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李燕傑、彭清一、王光美、曲嘯。(本文作者閻潤濤/文學城博客)
曲嘯是中國1949年以來的三大演說家之一(當時的排名順序是︰曲嘯,李燕傑,彭清一)。八十年代中後期成為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人物。有一部電影《牧馬人》,故事裡的主人翁就是曲嘯先生。但曲嘯屬於「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以至於早一點來美的留學生不知道曲嘯何許人也。當時留學生能否按時回國,是政府擔心的大事,便考慮曲嘯先生來美國給大家做思想工作,提高大家的黨國熱情。
曲嘯由國務院劉中海先生陪同來到美國給留學生做巡迴演講。但出乎他本人所料,在美國第一站就發生了令他不得不中斷演講計畫的場面。這個事件導致了曲嘯教授立刻心理崩潰。曲嘯教授回國後也沒有休養過來,不久就大腦出了毛病。幾年後半身不遂,躺在床上達十好幾年,直到去世。國內幾乎沒有人知道曲嘯到底為何突然間大腦出了毛病。而潤濤閻本人親自經歷了這個事件,有必要交代一下,雖然有點遲。
一、曲嘯求我講故事
「老閻嗎,我今天求你一件事,而且很急。你今晚在家嗎?」是我們學校「中國學生學者聯誼會」會長在跟我通電話。當知道我沒有出門的打算後,他接著說:「今天晚上你包餃子吃行不?」我聽著有點納悶,會長不會關心我吃啥吧,便問他是不是饞我做的水餃了。他說他當然想吃,但今天有客人來,是大使館教育處剛給他打來的電話,說國務院派來到美國到各大學巡迴演講的二位因為吃不慣西餐,提出要求到同學家裡吃飯。他問大使館教育處的領導這二位想吃哪類中國飯,二位說當然水餃最好了,其它也行。只要是中國飯就可以了。另外,二位提出招待的人最好是性格開朗的、好客的,千萬別是書獃子類型的,這樣,大家可以邊吃邊聊。
這位會長想了想,還是潤濤閻符合這幾個條件,尤其是他做的水餃最棒。他就打電話跟我商量這個事。我說,不論是誰,更不管他的觀點、黨派,只要喜歡吃我做的飯,我就高興。所以,熱烈歡迎。但需要告訴我時間,尤其是吃不吃肉、蝦米、白菜、韭菜等具體要求。會長說他再打電話過去問一下,如果沒問題就不打電話給我了,我就可以按照我自己的設計而為了。時間是下午3點半到機場,估計4點多一點就可到我家一起包餃子了。
會長沒再來電話,我就去採購一些包水餃的豬肉、蝦米、韭菜、白菜等原料。4點剛過,麵也和好了,餡也準備好了,會長便帶領二位看上去非常精明的儀表堂堂的風度翩翩的穿著西裝戴著領帶蹬著皮鞋拿著文件包的領導模樣的年齡屬於中年晚期的國務院赴美演講團團員到了我家。會長說他有急事不能作陪,便離開了。
我的任務是包餃子,就立刻忙著包了起來,還問了一下他們二位是否也願意一起動手,邊幹活邊聊天。至於他們姓甚名誰,甚麼職位,對我無關痛癢,也就沒問及,只要飯後他們喜歡我的水餃就夠了。
倒是二位覺得應該來個介紹,然後再包餃子。所以,其中一位就說︰「會長告訴了我們您的名字是潤濤閻,在讀博士研究生,因為您這名字比較不常見,我們就記住了。我們也介紹一下吧。我叫劉中海,在國務院工作。他就是大名鼎鼎的曲嘯教授,是心理學教授也是法學院教授,著名的演說家,還出版了犯罪心理學專著。這次國務院派我來,主要是陪同曲教授來美國給中國留學生們做巡迴演講,我只是陪同,做個伴而已。曲教授是中央宣傳部調研員。你們出來的早,沒聽說過他的大名,但在國內,他和李燕傑齊名,是青年人的良師益友。」
