為忠誠的追隨者的監控,一樣的上綱上線,一樣的被揪出來示眾。可以說右派前輩們拜你們政黨所賜的屈辱苦難,我卻在世人謳歌「世上只有媽媽好」的這個媽媽那裡充分領教,並且到現在還無從平反。我的苦難是否更勝一籌,更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呢?
因為文革影響,我接受正規基礎文化教育只到小學四年級就終止了。受父親問題牽連,所謂「初中」是在文革最混亂時期,被發配到一所偏遠勞動中學做「文盲混混」。我初中畢業那屆正好趕上取消了高中,從此我再也無緣窗明几淨的文化課堂。參加工作後,我被保送到一所中專性質的醫校唸書,同學中大多是習過醫的,而我毫無醫學基礎,加之原本知識結構不健全,給學習帶來困難,只能加倍努力。然而我刻苦學習的精神不但得不到來自母親的鼓勵,反被她百般刁難。晚上看書晚點,她說我翻書聲隔牆也影響她睡覺,敲碎我的燈泡,把我趕出家門,逼進走廊、公廁讀書。我勤奮好學得來的優異成績被我媽多次斥責為「走白專道路」。我討厭那個沒有審美意識的年代人們衣著上冷色調一片,自己在衣服上做些變動,她也用剪刀一頓狂剪,說我「資產階級思想嚴重」,揪住我自己偷偷燙了劉海的頭往牆上撞。還到處去外面散佈,甚至幾次跑到我剛參加工作的單位找領導告我「思想落後」的黑狀。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應該知道,一個母親親口散佈的「資產階級思想嚴重」,「看黃色小說」對一個女孩子的清白名聲是種什麼樣的損害。在我們這個南方小城,操著一口京腔,又有歷史名人「某某某親侄女」身世的母親,是頗具知名度的。我就這樣被有影響力的母親到處散佈壞話,在具有先入為主、人云亦云低劣人性的環境裡,被弄得裡外不是人,以至於到現在遇見任何和母親有關的人,下意識裡都會湧出不自在的自卑來。
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喪失了對黑白正誤的判斷力。因為在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的母親身邊,成長中的我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究竟該怎樣做,才能得到我最在乎的媽媽的首肯。很遺憾的是,即便我的良好表現和正派在單位已得到公認,即便在眾人眼裡我已是個比較成功的優秀母親,而來自於我媽的首肯我至今仍未能得到。
正是母親製造了我們意識形態的混亂,引發了一系列連鎖反應,給我和哥哥的人生帶來了莫大的負面影響,最可悲的是悲劇鏈條一直延伸到我家的第三代(哥哥的孩子)。這些都是後話。
最讓我蒙受羞辱的是:將近18歲時,我在家待業期間,心情長期處於抑鬱苦悶狀態的我,與鄰居一個男青年友誼有了一些微妙的變化,這應該就是現在人們說的早戀吧。這原本是青春期很正常的一個現象,但當時缺乏這些常識,且已被傳染上「完美主義」精神潔癖的我,對只是處于思想念頭層面的這點東西也很是自責慌亂。正好當時我在北京的外婆身邊需人照料,於是我主動提出去外地呆了半年,自覺地把一段純潔的感情扼殺在萌芽階段。不幸的是,寫有我心跡的日記被我媽偷看了,她居然當著外地那些並不瞭解我的親友,讀我的日記並歷數我的種種不是,破口大罵我如何「不要臉」「思想骯髒」,還將當時正在親戚家洗澡的我一腳踢出澡盆……一顆青春期少女苦苦維護的純潔的自尊心,就這樣被親身母親傷害得無地自容,至今我還不願多接觸外地那些親友們……
這就是誕生於反右運動中的我悲慘的人生——父親早早送給女兒的是一頂黑五類的華蓋帽,又失去了保護女兒抵擋來自社會歧視白眼的天職。母愛沒能成為我們遮風擋雨的心靈港灣,還對弱小的心田揮舞比來自社會更可怕的風霜刀劍,情何以堪啊!
更為可悲的是,即便文革已經結束,即便政府已經給右派們平反恢復原職,我這個家庭右派的苦難仍然遙遙無期。不過那時母親倒是跟上了「改革的步伐」,讓我領受了另一種性質的屈辱——她居然把我的以德報怨和試圖消弭隔閡的主動,視為在經濟等好處上對她有所圖謀!當我還沒能從毛共和母親營造的「只講精神羞談物質」的無產階級赤化意識裡走出來時,母親已經率先用改革開放帶來的經濟思維,繼續踐踏我的秉性了!
我的父母都是南下幹部又早已各自成家,我在本地沒有遠親。我的哥姐及兒子都在外地。與那些希望兒女「常回家看看」的母親不同,我的母親是圖清靜不願被打擾的。年節日,母親也從來不會給我這個千里之外的獨居女兒來個電話,每次我打過去她也難得關切回問一句。2007年春節,因為兒子的緣故,已經四年沒有與母親過年的我也一同來到北京母親身邊。我是抱著滿足內心那個「小小女孩」的第二希冀——試圖得到回歸質樸母愛的希冀而去的。儘管我小心翼翼繃緊神經力圖做的更好,仍難以使她滿意,猛不丁又當著繼父和我兒子的面對著我一頓尖酸刻薄「批鬥」,夾雜著「滾蛋」的話語冰雹樣砸來。面對保養不錯,頭腦也很清晰的母親,那一刻難堪的我痛心地意識到——內心那個「小小女孩」對母愛的希冀,這輩子是無法得到滿足了!
