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毛澤東會見紅色高棉高級官員英薩利(右)。(圖片來源:Getty Images)
按:大陸作家、記者鐵流(黃澤榮)已於9月8日離世,享年92歲,鐵流之子黃曉鐵於當日向外界發布了父親在成都青城山醫院安詳離去的訃告。鐵流為原《成都日報》記者,1957年反右時被劃為右派,關押勞改長達23年。記者高瑜在X上發文悼念鐵流说:「悼念鐵流,懷念他編輯的《往事微痕》那是一本五七的血淚史,是口述歷史的經典。」《往事微痕》是鐵流與其他一些曾在1957年被打成右派的老人聯合撰寫的回憶文章。
為什麼稱毛澤東是「百獸之王」,近日讀書豁有所悟,發現中國政治血拼廝殺的大森林之中,缺乏文明,缺乏寬容,缺乏妥協,更缺乏人性,沒有遊戲規則,老是走不出歷史的誤圈。毛澤東,便是當之無愧的「百獸之王」。
僅管「百獸之王」毛澤東在幾十年的暴力革命中叱吒風雲,所向披靡,斬關奪將,攻無不克,不但打敗了「武裝到牙齒」的蔣介石,還把他接班人劉少奇、林彪以及「唯我彭大將軍」的彭德懷,和「拿起菜刀鬧革命」而成為將帥的賀龍與一大批凌煙閣的功臣們,統統打成「帝修反」的特務、叛徒,讓他們銷聲無息地走上了不是斷頭臺的「斷頭臺」。
鄧、周、葉形成三人「同盟」
這個百獸之王,一個時候頤指氣使,獨霸天下,誰不三呼九叩,萬歲萬萬歲。想不到在他晚年也有向隅而泣的淒楚日子。鄉人張戎及其丈夫喬.哈利戴在《毛澤東:鮮為人知的故事》一書中披露:鄧小平、周恩來、葉劍英三位成為盟友是文革的一個轉折點,鄧等人得以結盟,歸根到底是由於年邁的毛病得不輕。這個威震百獸的老虎死期日近,昔日懼畏它的豹子、猴子便會聯合起來對它示威。這就是從無憐憫之心的毛澤東臨終前向隅而泣最強烈的情緒。
第五十八章《最後的日子》寫道:1973年,中共開國領袖毛澤東的健康已是每況愈下,仇恨、失意、自憐,籠罩著他最後的日子。就在生命的最後,面對鄧小平、周恩來、葉劍英形成的三人「同盟」,毛澤東已是力不從心,儘管他的大腦直到臨終都很清晰,保持一個念頭就是自己和權力,但他也無力改變文革破產的頹勢。
在毛澤東生命的最後兩年中(1973~1976年),中共領導層中出現了一個強有力的「反對派」,核心人物是鄧小平。他在毛死後實行了改革開放。鄧是四川人,比毛小十一歲。一九二O年十六歲時,他飄洋渡海去法國動工儉學,在那裡成為共產黨人,受周恩來領導。法國的五年使他愛上了牛角麵包、葡萄酒、乳酪等法國食品。若干年後,他還多次把巴黎咖啡館跟家鄉四川的茶館相提並論,特別提起義大利廣場旁邊的一個小咖啡館,他常去那裡喝咖啡。
在國共割據戰爭,他是中央秘書長;抗戰中,他是八路軍最高指揮之一;國共內戰期間,他前後任淮海戰役和渡江戰役總前委書記,管轄兩個野戰軍。這兩個戰役開始前,毛澤東對他簡短而信任地說:「交給你指揮了。」從五十年代中期起,他是中共的「總書記」。對毛的政策,他賣力地執行。反右運動,他是毛的主要臂膀。但在大躍進時,鄧轉而反對毛導致大飢荒的政策,支持劉少奇。毛注意到他迴避自己,說:「鄧小平從來不找我,從五九年到現在,什麼事情不找我。」「鄧小平耳朵聾,一開會就在我很遠的地方坐著。五九年以來六年不向我匯報工作。」「鄧小平對我敬而遠之。」毛發動文革時,曾一度考慮過要鄧做他的左右手。可是鄧不贊成毛搞文革,不為所動。毛把他打成「第二號最大的走資派」,軟禁在家,孩子和繼母被趕出家門。鄧被批鬥抄家,但不像劉少奇被整得那樣慘,他一直有夫人陪伴。毛整人整到什麼程度是經過精心安排的,根據他仇恨的程度。毛說:「鄧小平要批」,但「要把他同劉少奇區別一下」。毛欣賞鄧的能力,留著鄧以備不時之需。