劉中海先生滔滔不絕地介紹了曲嘯教授的名氣,但我還是滿頭露水,不明白一個法學院教授怎麼會全國出名,劉中海介紹的比我現在能回憶出來的還多很多,印象中他說曲嘯是中國政法學院(有沒有這麼個學院?我不大敢絕對保證一字不差)的副教授,這個副字在前,我敢保證我不會記錯。因為我當時想︰一個副的,怎麼那麼出名?還到美國來做巡迴演講?我在國內,別說研究生了,就是上大學時就有兩個一級教授非常喜歡我,那時的一級教授全國也不過百人,可他們也沒有成為甚麼全國人民的良師益友。他一個副教授怎麼這麼厲害啊?當然,要是看氣質,曲嘯教授身材魁梧,模樣酷似將軍勝過學者,一米八幾的個頭,玉樹臨風,典型東北漢子形象。而劉中海先生的言談舉止跟周恩來還真有那麼一點像,是不是「近朱者赤」,我就不知道了。
曲嘯終於聽完了劉中海的介紹,然後他也介紹了劉中海,說劉中海同志可是周恩來總理的秘書,工作經驗豐富。
劉中海立刻說︰「閻同學啊,我讀書讀不過你,但包餃子你就不行了。總理和鄧大姐就喜歡我做的水餃。總理總是誇我是包餃子快手。」然後,我們就進入了緊張的包餃子程序。我藉助這個機會,便想聽聽劉中海這位周總理的秘書講講周總理在日常生活中的小故事。而這些故事是在銀幕上報紙上看不到的,就是屬於名人軼事一類。透過這些跟凡人打交道的小事,才能窺測到『偉人』的另一面。劉中海還沒開口,曲嘯就不幹了,跟我說︰「我們來到美國可是不容易的,國家外匯很少,拿出來讓我倆到美國,我們就要盡最大可能瞭解美國才對。所以,還是你講給我們你們在美國看到的聽到的故事,這樣我們才有收穫。」
看到劉中海也認同般地點頭,我說︰「您是法學院教授,那我就講兩個最近發生的案件吧。一個是我們這所大學的校長被法院判決敗訴的案子,另一個是北卡州州長敗訴給了一個混子的案子。」
曲嘯立刻追問:「兩個案子的最後結局是怎樣呢?」我告訴他:「局都是一樣的,就是賠償損失後辭職。」曲嘯愣了一下,然後說很想知道細節。我就把我們大學校長因為開除了橄欖球教練而吃了官司的案子大概說了幾句。本來都認為那次比賽一定能贏的,結果那個教練心理壓力太大導致胡亂指揮瞎來,結果輸得很慘。因為這個教練的合同期還差兩年,所以他就拿著校長的開除信找律師告狀了。法院當然判決校長敗訴,因為合同上沒有必須贏球的前提啊。結果,校方賠償教練100萬美元。
曲嘯畢竟是學法律的,也是心理學教授,他立刻發現這個案子不合邏輯,因為校長不會明知故犯啊。我告訴他:「您說得對,但校長有他的算盤。他的名聲非常好,深受教職員工和學生的好評。大家都看了那場球賽,他認為把教練開除,是符合民意的,為大家出氣。大不了法院判給那個教練一筆錢,他滾蛋了,那筆錢也就是小事一樁了,因為捐款的人不缺。可萬沒想到,法院判決賠償100萬美元後,判決書上標明校方不能開除該教練!這下可就麻煩了,本來校友們決定捐款這筆錢的,可知道賠了錢後還是不能開除那個笨蛋,那不等於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了?校長也太無能了,比那個笨蛋教練還笨啊。忍兩年,那個教練不就完了嗎,這麼幹還是等兩年。這樣就沒人捐款了,這100萬美元就找不到出處,校理事會開會決定換校長。」