早幾天,為了滿足已髮絲全白的小學老師對一首舊歌的難捨情結,我在電腦上搜索出這首《五月的風》,並通過電話播放給她聽了。現在這首如泣如訴的曲調正和著窗外的雨點敲擊著我的心扉:「五月的風吹在花上朵朵的花兒吐露芬芳,假如呀花兒確是有知懂得人海的滄桑,她該低下頭來哭斷了肝腸……」
回顧自己有悖人倫天性的成長經歷,這些傷害惡性循環鬼魅般跟隨我多年。(圖片來源:Adobe stock)
四
回顧自己有悖人倫天性的成長經歷,母親給我帶來太多的傷害和洗不清的恥辱、誤解,這些傷害惡性循環鬼魅般跟隨我多年,使我常常在親戚熟人面前委屈自卑,欲哭無淚,辯解無門,不得不用有些失常的外表強硬來維護那點可憐的自尊。我以自己已經做了多年母親的身份怎麼也弄不太懂我的母親。她不瘋,工作出色,在外人緣也還不錯,我實在弄不懂她為何關起門來就是一副凶神惡煞的面孔,為何對骨肉有這麼深、這麼長時間的恨啊!我想性格是因素之一但絕不是主要的。是荒謬的信仰對母性的壓抑、反右運動的刺激、以及自我為中心的表現欲得不到滿足帶來的人格母性大裂變……
我對這個問題長時間的求解,最終還是從聖經真理啟示的,人的「原罪、本罪」的罪性裡找到了答案。我明白了人皆有之的罪性與錯誤信仰的結合,後果是多麼多麼的可怕!這後果就是觸犯了人類的基本之愛,讓人已經不敢愛、不會愛了。這後果是把純潔的愛變化成無知的恨。愛與恨的顛倒,應該是毛共導演的鬧劇中最殘忍的一幕了!這後果帶來的不幸已經延續到我家的第三代——哥哥的兒子。挨打最多的哥哥,因為沒有得到健全的愛和正確的教育引導,不僅自己一生不順,而且也成了人生觀混亂,不懂教子,性情暴烈無常的打孩子狂。把他那個他其實很愛卻已不會愛,盡了責任卻引錯了道的獨子,從德智體上完全毀了!作為我父母唯一的孫子,這個正在靠血透維持生命,五毒俱全,自私冷漠到可怕的孫子,其壞名聲讓我父母顏面掃地,我媽甚至為此呆在老家不願回來。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幾代人的悲劇啊!
罪性與錯誤信仰結合的後果,讓我被母親裂變的母性追殺了人生三個黃金期:童年期,少女期,青春期。而從我後來經常要被引發的壞情緒來看,如果不是對上帝的信仰使我獲得重生,還將是不可知的無期啊!「沒有愛的人生是最悲慘的人生」「愛是抵禦憂傷和苦難的盾牌」,這些出自巴爾扎克等名人的話語,被我和哥哥用人生做了最恰當的詮釋。如果說土地肥沃是莊稼茁壯的首要條件,那麼被比喻為「心田」的這顆心,與土地一樣有肥沃和貧瘠之分。滋養心田的唯一肥料只有一種,那就是整本聖經都可以濃縮成的一個字「愛」!!這個愛,不受貧富貴賤等任何外部條件影響,它是渾然天成的。是慈祥的造物主上帝在造人之先,就植入人的心田的。感謝上帝尤其把最純潔的母愛植入一切生靈的裡面。所以才有世上對不分人獸的偉大母愛共通的讚美之詞。無數事實證明,心田得不到愛的養料滋潤,人的心性會因為與美好的東西絕緣而變得功利冷漠,直接的後果是缺乏愛心,人格品位低下,最終成為不知慈愛與悲憫為何物的怪胎。這個怪胎已在我家締結,促使我不得不以責任感使命感,針對一些普世現象,發出警示般的吶喊。
我曾經想過,就是殺人犯娼婦,都不會遭遇母親如此對待吧!我甚至想過,哪怕最不濟的孤兒,也不會似我們,得不到愛反要遭受親情的摧殘扭曲。所以我們的內心就不僅僅是貧瘠了,它還殘缺有洞!!我的前半生,常常會有順著內心黑洞下滑的恐懼驚惶感。這種時下人們常說的「沒有安全感」,我在很小的時候就開始領受了!我的心洞,後來被我自行診斷為「心理癌症」。這個癌症,一次次把我拋物線般投向對死的嚮往。即便出行在外,我也會找到知名公墓,在墓地伴著亡靈久久枯坐徘徊,苦苦思考著哈姆雷特那個難解的問題:to be,or not to be?(是活還是死?)