即使是有「區別」也還是災難。一九六八年五月,鄧的大兒子樸方跟一個女兒被用黑布蒙上眼睛,抓到北京大學去,逼他們揭發鄧小平。在這所中國著名的最高學府,六十多個遭到監禁的人被拷問致死,或自殺。樸方不堪凌辱而跳樓,造成終身殘廢,從胸部以下全部失去知覺。鄧和妻子一年以後才得到消息。幾天幾夜,鄧的妻子不住地哭,後來對鄧的繼母說:她覺得他們活著真是不如死了好。
一九六九年十月,鄧小平夫婦被放逐到江西,由持槍的警衛監管,每天去拖拉機廠做工。離京前,鄧跟癱瘓的兒子樸方一面也沒見上。在流放地,有一天,最小的兒子從上山下鄉的地方來看父母,面黃肌瘦,穿得破破爛爛。假期結束,兒子不得不在一個小雨天離開。鄧心裡難受,當天面色蒼白、冷汗淋漓地倒在工廠地上。
一九七一年六月,癱瘓的樸方終於獲准送來江西,當鄧看到他從前活蹦亂跳的兒子殘廢成什麼樣子時,他的傷心溢於言表。江西的夏天濕熱難耐,怕兒子長褥瘡,鄧和妻子每天數次幫他翻身,替他擦澡。這是件很勞累的活,因為樸方個子大,小名「胖子」。鄧後來說,文化大革命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日子。一天夜裡,他在惡夢中大聲喊叫,把全樓都驚醒了,以為出了什麼事。痛苦中他進行著反思。結果是,在毛死後,他摒棄了毛搞的那一套。流放中的他默默地鍛練身體,等待機會回到政治中心去。
機會終於來了:「九.一三」。樸方經常用家裡帶短波的收音機聽外國電臺。這在中國當時是要坐牢的,推行這項嚴酷政策,鄧本人也有份兒。可如今他默許兒子「收聽敵臺」。正是從外國電臺廣播中,鄧一家猜到了林彪出事。對這一消息,毛政權層層往下傳達,鄧兩個月後同工廠工人一起聽到。文件裡提到「林彪迫害老幹部」。念文件的說:「毛主席對老幹部是不會置於死地的。老鄧就坐在這裡,他可以作證。老鄧,你說是不是呀?」鄧小平紋絲不動地坐著,面無表情,沉默不語。回家關上房門後,他一改往常不同家人談政治的規矩,和他們一樣興奮激動。兩天之後,他提筆給毛寫了被打倒以來的第一封信,要求工作。他感到他有可能東山再起,林彪倒了,毛看來不得不否定文革了。
沒有回信。周恩來第二年五月被診斷出癌症,毛也沒有召鄧人京。毛嘗試在文革既得利益者中培養周的接班人,選擇了上海造反派頭目王洪文。三十七歲的王原是某紡織廠保衛科幹部,他長相英俊,有些號召力,但談不上有治國的本領。毛派飛機把他接到北京,開始訓練他,一年之後,在中共「十大」上,把王提為僅次於周的第三號人物。王洪文顯然無法替代周。澳大利亞的惠特拉姆總理訪華,在毛那裡見到王,發現他緊張得不得了,整個會見一個字也沒說,只在最後沒頭沒腦地蹦了一句出來。會見時惠特拉姆曾提起一九二七年的「南昌起義」,周恩來感嘆說年輕的王那時還沒出生。會見完畢,客人準備走了,王突然跼促不安地尖聲說:「總理,你說南昌起義時我還沒出生,可是我也幹了很長時間的革命。」