曲嘯教授立刻給出評論:「從這個事件可看出中美兩國的文化心理差異。中國人比較講究案子是否公平。可美國人更崇拜強者。校長敗訴了,反而得不到大家的同情。典型的成者王侯。」從曲嘯教授的評論中我發現他是個非常精明之人,喜歡總結規律的人。
曲嘯說還想聽下一個案子。我就把北卡州發生的大案講了幾句。就是有一條河,河邊上本來有個牌子上書《禁止游泳》。可那個牌子被人拔走了,一個無賴無所事事沒有工作,就到河裡游泳,腳被扎破了,他不看醫生,直到腳丫子爛了,才告到法庭。因為他每一步都有照片,照片上有日期,算是證據確鑿,法院判決州政府敗訴,沒及時檢查牌子,賠償那個無賴120萬美元。
曲嘯一聽愣了很久,他說:「那州長就不上訴?就查不出那個牌子就是那個無賴拔走的?」
我告訴他:「州長當然上訴了,但市中級法院維持縣法院的判決。他上訴到高級法院,就是州法院,州法院也是維持原判。他就沒輒了。另外,即使那個牌子是那個無賴拔走的,也不能免除州政府沒有及時發現這一條。」
曲嘯一言不發,苦苦思索。過了一段時間,他告訴我:「閻同學,你今天給我上了一堂司法獨立的法律課。雖然法院判決太過分,但這個司法獨立對政府的約束力太大了。」
劉中海先生聽著有點不大樂意,覺得這不符合黨的原則。他雖然沒有立刻表達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但他幾次欲言又止。他在猜測我們這些留學生在這樣的大染缸裡泡幾年,回國一旦掌握權力,就有和平演變的必然。他在思索著這個道理。當我提議讓他講點周恩來的故事時,他似乎腦子沒有空間思考往事,繼續瞇著眼睛索,沒有答覆我的問話,可能他根本就沒聽進去我說甚麼。誠然,劉中海先生包餃子的速度還是可以的。水餃包完了,我在廚房煮,他們在外面客廳的沙發上悄悄談論著甚麼。吃飯的時候,劉中海先生就問我一些有關留學生獎學金的數目和開銷,訪問學者們的生活情況。我便一一作答。
吃完了水餃,在劉中海先生去廁所的空間,曲嘯教授悄悄跟我談:「閻同學,我這次來其實壓力很大的。我回去後必須給我的聽眾們一個交代。但我這麼到處演講,對美國也就是走馬觀花。你能不能幫我個忙?」我一聽立刻明白了,便告訴他絕對沒問題。他說:「那太好了,散會後你到我們的旅館,我們倆談談。你把你自己看到的,聽到的,美國哪些方面不如中國的例子告訴我一些。我來的時候有個想法,就是說美國的物質生活比較發達,但精神生活不如中國。但我沒有例子啊。你給我講點這方面的例子。你看行不?」
「絕對沒問題。你要聽多少美國不如中國的例子?」
「越多越好啊,要是很多,那就救了我的命了。」
「那這樣好不,反正今天是週六,明天是週日,閒著也是閒著,咱倆就來個通宵。我保證給你講一夜,而故事沒有重複的。」
「真的?那太好了。我還擔心找不到同學幫我這個忙呢。不是說不想幫,而是大家找不到例子。咱倆還真是有緣,甚麼是無話不談的朋友,這就是了。」
「你一夜不睡身體頂得住?」
「哈哈,閻同學,論身體我可是不會敗給你的。我啥毛病都沒有,當真是健壯如牛啊。咱就來個通宵達旦,只要你給我講我就聽。不過,咱倆可是說好了,講的內容必須是美國哪些地方不如中國。」
「一言為定!」