我常常會想到龔自珍的《病梅館記》。我成長的家庭環境,活脫脫就是這麼一個「斫其正,養其旁條,刪其密,夭其稚枝,鋤其直,遏其生氣」的病梅館。這個「病」已經傳染到我家的第三代。令人扼腕的是——病梅的親手培植者不去反思檢討自身,而是對著病梅的枝彎花萎橫挑鼻子豎挑眼,還一味強調自己「栽培」病梅的辛苦,真是讓人欲哭無淚啊!
蘇格拉底說的好:「未經省察的人生沒有價值」。現在已是對心理健康空前重視的年代了。希望人們能從我的省察和大義「曝光」中,引發對心理、教育等問題的思考和警覺。年代不同,但人性(罪性)卻是有相通之處的。環境不同,但所有的傷害都來自於苛求、掌控、高壓、不尊重、貶抑、漠視等內心的暴力這一點是相同的。我們稱之為素質的核心部分,那就是人文情懷,就是博愛仁愛意義上的愛,這一點也是相通的!
五
為父母者易犯的常見錯誤,就是在教育上走極端。不是溺愛過度,就是完美主義的苛責。在我母親嘴裡,到現在還以一己喜好,或把人褒到天上,或把人貶到谷底。「順我者昌逆我者亡」,那個年代這種典型的專制之風被母親在家裡發揮得淋漓盡致。孩子中誰合她心意,順服她的觀念,尤其是走上政治仕途之路就是「聽話」,就能處處得她褒揚。否則,不是「反動落後」,就是被她看不起的「沒出息、窩囊」。去年我才從哥哥那得知:有次母親與他同行時,示意他離遠點:「你那窩囊樣子丟我的臉」。很少談論母親,至今在她面前還顯得戰戰兢兢的哥哥說「這是一生中最傷我自尊的事」。冷峻的黨性、強烈的虛榮心取代了母愛天性,這種母親帶到世上的孩子,還有多少幸福感可言?
我母親曾用極具精神、人格殺傷力的咒語,為我和哥哥判過精神牢獄的無期徒刑。她經常用很肯定的貶義詞來預期我們的人生,那些刻薄的話語刀子般讓人透心涼。不幸的是有些詛咒還真的成了現實。我的哥哥,這個因為具備男孩的調皮天性而挨打最多的倒霉蛋,從來就沒有走出過人生的厄運。眼瞅這個曾經身材俊美、肌肉健碩、雙眸靈動的名副其實的大帥哥現在的生存質量,我耳畔常會想起母親當年那些歇斯底里的詛咒,常常心酸心痛的不能自已。從小在我強勢母親高壓下,被扭曲厲害的病梅哥哥,現在又被自己種的苦果兒子折磨的暗無天日,50好幾的人了還不得不在外打工為近30歲的腎衰兒子掙血透錢。春節回來環顧被五毒俱全的兒子變賣成家徒四壁的房子,連睡覺的地方都沒有,真是欲哭無淚淒楚之至,倒霉悲慘的人生不知何時是盡頭!這個端午節他在福建一個偏僻工地發來「我是完了,一輩子辛酸苦辣一場空……」的簡訊再次刺痛了我。
哥哥的慘狀倒是吻合了我媽當年絞盡腦汁噴吐出來的那些「箴言」。不幸言中的結果自然不表明母親目光高遠,而是她犯下了無論從人體生物學磁場還是教育心理學上的大忌——用持久陰暗、負面的生理、心理暗示,導引了她資質原本不錯,又能吃苦耐勞的孩子一個倒霉灰色的人生,一個被我母親麻花般扭曲的人生!如果說是獨裁者強姦了那一代人的大腦,那麼可以說——我的母親在無知中蹂躪了她孩子的人生!