這樣的人自然不能叫毛放心。一九七三年初,周的病勢惡化。毛不起用鄧不行了。他把鄧接來北京,先讓鄧做了副總理,主要負責接待外國人。鄧不像周恩來那樣有風采,會見外國人時不斷吐痰,令好幾個政要部惴惴不安,但他畢竟有政治家的風度。 這年年底,周的癌症進一步惡化,尿裡的鮮血止不勝止。毛做了一項重大決策:讓鄧主管軍隊。為此,他恢復了鄧政治局委員的身份。鄧是唯一可以保持軍隊穩定的人。王洪文在軍隊的影響等於零,林彪死後毛任命的軍隊主管人葉劍英元帥,份量又不夠重。給鄧這樣的權力對毛來說是場賭博。但毛的賭注押對了。毛活著時,鄧沒有對他人身造成任何威脅,就是毛死了,鄧也不准公開批毛,儘管他拋棄了毛的主要遺產。
毛把鄧提上政壇中心,但在鄧周圍擺上自己的人,主要是他「命名」的「四人幫」: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康生當時已因癌症行將就木。「四人幫」代表著毛的政策。鄧回京不久便同周恩來和葉劍英建立了自己的「聯盟」。這三人中,鄧、葉是文革的受害者,而周是助紂為虐的人。為了奉迎毛,周甚至把自己的家「西花廳」改名為「向陽院」,意思是心向紅太陽毛澤東。他唯一的養女孫維世在文革中受到監禁,原因在於她曾給中共高層做過俄語翻譯,見過許多蘇聯領導人,包括斯大林。毛懷疑他周圍所有跟蘇聯有來往的人,把她也抓了起來。江青落井下石,因為孫長得很美,毛對她也似曾有意。孫慘死在獄中。儘管周恩來據說對她愛慕傾心,周沒有伸手救她,死後他還批示調查「是否自殺或滅口」,好像孫真的捲進了什麼「陰謀」。
鄧對周幫毛搞文革是不滿的。毛死後他講,周在文革中「說了好多違心的話,做了好多違心的事」,雖然他緊接著又聲稱「人民原諒他」。一九七三年春回京後,鄧於四月九日去看望病中的周。他們有近七年沒見面了。一開頭,兩個人對坐無言。終於,周開口了,第一句話是:「張春橋是叛徒,但是主席不讓查。」周向來謹小慎微,這次他不僅要一棍子打死毛的親信張春橋,而且直接抱怨毛澤東。他的話是經過仔細斟酌的,目的是向鄧表態:他要跟鄧站在一起,反對文化大革命。此話一出口,鄧便瞭解了周,再看到周病瘦得不成樣子,原諒了周。兩人開始長談,從此成了盟友。
這是一個轉折點。毛的兩個最重要的同事攜手結盟。鄧還常去軍隊的重地西山見另一個盟友葉劍英,與葉配合默契。毛的同事「串通一氣」,這向來是毛的大忌,如今成了現實。 鄧等人得以結盟,歸根到底是由於年邁的毛病得不輕。終身的嗜好抽煙就是在此時忍痛戒掉的。眼睛半瞎,他對自己的安全比以往更加擔心。身邊工作人員接到規定:「走路要響一些,好讓他知道有人進來了,免得他不知道嚇著。」視力模糊不能看書,一生手不釋卷的毛難以忍耐,他叫人把一些文革中禁止出版的古典文學作品印成大字本看。為了印這些大字本,北京、上海各建了一個印刷廠,每冊印刷量五本上送毛。為了保險多印了幾本,作為檔案封存。參與註釋、校點的學者一本也不許保留。隨著毛的視力越來越壞,大字本的字號也越來越大。當毛發現即使用放大鏡也看不清這些特大號字時,他忍不住痛哭起來。他只得靠工作人員讀書給他聽。