看看錶還有時間,曲嘯教授就讓我先講一點美國哪些地方不如中國。我就慢慢地談了起來。比如,美國雖然沒有世襲制度,但個別家族還是代代為官的,比如肯尼迪家族。而中國早就在毛澤東時代結束了世襲制,毛岸英即使活下來毛澤東也不會把江山交給他的。我敢肯定,未來的江山決不會交給高幹子弟的。這一點,你回國後可以大膽宣傳美國腐朽的變相的世襲制。此時劉中海先生從廁所裡出來了也參加了我們的討論。
劉中海先生說:「周總理多次講過,我們的政權永遠是工農大眾的。」曲嘯教授立刻讓我接著講。我說,美國雖然科學發達,可還是有礦工到地下挖煤的,你看,去年就發生了礦難,有兩人被埋在裡邊,政府出動了力所能及的力量,連夜打洞,挖出來的倆礦工還是死了。這在中國不會發生的!過去沒有過礦難的報導,現在沒有礦難,將來也不會有的。曲嘯教授說這個很重要,可以告訴國內。劉中海先生說:「周總理一直要求安全第一,所以不會有礦難發生。資本主義國家就是追逐利潤,怎麼會管礦工死活?」曲嘯教授很高興說他回國後要講這一點。在我們社會主義國家,永遠都不會有像美國這樣不顧礦工死活的礦難。然後他讓我繼續講。我告訴他倆最近報紙上登載了一個案子,是一個保姆遭到了僱主的性侵犯。這種事,在我黨領導下根本不需要法院解決,黨組織就徹底解決了。把保姆當成第二個老婆,就是變相多妻制,這在我黨領導下是不可想像的,這種糜爛現象將來也不會發生。曲嘯教授點頭贊同,對我對未來的預測非常認同。
看看錶,時間到了,我們就開車去聽曲嘯的演講了。
中共只是一個執政黨,不是中國,更不是母親 。 (網絡圖片)
二、曲嘯心理崩潰的前前後後
我開車把二位拉到會議室,令曲嘯教授心理崩潰的事件就開始了。
聯誼會會長通知大家去聽國內來的曲嘯教授演講,但幾百人的留學生中只有二三十個人去聽了。原因有兩個:一個是曲嘯在國內很紅,但來到海外的人沒幾個知道他是何許人也。另一原因是大家都厭煩了幾十年的政治說教,對愛黨國教育的說教不怎麼感冒。但有兩位「愛國華僑」教授參加了。這兩位教授是從臺灣到美國留學並留下來當教授的,由於他倆恨透了蔣介石的國民黨,也就非常熱愛共產黨。這樣,他們倆不參加臺灣的聯誼會,而專門參加大陸(也就是中華人民共和國)來的學生學者聯誼會。由於他們倆的熱情,其中一人便成了聯誼會的顧問,仿照當時鄧小平給胡耀邦當顧問的格局辦理的。也就是說,不論誰被選為會長,他都是深受大家尊重的長者和領導。他的名字就是大名鼎鼎的近代歷史學家汪榮祖教授。
事就出在了汪榮祖教授的幡然醒悟。
雖然大家從劉中海先生的開場白裡知道了曲嘯教授的名字在國內已經響徹雲霄,但一開始也覺得劉中海先生在講大話空話,一個大學教授怎麼可能成為全國人民婦孺皆知的人物?估計有點忽悠。
曲嘯教授的演講非常精彩,第一句話就說:「當年我也有跟你們一樣出國留學的機會,雖然那時只能是去蘇聯。可是,我卻被打成右派,還進了監獄。」聽到這裡,大家立刻聚精會神地傾聽他的遭遇。曲嘯先生絕對有演講天賦,那聲音時而抑,時而揚,時而頓,時而挫,時而高亢,時而柔和,時而激憤,時而婉約,時而高山流水,時而天地含悲。
比如當他講到當時如果他有200塊錢,他就可以給他心愛的女人治病,他的女人就不會離他而去的時候,演講進入了高潮。高潮一過,他又開始講一些小事。突然間,又有了更令聽者心理震顫的故事,就是因為在勞改農場裡一位當地女孩給他送大餅,他後來就娶了那女孩當老婆,也就是他演講時依然在任上的妻子。