這種缺乏人性母愛教育下的後果,也在我身上留下許多的負性面。除了付出高昂代價保有了一個「不服從」的靈魂,使我對真理、對真善美追尋的主軸和本質還沒被完全摧垮外,扭曲的成長環境無例外地會滋生我的弱項和毛病。為了抵禦別人對我的輕蔑侮辱,為了告慰那些同情理解我的好心人,我甚至表現的過於敏感和自重以至不知所從。我常常自嘲是個「外強中乾」的紙老虎。我得了嚴重抑鬱症,死的念頭無數次纏繞著我。在我人生很長一段時期,我的內心一直是憂慮重重。既對過去的遭際怨天尤人,憤恨滿懷,又因心田沒有愛的滋潤貧瘠自卑,常常恐懼驚惶、失望焦慮,自己設想出許多可怕不堪的遠景壓榨、折磨自己,越想越沒了活下去的盼頭,對生活的信心消失殆盡。我就是這樣愚蠢地糾纏於昨天、明天的團團亂麻裡,把珍貴的「今天」給攪得一塌糊塗。白天痛苦,晚上也不得安寧,嚴重的睡眠障礙讓我苦不堪言。積鬱還使我患上表現在皮膚上的一種身心頑疾,隨著心理暗潮的來襲而頻頻引發,更使我的深淵人生雪上加霜。
正是這些身心的痛苦體驗,使我現在特別能體會來向我傾吐心靈痛苦的人,願意把自己的心理歷程無保留地展示出來,勸勉他人。我常常咀嚼陀斯妥耶夫斯基這句話:「我只擔心一件事,就是怕我配不上我所受的苦難」。它在提醒我今後的人生立足點不會僅僅回顧過去的辛酸,還會正視「正在進行時」的災難,以及對「將來時」的一份責任。哪怕人微言輕,哪怕只是能對幾個或者少數人產生影響。我要再次強調,我在書寫此篇時,是已經脫離怨婦形象,站在一定高度上的鼓與呼。敘事不能脫離人,但我「鼓與呼「的目的意義已經不是糾結於個人。
我的前半生,儘管也算得上是努力和勤奮的,但「退縮型人格障礙」很是影響了自己的事業和人生。每至關鍵處總會被心靈的暗潮洶湧衝擊得潰敗而逃,有時連自己都討厭自己卻又徒喚奈何,恨不一死了之!天可憐見我,使我命不該絕。多少次我的情緒跌入死蔭幽谷,都感到似被冥冥中一股力量給托起,讓我在跌宕起伏的人生苦海中活到了今天。我還有個網名,叫做「賺日子」,意即多次意念上「自殺未遂」的我,現在的每一天真可謂賺來的。更讓我感恩的是,我用苦難殘缺的生命,孕育了一個身心健康,頗為優質的新生命——我的兒子。正是源於自身作為一個極其不幸的女兒的痛苦經歷,我深知我的孩子成長過程中每一階段的需要,正視他那些有時也很令人頭痛的問題,從而以自己頗為獨到的教育理念悉心去引導培養。我尤其注重貫穿每一階段都有個不變的主題,那就是「愛」!
心理學上,有一個「平衡式」的理論,即你過去在哪方面受的壓抑最深,你越容易在這方面發洩尋求平衡,所以在你成長過程中,對你影響至深的人身上最令你反感的地方,恰會是你今後無意中最可能效法的。這一理論在我們幾姊妹,尤其在我哥哥身上得到了驗證。小時候飽受皮肉之苦的我們,做父母后都有打孩子的衝動,那是在潛意識裡把孩子當成卸壓的平衡點了。且性情上的暴躁程度恰好與曾挨打受氣程度排序完全相同。所幸的是我能在冷靜中思過,並盡快用認錯和其他愛的方式彌補,並以「愛而不溺,嚴而不傷」教育方針不斷告誡警醒自己。對兒子,我比關注學業更關注他健全心性的打造。
我的兒子出生後,我提筆在印有他小腳丫的寶貝日記中寫道:是我把你帶到充滿X的人世間來的,我一定要對你負責。作為有特殊經歷的母親,我真的是在用心踐履對兒子「負責」的承諾。近年在遭到獨立性頗強的兒子幾番「抗議」後,我雖然在「負責」的行為上收斂了許多,但內心對兒子「負責」上還是無法收斂。我心裡很清楚,要想從兒子那裡得到同等的回報是不太可能的。說沒有失衡心理那是假的。兒子也會讓我不滿,惹我生氣,氣極時也曾發誓不再對他投入關心。但實踐下來發現:在許多方面我可以特立獨行不去從眾,但在母愛天性這點上,我和世上絕大多數母親一樣,在孩子面前永遠是一隻健忘的「撲火飛蛾」。正是這種做母親和母子關係的體驗,使我更能掂出自己不幸沉甸甸的份量。
慶幸的是,曾跳級考上重點中學,進入名牌大學後又幾度在國內外專業競賽獲獎,後又被跨專業保送熱門專業研究生的兒子,不僅學業優秀,興趣廣泛,而且秉性純良,頗有君子氣度,且自強自立。為了報名捐獻骨髓,他曾幾次在暑假的炎炎夏日登上衛生局的高樓,並很認真地對我說:「我覺得能夠挽救別人的生命是件很有價值的事情」。2006年暑假他騎自行車穿越幾個省去了西藏,用八十天「快樂的自虐」挑戰極限磨煉意志。這次又逮住即將參加工作的前夕去了新疆騎行茫茫戈壁灘,還用勤工儉學的錢給我買了半月後飛新疆的機票,鼓勵我去「那個遙遠的地方」旅遊開眼界。
現在我有時打量身高1.85,陽光帥氣的兒子,常會感嘆以自己如此慘淡的人生,如此脆弱的心性,哪來的力量培養了這麼一個兒子!曾有人讓我寫寫育子經驗,我這人一向低調,還沒正經寫過。現在就將此篇作為我對一向關注的教育問題探討的開端吧!以後我還會繼續關注這個話題,結合自身體驗,細化地談談我這個童心上撒鹽、少女之心穿洞、青春之心受創的女人,是怎樣在無愛的人生中榨乾自己,獨自養育孩子的。這在當今離婚率激增,青少年問題嚴重的社會,對喚醒為父母者愛心、責任感、教育意識等方面,估計會有一些積極意義的。
我曾經想過,如果我是我自己的母親,我會在這個女兒身上怎樣的全力開發彫琢啊!我一定會呵護、鼓勵、滋養她成器的,用我的天性我的愛……
我讀過李南央《我有這樣一個母親》。我不也有這樣一個更為有甚的母親嗎?我注意到李南央書中還沒有被母親從兒時起就一路皮肉施暴的經歷。看到她母親讓她小時候學鋼琴、在「知識無用論」氾濫的年代,還告訴她當工人也要學知識時,我耳畔又想起我媽「資產階級情調」「白專道路」的吼叫,以至於還羨慕起能考上大學並出國的李南央來了。如果不是母親當年仇視知識的愚昧,我們三個資質不錯的孩子,或許不會個個面對恢復高考的大好時機望洋興嘆,心虛敗陣了!