一九七四年七月十七日,毛離開北京到南方去。不久,眼疾診斷出來了,是白內障,成熟後用小手術很容易摘除。雖然等它成熟要等一年,毛也長吁了一口氣。他在南方待了九個月,這是他一生最後一次出行。為毛檢查身體的結果還發現,他患了一種極少有的運動神經元病,大腦延髓和脊髓內主宰喉、咽、舌、手、腿的神經細胞逐漸變質壞死,身體逐漸麻痺癱瘓。由於喉、咽、舌功能失調,食物和水會流入氣管囤積肺中,引起肺部反覆感染。在最後階段,不僅無法吞嚥,而且無法呼吸。這是不治之症,根據毛現有的病狀,他只能活兩年。醫生們依匯報程序報告了毛的大總管汪東興。汪報告了周恩來。正是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後,周的膽子大壯,雖然外表上,他對毛是照常的恭順。 周的盟友鄧,葉也得到這一消息。他們決定不通知「四人幫」,連毛的夫人江青也不告知。告訴江青是自找麻煩。兩年前毛休克,她罵醫護人員是「特務」、「反革命」。周恩來找她討論毛的病情,她反說周要逼毛交權。可是,這次不告訴她毛的病情,不光是怕她亂指控,更重要的還是政治鬥爭的需要。
毛本人也被瞞著。他要是知道自己只能活兩年會怎麼反應,誰也不敢說。醫生們對毛說他的身體很好,還可以活很多年。有一個外來的醫生說了句:「主席的病不好治啊!」馬上就被送了回去。對病狀的解釋是上了年紀之類的話,毛半信半疑。為了保證把毛蒙在鼓裡,真實病情對他貼身的工作人員一律封鎖。知道了毛來日無多,再加上周恩來本人也病入膏肓,鄧——周——葉聯盟行動起來,要讓毛指定鄧做周的接班人,把一大批文革中打倒的老幹部任命到關鍵位子上。十二月,周拖著病體飛往長沙,帶著人事安排的名單去見毛。毛對這些老傢伙在京城做些什麼心知肚明,他有留守北京給他通風報信的「四人幫」。江青說她對看到的「咄咄怪事」,感到「觸目驚心」。但是毛沒有辦法管束鄧、周、葉等人,軍隊在他們手裡。「四人幫」對軍隊毫無影響力,毛又無法在軍中新建一支與鄧、周、葉抗衡的力量。他力不從心。
鄧小平、周恩來、葉劍英三位成為盟友是文革的一個轉折點。(圖片來源:網絡圖片)
怪病纏身的毛一天天衰弱下去。剛離開北京南下時,他還可以在院子裡散散步。幾個月後,他就只能拖著步子一點一點蹭。十二月五日,他在長沙的游泳池裡只劃了划水,發現手腳實在划不動,那天便成了他與終身愛好的游泳訣別的一天。游泳池邊,毛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這是意志力極強的毛從未發出過的聲音。跟他二十七年的警衛隊長聽到時驚呆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肌肉萎縮器官失調的結果,毛說出的話越來越不清楚,飯菜也不斷掉進肺裡,他不斷地嗆著,肺部不斷地感染。毛只能側躺在床上由人餵飯。在這樣的狀況下,毛只能認可周恩來送上的人事名單,特別是任命鄧小平為第一副總理,代行周恩來之職。毛沒有完全示弱,他把張春橋提拔為不論在政府還是在軍隊都僅次於鄧的人物,而且把媒體讓「四人幫」牢牢把持,使他能夠直接向全國發號施令。
鄧、周、葉的策略是先利用張春橋、江青歷史上的污點打擊他們,把他們搞掉,以架空毛。十二月二十六日毛八十一歲生日那天,周以嚴肅的神情對毛講這兩位有「嚴重政治歷史問題」。毛說他早就知道了,意思是有問題又怎麼樣? 一向俯首帖耳的周,竟然膽大包天地當面把毛的妻子和親信打成敵人。毛知道他面臨一番惡戰,他和「四人幫」一邊,同鄧、周、葉以及重新任職的老幹部對陣。