他爸爸讓蘇軍卡車壓死了,非但沒有給一分錢賠償,反而把他定為反革命,因為他爸爸被蘇軍卡車壓死了,猜測他心裏必然恨蘇聯,反蘇就是反黨,就是反革命,坐牢22年。
曲嘯的演講由於是親身經歷,又經過了無數次演講鍛練早已熟記於心,幾乎找不到哪怕一點點破綻和前後邏輯不符的地方,甚至連一句病句都很難找到。
對於經歷過三年大飢荒、文革動亂的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他的故事雖然震顫,但畢竟他沒有我們當年親自看到的被活活打死的地富反壞右那麼悲慘,我們聽起來也就是讚嘆他的演講能力,對得起他那法學家兼心理學家的頭銜。
坐在我旁邊的汪榮祖教授受不了了,他幾次想打斷曲嘯教授的演講而提問題,可是當時不是在教室演講,是一個小屋子,汪榮祖教授在曲嘯教授的右邊靠後,他沒看到汪榮祖教授舉手提問。汪教授也就不再提問了,也許他要問的問題曲嘯教授在他後面的演講裡很快就逐一給出答案了。
當我們聽到故事的最後,那就是他被胡耀邦平反一切冤假錯案而得到昭雪了,我們以為他的演講也就結束了,突然間,但聽曲嘯教授一個「但是」,才知道他的演講還沒完。他後面的演講應該不算是演講了,而是對年輕人的教育了。「黨就是媽媽,媽媽打錯了孩子,孩子是不會也不應該記仇的!」
聽到他這句話,大家沉思著。也就明白了曲嘯教授來美國巡迴演講的目的了。這也是他開始演講時我本能地預料到他最後要說的話。我看了一眼劉中海先生,他此時的眼睛仔仔細細觀看留學生們的表情。
本來會議到這裡也就該結束了。可突然間,汪榮祖教授說他要發言。大家對汪教授要說甚麼早就知道了,反正每次大家開會他都發言,告訴大家國民黨蔣介石是何等獨裁何等殘忍。對他的發言大家也沒有啥反感,早已習慣了,再說了,只要大家有難處的時候,他會盡力幫忙的。
汪榮祖教授臉色通紅,跟過去判若兩人。他非常震驚的內心世界在他的發言中表達得淋漓盡致。他說:「我過去只知道蔣介石國民黨是如何獨裁,如何玩政治,不誠實,專門欺騙臺灣人說共產黨毛主席是多麼獨裁,多麼血腥,多麼殘酷地對待不同政見者。對國民黨的宣傳我從來都反著讀,絕不相信國民黨的騙子把戲,而真心相信大陸共產黨的報紙,因為那些報導都是跟國民黨的說法相反的。可是今天,曲嘯教授的演講,當真是血淚的控訴,句句血,聲聲淚!一個青年學者平白無故就坐牢22年!而這些,我在臺灣時也看到過類似的報導,但報導的事件沒有這麼邪乎,沒有這麼真切,沒有這麼令人憤怒。」
聽到這裡,我看了看劉中海先生,他已經坐不住了,他的臉色蒼白,表情顯示著後悔、吃驚、恐懼與遺憾。我忍不住去看曲嘯教授,他的嘴唇在顫抖,他的腿也在顫抖,突如其來的打擊如同晴天霹靂打得他暈頭轉向。他不知道是該坐下聽,還是繼續站著等待問問題的講完後給出回答。
相比之下還是劉中海先生比較鎮定自若,在汪榮祖教授停下來的一剎那,便立刻站立起來,想停止汪教授的評論。可汪教授擺手給他往下壓的手勢,意思是他還沒有講完。他繼續著他幡然悔悟的評論:「甚麼黨是親娘,可如此長期地打自己的孩子,那還是親娘嗎?比後娘都殘忍,還有甚麼資格要求被虐待的孩子忠誠於她?母親這樣對待自己的孩子,在任何文明國家都是非法的,都要受到法律的制裁的。」汪教授如此憤怒令我震驚。我震驚的不僅僅是他的憤怒,也不是他的表情,而是他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怎麼可能如此無知。想來想去是他的偏見造成的。當真是:偏見比無知離真理更遠。但這也表明,汪榮祖教授的內心是真誠的,他是個想說實話的歷史學家,而非為了利益不擇手段的政客。