李南央還有比我幸運的是,她有個陪伴多年代替了母愛的老阿姨,還有個與她生活過,給過她父愛父教的好父親。我的父親,一位45年就參加地下黨,歷盡艱險,對毛共無比忠貞的革命志士,只因為中了他的領袖「陽謀」的詭計,講了幾句真話而被打入另冊,戴上右派帽子,開除公職,下放農村監督勞動,妻離子散九死一生。父親在我未諳人事時便與我骨肉生生分離;然後又被「與階級敵人劃清界限」的盾牌將我們活活隔絕,只能是偷偷摸摸偶爾往來;再往後父親便陷進再婚後複雜家庭帶來的身不由己之中。我曾為「右派」父親的不平遭遇哭過、痛過,至今還保留當年為了他能早日平反,以少女稚嫩的筆調,寫給《人民日報》一封長達15頁,題為《我要叫爸爸》的信件。遺憾的是,至今我還沒能當著他面朗聲叫過一聲「爸爸」,因為小時候被禁止叫,長大了不習慣,以至再也叫不出口。我常幻想:如果比母親博學的父親不離開我們,他可能會阻止母親把我喜歡的世界名著視為「黃色小說」去撕扯,他多少會給我一些求知慾的滿足,我們幾個天資不差的孩子興許能圓大學夢的。……唉,心底那個好想好想與父母牽手跳著走的小女孩的夢,我知道是永遠無法實現了!
懷揣這個「小女孩的夢」的我,日常生活中有時會不自覺地流露出與年齡不合的舉止性情來。這不是矯情,實在是被強權壓癟的童心還沒釋放夠啊!轉眼間我也已到了可以做奶奶的年齡,可我的潛意識裡卻在抗拒著這個稱呼,這世上有誰能知道其中真正原因呢!我不甘心就此告別了此生沒能滿足卻已經漸行漸遠的童年時代。我曾在日記裡寫道:我拿什麼安撫你,我心中那個孤獨的小妞,永遠沒有安全感,處處感到自卑害怕的小妞啊……
反右派批鬥右派。(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六
是什麼把我的家庭變成了病梅館?是誰剝奪了我們的天倫之樂?這裡不能不先提到那個難免人的罪性,卻偏要把自己當「神」讓人盲從的獨裁者毛澤東。是他以一己私利,用所謂「一元化信仰」強姦了人們的大腦;是他鼓吹的「階級鬥爭」使人性扭曲,讓人間失去愛,讓骨肉情分離,製造了一場又一場的錯誤運動,滋生了一個又一個悲劇家庭,讓多少痛苦的靈魂在彼界在人間哭號顫慄……
現在一些毛時代的既得利益者,和一些對當今光怪陸離現象不滿的人,會用「沒有假貨」的毛時代來參照現代並憑空生出對毛的懷念來。真希望我們這些毛時代受害者的血淚控訴,能使這些「懷舊者」夢醒,洞察從前和現在的區別是什麼。不錯,從前的東西是很純,很真,沒有假貨。但偉大領袖很假,偉大友誼很假,「句句是真理」的毛澤東思想很假,進入共產主義很假,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也很假。現在則是在那個假的基礎上對作假的發揚光大,國人早就無師自通學會了與假冒偽劣共存。
作為生命正在成長中的上帝信徒,我由初始對聖經上說的「世人都犯了罪」的牴觸,到現在深深認識到了什麼是人的罪,人為什麼需要認罪和贖罪。我們太容易從歷史的教訓,從媒體連篇累牘報導的青少年犯罪,從身邊層出不窮的造假事例,從不勝枚舉令人髮指的暴力慘案,從毛澤東由萬歲的「神」還原為萬夫所指的罪人真面目等等無數事實,承認一個讓人類臉紅但不能否認的現實:「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聖經耶17:9)」「時常行善而不犯罪的義人,世上實在沒有」(聖經傳7:20節)。聖經中所講的罪,遠較世俗意義上的刑事犯罪含義深廣。
號召我們嚴於解剖自己的「偉大導師」,對自己卻一貫文過飾非。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認「人無完人」。罪的普世性,注定世上沒有任何人有資格成為完人、偶像,去接受他人的頂禮膜拜。沒有任何政黨,有權利用「一元化思想」去強姦別人的大腦。那種狂熱的去追捧某個「偉人」,最後又把這個人視為獨裁、專制者去聲討的歷史教訓,國內國外屢見不鮮。把難逃罪性的人當成精神領袖盲目隨從,正是希特勒和毛澤東之流共同導演的人類特大悲劇的罪惡起源,這些慘痛教訓,我們實在應該記取警醒了!