此時鄧在全國大批起用文革中被「打倒」的老幹部。毛指示「四人幫」在一九七五年三月透過媒體發起一場針對這批人的「批經驗主義」運動。四月,毛回北京後,鄧當面向毛表示反對這場運動。毛被迫說同意鄧的意見,把運動怪到「四人幫」頭上,叫江青做檢討。五月三日,當著整個政治局,毛停止了批經驗主義的運動,說:「我犯了錯誤,春橋的文章,我沒有看出來。」這樣帶表白性的認錯在毛是破天荒。毛明白自己的虛弱,到會的人都看得到,他眼睛幾乎全瞎,說話嘟嘟嚷嚷,一副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樣子。這是毛最後一次主持政治局會議。
會上,毛反覆講「三要三不要」:「要搞馬克思主義,不要搞修正主義;要團結,不要分裂;要光明正大,不要搞陰謀詭計。」他的意思是:不要否定文化大革命,不要跟我分裂,不要搞陰謀害我。這是毛對中共最上層的老傢伙們提出的請求。那段時間,毛三番五次對他們講「周勃安劉」的故事:在劉邦死後,軍事長官周勃與丞相陳平合謀,鏟除掌握了政權的呂后一黨,使漢室重新成為劉家天下。當時,人人皆知江青以呂后自詡。毛講的故事給老傢伙們一個信息:你們不妨也像周勃、陳平一樣,搞掉江青一黨——等我死了以後。聽毛講故事的有軍隊將帥,他們在文革中吃足了苦頭,現在由鄧周葉聯盟委以重任。他們不跟毛翻臉則罷,要是翻臉,毛就岌岌可危了。儘管張春橋、王洪文被安插進軍隊,也無濟於事。
一九七五年六月,軍隊對毛進行了一次示威。那是賀龍去世六週年紀念日。賀龍因為不幸聽見了蘇聯國防部長馬利諾夫斯基說要「搞掉毛」的話,成為毛疑心的焦點,慘死在監管中。軍方決定為賀龍舉行「骨灰安放儀式」。毛無法阻止,只能規定「不治喪,不致悼詞,不獻花圈,不報導,不宣傳」。在軍方支持下,賀龍長女給毛寫信,指出賀龍一案牽連了一大批軍隊的人,對賀龍後事的這種做法在軍隊行不通。毛只好答應安放儀式怎麼搞由周恩來安排,但強調一點:「不登報」。儀式籠罩在一派悲痛的氣氛中,周恩來以體重僅三十來公斤的垂危之軀,掙紮著前來參加,並且感情衝動地致了悼詞。他一進會場就喊著賀龍遺孀的名字,扶著她的肩膀,聲淚俱下地說「我很難過」,「我沒有保住他啊!」
周措辭很巧妙,「保」而沒「保住」,根子在他的上峰:毛。周需要洗刷自己,他是賀龍專案的負責人,賀的死,以及賀部下的入獄、受刑、死亡,他都有責任。人們對他有氣,他很清楚。他緩緩對在場的人說:「我的時間也不長了。」就這樣,他爭取了同情,把人們的不滿導向了毛。毛從來是拿別人做替罪羊的,不習慣別人把責任贈還給他。他非得要報復周不可。七月二十三日,他在岳飛《滿江紅》的激昂曲子陪伴下,做了左眼白內障摘除手術。手術只花了七分鐘,結果完滿,毛十分高興。 眼睛復明使毛信心大增,兩個星期後他便搞了個評《水滸》、批「投降派」運動,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做反面教材,使人民都知道投降派。」這是毛影射周恩來。周心裡明白,幾十年過去了,《伍豪啟事》這一紙謊言還可能會在他死後敗壞他的名聲。九月二十日,在做一個大手術之前,術前鎮靜劑用過了,醫生都等著周,他仍花了一個小時反覆斟酌他就《伍豪啟事》做的自我辯護,用顫抖的手簽上字,交給他夫人,才放心地躺上了手術車。進手術室前一刻,他對周圍的人大聲說:「我是忠於黨、忠於人民的!我不是投降派!」