聯誼會會長一看唯一的辦法就是停止汪榮祖教授的繼續發言,就在汪教授間歇的一剎那,他立刻站起,說二位剛下飛機,匆匆忙忙從國內來到美國,十分疲勞,明天他們還要趕路呢。會議到此結束。
按照跟曲嘯教授談好了的計畫,我還是去了他們的旅館。把二位送到旅館後,我有心想離開,可覺得還是需要跟曲嘯教授談談,看他還需要不需要我給他講他想聽的故事,畢竟言而有信乃做人的基本道德,便跟隨著他們進了屋。
劉中海先生把門插好,便看著我和曲嘯。我知道他在想甚麼。曲嘯的臉色還是蒼白得像白紙,似乎眼球都不轉了,在突如其來的打擊下痛苦地掙紮著。
「閻同學,以你的看法,那位所謂的愛國華僑是真的痛恨國民黨?而非潛伏到我們留學生內部拉攏同學,在關鍵時刻不惜暴露了身份?」劉中海先生警惕地探問汪榮祖先生的用意。我實話實說,告訴他汪教授絕對是可靠的歷史學家,不是甚麼特務,他對大陸的不瞭解產生的誤會被突如其來的真實報告給打醒了。
劉中海先生點頭認同了我的看法,然後他說:「我認為曲嘯先生的巡迴演講不能繼續下去了。這個後果是沒有預料到的,但可是在情理之中的。我剛才在車裡想,即使在國內也未必沒有人跟汪榮祖的觀點一致,只是沒人說出來而已。所以,曲嘯教授的演講如同一把雙刃劍,到底是利大於弊還是弊大於利實難預料。你認為呢?」曲嘯看著劉中海一句話也沒說,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看得出來曲嘯教授內心的痛苦已經到了極點。這表明他的演講生涯結束了。劉中海先生回去後一定會向上級如實匯報在美國發生了甚麼,因為終止曲嘯的巡迴演講他需要跟大使館教育處商量的。曲嘯教授明白他的利用價值已經沒有了。對這一點,曲嘯教授劉中海先生和我三人當時的想法應該是一致的。
我知道曲嘯教授此時再也沒有必要讓我給他講一夜美國哪裡不如中國的故事了,便想跟他們告辭,畢竟下一步他們該如何不是我應該參與的。別把自己太不當外人。「你們好好休息,我回去了。如果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立刻打電話給我。」我便把電話號碼寫在桌子上電話旁邊的小本子上。劉中海先生問我:「你知道在美國可以更改機票嗎?」我便問他更改機票是退票還是更改日期,他說可能要終止巡迴演講,就得把定好去各地的機票退掉。我不知道詳情,便提議這個事最好跟大使館有關人員聯繫。我便告訴他如何從旅館裡往外打長途,然後我就離開了。跟曲嘯教授握手道別時,他還在苦苦思索。
我回家的路上開始擔心起曲嘯教授來了。按理說他是經歷過監牢煉獄的磨練的,應該經得起任何打擊的,但文革開始時我們縣的縣長焦旭臣的例子在我眼前晃動。焦縣長可是經歷過戰爭的人,是在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軍人,可文革一挨鬥就自殺了。
人,包括焦旭臣甚至很多將軍,為何在戰爭中屢屢受傷竟然挺了過來,而經不起文革挨鬥而自殺呢?其實,懂得「溫水煮青蛙」的道理就不難理解了。在戰爭年代或監獄裡,他們是一步步走的,慢慢就有了面對死亡的思想準備了。人,不論是誰,包括死人堆裡出來的和煉獄裡出來的,都無法戰勝沒有思想準備的突如其來的打擊。