作為罪人之一,我自己當然也難逃罪性。除了前面已經提到自身那些儘管有客觀因素,但畢竟是由主體表現出來的負性面、弱點缺陷外,在懵懂無知的年齡,我還接受過教唆,曾坐在二樓窗臺,對著從鄉下趕來,在外面徘徊踟躕,想看我們一眼又不敢近前的泥腿父親,高聲叫罵「右派敵人滾開」。小學文革爆發之初我不是也跟著鬥過老師,給「另冊」之人起過綽號,輕慢過他人麼?孩童的口舌也能成傷人的利刃啊!想到自己也曾在別人鮮血淋漓的內心裡捅過那麼一下,我就愧疚不已。
父親,請接受女兒的帶痛道歉!被我傷害過的無辜人們,請接受我的真誠悔意!
正是對罪的認識和懺悔,使重生的我升華了境界,幫助我超越既往恩怨,為撰寫此文奠定了它彰顯公益、公義的積極意義。我只是用能反映一個時代的家庭悲劇為平臺,在自我懺悔的同時,做一回受害者的代言人。為那些還在黃泉路上一步三回頭的冤魂,還在苦苦等待政府道歉、彌補損失的垂垂老矣的「黑五類」前輩們,也為類似我侄兒、公園小女孩這些被父母帶到世上來「恩賜」苦難的下一代們,一併代言一句——
上帝說:「伸冤在我,我必報應」。人們啊,懸崖勒馬,認罪悔改吧!
遺憾的是,世人,尤其在我們這個缺乏正確信仰國度中的人們,上至拒不向明知是劃錯了的右派補發工資和道歉的執政黨,下至類似我母親一樣還處在自以為是中、不願面對罪性做出深刻反思和悔悟的跟從者,仍在漠然無視關於認罪悔改的問題。我不得不代替所有「病梅」們詰問一句:殺人放火是罪,生下孩子不施與愛,還要屢屢傷害其心靈,與殺人有何區別?不是罪又是什麼?
曾經多番擬就遺書的我,生命是無數次從心靈惡魔的張牙舞爪中僥倖出逃的,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的母親差一點就成了我生命的殺手!如果說,當初糊塗犯錯可以理解,但是經歷這麼長的歲月還沒清醒就說不過去了。後代的悲劇,自釀的苦果就擺在眼前還不思改過,這種執迷不悟不就是罪麼?我們現在過多文字沉湎於對荒謬年代的控訴,而少有檢討自身人性弱點帶給他人,或者後代無辜的傷害。很少觸及受害者也可能角色轉換成迫害者這個雙向問題。我們實在也應該從剖析個體生命的角度,來談談那個年代悲劇的其他成因啊!我出生於反右運動,成長於文革亂世,以一顆孩子單純的心,體會了許多目睹的可怕故事。作者周國平說的好:「文革中一個個具體的悲劇都是由一隻只具體的手促成的,大背景是它們得逞的條件,但不是赦免它們的理由。文革只是暴露了人性中的惡,惡的存在卻不能用文革本身來解釋和辯護」。許多毛共老幹部「文革」後只控訴「四人幫」怎樣迫害他們,卻從不懺悔他們以往整得多少人妻離子散,家破人亡。在「文革」中,億萬人都像發了瘋似的,一夜之間變得極端無情、殘暴,但他們卻將原因都歸結為自己上當受騙了!如果人們對邪惡不那麼合作,不那麼順從,不那麼奴性十足,那麼邪惡是不是還會這麼暢通無阻呢?
如果人們對邪惡不那麼合作,不那麼順從,不那麼奴性十足,那麼邪惡是不是還會這麼暢通無阻呢?(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單憑一個「偉大領袖」,不可能有「文化大革命」。歷次荒謬的政治運動,都是瞭解各人卑劣罪性的一本絕好教材。在極權制度下,不必是惡魔,任何一個平常的人都可能成為劊子手。在極權統治下,加害人和被加害人並沒有必然和本質的差別。任何人都可能無端地成為暴力殘害的對象,任何人也可能成為凶殘狠毒的打手。誰在極權制度中「盡忠職守」,誰就注定不再能分辨對錯,不再能察覺自己行為的邪惡。
其實又何止文革和反右等錯誤運動,對於一切的黑暗,大家都習慣用冰山一角來形容其廣度和深度。更多的導向指向發起者,決策者。我很認同這樣的看法:悲劇發起者與受到傷害又傷害過別人的民眾加在一起,構成完整的冰山。正是向惡的人性為悲劇添柴加火,推波助瀾。
每個人都應該用德行的尺度,來衡量一下自己。有些事情是關乎人性的,關乎良知的,誰也不應該推諉。
我堅持我前面的觀點:對人的寬容不等同於對帶來深遠不良後果行為的寬宥。為此我希望我的母親,我那至今還在女兒面前咄咄逼人,自認一貫正確的母親能認真反思一些問題。我相信經過革命熔爐鍛造過的、「特殊材料」製成的剛硬母親,是能承受這些對事實的回顧的。母親故態復萌時,我曾試圖與她交談這些但無法繼續。哥哥和我,都在孩子面前為自己有些過激的做法認過錯,但母親從來沒有。基於我的家庭仍籠罩著發生在第三代身上悲劇的陰影,它還不時在牽扯我面對侄兒疼痛又無奈的神經,我想對自我評價過於良好的母親說——請不要用自己當年「如何不容易」來推托自己的責任。你們不容易難道子孫就該要跟著一生背上十字架麼?那個年代再不容易,關上門來還可以釋放正常的人性母愛啊,難道內裡深處就沒有可資反省的人性弱點和責任?在孩子面前,也是要懂得謙卑和懺悔的。不要把孩子視為私有產物為所欲為。對任何個體生命都應給予尊重。母愛是孩子的天地,是孩子生存之本,父母天性的錯位就是對孩子的犯罪!孩子再大,源自父母的愛都是永無止息的!
我的兒子也是很小就跟著我在單親家庭長大的。我想說的是——單親家庭的孩子有愛的滋潤,有正確方式的養育,是能夠降低缺憾度使之健康成長的!
就像公園相遇的這個小女孩,也許她的父母,或者許多這個年代為父母者會為自己的離異找託辭:「這個年頭離婚者太多了,沒啥了不起」,那些推卸對子女撫育之責者可以為自己開脫為「生活艱難,我也是沒辦法」。請允許我現在代表這些父母的孩子們說句話:那你們想到過孩子的感受了嗎?你為什麼不想好了看準些再生呢?
現在世上謳歌母愛的文字多了去了,但母愛的過渡開發亦非好事,常常事與願違培養出逆子來。我以為,對屬於人類正常天性的情感,與其連篇累牘去謳歌,不如先冷靜地從責任義務上多做省察。也為此我這篇文章,要突出的是對被「異化」了的母性「空白」的描述。並不是我全然否定記憶中多少還是會存留的母性父愛流露的片段,只是覺得對「本應具備」的東西,就不必再重複贅語錦上添花了。包括我們作為右派、走資派狗崽子在那個年代受到的社會傷害,既然出自他人的雷同性文字已夠多也更好,我就自覺嚥下那些苦水不必再佔用讀者時間眼力資源了。
我家「病梅館」主要種植者是我的母親,她無疑成了那個年代製造悲劇的工具。(圖片來源:Adobe stock)
七
誠然,我家「病梅館」主要種植者是我的母親,但我不會忽略——她當時所處的政治氣候,她與同代人共同擁有的催生病梅的土壤,她的確有許多身不由己之處。我也相信,如果這個家庭能有父親共同經營,母親壓力小點心情好些,母性也許就不會裂變至此了。母親無疑成了那個年代製造悲劇的工具。
我的父親母親,既是那個年代的受害者,又用他們曾經教條地固守的錯誤觀念,給了我們許多傷害。我的父親,據我後來與他一些接觸,發現他也有與我母親同出一轍的狂熱和極左偏激,因此同樣對我們施加過錯誤觀念,用一些生硬過頭的做法傷害過我們。此外在盡父親天職,對親生骨肉的關愛上也有欠缺之處。因為本篇重點談到了人的罪性與錯誤信仰結合的可怕後果。論證中如果光是以一個母親說事,可能有失偏頗,對母親也欠公平。從一個母親去詆毀一個信仰、一個政黨,也是不負責任的。我的看法結論,是從父母雙方在不同屋檐下的相同做派中得出的。上帝沒有放過追求公正公義真性情的我。他將一對錯把人當神去盲從的赤化父母撮合到一塊,讓我經歷了一代、二代乃至第三代的悲劇。我清楚地看到,一些愈是曾經忠誠的共產黨人,愈是有骨子裡的「一貫正確」、自以為是、「死不悔改」的狂妄驕傲。很遺憾,因為篇幅限制,我不能繼續用大義的筆刀,為毛共思想餘毒危害做現象上的手術了。
我的父母都被那個制度塑造成特定的社會性格。這種社會性格的人,即使已經在那個制度下吃了大虧,仍會自覺不自覺地成為那個制度的維護者。真是應驗了這種說法:「在中國,好像要不斷的迫害人,才能生存似的」。受迫害者又是迫害者,這是多麼可悲的雙重身份!所幸後來父親在一些重大觀念上有了徹底的轉變,並在覺醒狀態中做了不少還歷史真相積極有益的事情。
我不隱諱,我曾經對把我帶到這個世上來備受磨難的母親、父親先後恨過、怨過,甚至有過用極端手段洩恨一了百了的念頭。我還將這些想法寫信給了那個年代青少年主要的精神園地——《中國青年報》和《中國青年》雜誌,現在我還保留了幾十年前這兩處的回信。這裡我尤其要帶著感動感恩的心,提到《中國青年報》群工部一位叫「葉雲」的老師給我的兩次回信。鋼筆字寫就的四頁信紙被我多次捧讀。從剛健遒勁的字裡行間溢出的悲憫和真誠,緩緩地捂暖了我內心深處的荒涼,沖淡了無法解救的絕望。一個從未謀面者就這樣做了一回鋼絲上搖晃欲墜生命的扶手。
願上帝祝福你,葉雲。還有你們,所有常存仁愛義舉的人們!