我當時擔心曲嘯教授的心理崩潰會導致精神崩潰而使身體垮掉是有道理的,他那極端心理崩潰的眼神在蒼白的臉上折射著死人般的昏暗,令你感到寒冷和哀涼。那已經不是失望,那是絕望。想必他在來美前已經計畫好了回去後大展宏圖,繼續紅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然後便是中央委員?由「中央宣傳部調研員」升為宣傳部部長?這個,可是潤濤閻的話,曲嘯教授可沒這麼說。但他在汪榮祖教授沒發言前的興高采烈和對我給他介紹「美國哪裡不如中國」故事的期待,可以看出他對此次赴美巡迴演講是何等志在必得。
曲嘯回國後基本上不再參加活動了,不久就大腦裡得了病,1991年到南通演講,病倒在演講臺,從此半身不遂,也失去了說話能力。一直靠他「一張大餅換來的婚姻」事裡的妻子(他講這段故事的時候說,他跟她毫無感情基礎更無共同語言)給予無微不至的照顧,十幾年如一日,直到他去世。俺估計那臥床不起的十多年裡,他又感受到了他們之間是有感情基礎的,是有共同語言的。從他妻子的角度來講,曲嘯教授突然心理崩潰而導致大腦得了病而臥床不起,對她的婚姻來說也許是好事一樁呢。
電影《牧馬人》宣傳海報。(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三、後記
故事裡的主人翁只有曲嘯教授不在世了,而劉中海先生和汪榮祖教授都在世。
希望他們能看到此文,尤其是劉中海先生,我離開旅館後曲嘯教授是如何度過那段時光的?徹夜未眠?你們二人是立刻回國了,還是在美國旅遊了一段時間散散心?曲嘯教授在美國是否已經由心理崩潰轉成精神崩潰了,還是回國後經歷了被冷落的打擊才大腦出了毛病?
希望劉中海先生能補充一下後面的故事,因為大家都不知道曲嘯教授那麼健康突然就大腦出了毛病,最後導致半身不遂。畢竟曲嘯教授成了那一代知識份子的三個代表,而他早期的經歷已經由電影《牧馬人》詳細介紹了,後邊的故事我只能寫這麼多,剩下的由劉中海先生補充,便是對當年「全國青年人的良師益友」、「共和國三大演說家之一」曲嘯教授的崇拜者們的一個交代,也解答了他們對「曲嘯熱」突然冷卻下來了的歷史疑問。
曲嘯教授的故事畢竟拍了電影,平心而論他的經歷和演講能力比李燕傑毫不遜色,但李燕傑就比他幸運多了。下面看看國內網站的名人介紹,李燕傑走遍世界都沒有遭遇到一次曲嘯經歷過的尷尬局面。文章對曲嘯也曾到過美國做演講的歷史隻字未提,表明國內很少有人知道他曾來到美國。難道曲嘯教授就是悲劇的命運?他幹嘛要踫上愛國華僑汪榮祖教授?
我跟曲嘯教授只有幾個小時的接觸,但無論如何也認為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歷經磨難的人,一個不抱怨只感恩的人,一個性格柔軟到沒有骨頭的人,一個可以利用的人,一個可以交談的人,一個可以交往的人,一個吃了我的水餃後說潤濤閻做的水餃好吃的人。同樣,汪榮祖教授也是一個誠實的人,一個愛憎分明的人。但作為著作等身的歷史學家竟然如此天真,確實有點不可思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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