有位美國總統說的好:「假如沒有永恆,短暫將無比囂張;假如沒有公義,罪惡將不可抵抗;假如沒有人類中一部分人持有對上帝、永恆和公義的堅定信念,我實在不敢想像人類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作為上帝的忠實信徒,我堅信上帝的判斷是真實威嚴公義的。上帝暫時沉默,不等於他沒有鑒察;真理暫時不說話,不等於沒有真理。世上沒有任何時候、地點、事態的絕對公平,如同不能要求價格每時每刻都等同於價值一樣。從一個較長時間系統去看,公平是存在的。正在經歷上帝公平的我,堅信這位上帝對人類歷史有一個永恆的旨意。因為聖經說「神要按公義審判世界,按正直判斷萬民」。若沒有任何意義上的末日審判,又哪有「歷史的恥辱柱」呢?我堅定的相信,在現世在彼界,都有我們所看不見的審判會來自上帝。我也非常希望,能用我自己的信心,安慰、砥礪暫時伸冤未果的人們等待和盼望的心志。
對上帝的信仰,已經讓我從人性具備普遍罪性這一點上釋然了一切。更從來自於上帝給我的公正和恩賜上諒解了父母。正如聖經上所提到的「他們所做的,他們不曉得」。我相信當時也是受害者的父母,對許多錯誤是處於「不曉得」的糊塗中釀成的。雖然我們有許多肇事犯錯都不是故意的仍要追究法律責任,雖然許多嚴重後果不能一味用「不曉得」開脫,但是作為對人,尤其對父母的角度,我願意寬容。我也自覺以良知盡了女兒本分。如果母親不再那麼苛求且公正些的話,我想她也是應該心中有數的。
一個人的政治觀點並不等同於綜合品性。正如前面所言,每個人都是善惡混合體。公正地說,家門之外的父母,還是善性居多的。他們熱情為公,不貪不腐,樂於助人等給予了我們一定良好影響。
儘管如此,如果現在讓我自己選擇是否願意出生的話,我的回答仍然是——如果是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母親,我拒絕出生!原因很簡單:我們誰也無法掌控這種非常態下的人生結果,而這個過程太痛苦了,我拒絕嘗試。我曾用這個問題問過我的哥哥,沒想到一直被家人視為「頭腦比較簡單」的他,那有些粗俗的回答比我還來得乾脆——我出生個×,堅決拒絕!
我對自己的兒子就是這麼要求的——想好了看準了再要孩子。不做無精神心理準備的父母,就是為了減少對孩子的犯罪,就是為了對後來者生命的負責和尊重!讓拒絕出生的孩子買父母罪性的單,還動輒要求孩子孝順,這種「傳統道德」有美感可言麼?我懷疑!
我深深地感謝我的天父上帝。是他正在修復我這棵病梅,讓我認識到自身的罪性而得到內在生命的改變;是他正在用大愛滿足我對親情愛的渴求;是他常常給我驚喜,為我創造了不少良機使我的生活變得豐富多姿;讓我在為他人付出關愛的同時,也收穫了意想不到的「不是親人,勝似親人」的愛;是他讓我原本灰暗苦澀的人生煥發色彩與亮光;是他讓我能從兒子快樂燦爛的笑饜中得到莫大的安慰和喜悅。將賺來的日子活出率真坦蕩,活出價值和意義,是我對改變了我的心靈,使我獲得新生的上帝最好的報答。
長舒一口氣——終於可以向老父叔伯們交帳了。
「歲月可以使人皮膚起皺,而失去熱情會使人靈魂起皺」。做為女兒,我為年近耄耋的老父、《往事微痕》參與者以及許多老一輩人身上不泯的熱情叫好加油!當年你們中的極大多數都是因為具備愛國愛民愛領袖的熱情才會因「無話不可對黨說」而招禍;今天,你們覺醒了的靈魂重新煥發出對歷史對後人負責的熱情,用與垂老生命搶奪時間可貴的不屈精神,用賁張的活力和熱情、用苦難浸泡濡養的精神人格魅力,感染現代人,細雨潤物般去做與遺忘做鬥爭的工作。從不同角度書寫珍貴的歷史教訓和遺產。你們是我們第二代、第三代乃至子子孫孫們應該學習和敬重的!
去年那個雨日與公園邂逅的小女孩揮手告別後,我又被她的呼喚掉轉身去:「你下次什麼時候還來嗎?我還想見到你,和你說話」。看著小女孩純淨期盼的目光,我真不忍告訴她:我馬上要結束在那個城市十個月的學習,那個臨時住所附近的公園我已難得再去了,也許我們再難相見……,而此時,我很想告訴這個不知名的小女孩:謝謝你催生了阿姨這篇文字,也堅定了阿姨活在世上的使命感。只要你今後的人生能像阿姨所希望的:不怠學習,勤于思考,追求真理,阿姨向你保證——我們不會白白受苦!阿姨真誠地祝福你早日與母親團圓!
「往亊微痕」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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