幾天後,鄧見到毛,對批《水滸》運動明確表示不滿。毛又把過失推到江青身上,用他喜愛的辭藻罵道:「放屁!文不對題!」運動不了了之。鄧有了權後幹的一件重要的事,是把提高人民生活水準擺上議事日程。文革中,誰提生活水準誰就是搞「修正主義」。在毛統治中國四分之一世紀後,絕大多數人的生活仍困苦不堪。即使在相對優越的城市裡,衣食等必需品都處於嚴格定量之下。說到「住」,三代同室的情況比比皆是。城市人口增加了一億,但蓋的新房子寥寥無幾,老房維修幾乎不存在。一九六五到一九七五年的十一年間,整個城市建設的投資,包括水、電、交通、排污等,不到同期以軍工為核心的重工業投資的百分之四。這些年中,對醫療、教育的投資,比中共上臺初期本來就小得可憐的比例,還少了一半多。農村更是一貧如洗,大多數農民吃不飽飯,有的地方成年大姑娘沒有衣服穿只得赤身裸體。「革命聖地」延安,老百姓比四十年前共產黨剛到時還窮。延安城裡滿是飢餓的乞丐,有外國人來瞻仰聖地時,官方便把他們「收容」起來,遣送回鄉。
毛澤東對他的「子民」的境況知道得清清楚楚。從收集下情的管道來的文件,毛每天都讀,或是讓人念給他聽。一九七五年九月,他對越共領導人黎筍說:「現在天下最窮的不是你們,而是我們。」哪怕越南燃燒了三十年不停的戰火,經歷了美國的狂轟濫炸,中國人還是窮過越南人。然而,當鄧小平設法發展經濟,毛的「四人幫」卻說:「寧長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
鄧幹的另一件事,是使荒蕪的文化領域有了點生機。這時上演了幾部劇情片。儘管它們無一不是歌頌共產黨的,江青仍然對它們橫加攻擊,用漂亮女演員也成為罪名。老百姓看不到電影,毛卻想看什麼就看什麼,「解放後」的,「解放前」的,香港的,西方的。他特別喜歡坐在家裡欣賞戲曲。名角兒們便從流放地被召回,在空蕩蕩的北京電影廠、電視臺攝影棚裡,專為毛錄音拍戲。沒人對他們解釋為何來演唱這些早就被禁的「反動黃色」的東西,只有人警告他們不許問問題,不許交談,不許向任何人提起。錄像由電視轉播車從毛的住宅外,直接發送給毛獨家欣賞。
因為他的政策,鄧小平不時同江青發生爭執,有時拍桌子罵她,成了除她丈夫外這樣對待她的第一人。鄧也當面對毛譴責江青,並鼓勵電影導演和其他文化人給毛寫信告她的狀。鄧的做法就是否定文革,而毛把文革看作他一生做的兩件大事之一(另一件是把蔣介石趕到臺灣)。毛不能讓鄧得逞。一九七五年十一月,他要鄧主持做一個肯定文革的決議,等於要鄧自己把自己限制起來。鄧拒絕做這個決議,說:「由我主持寫這個決議不適宜,我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他是當著一百三十名高級幹部的面說這番話的,態度強硬。毛只好放棄做決議一事。但他同時也決心再次打倒鄧小平。
周恩來、葉劍英都曾勸鄧不要操之過急,等毛死了再說。但是鄧不願意等,他估計他可以逼毛讓步。鄧看到的是毛的極度衰弱,但他見不到的是,在這衰朽的軀殼下,毛保持著不可摧毀的意志和慣有的老謀深算。一九七六年一月八日,七十八歲的周恩來去世。鄧的主要盟友一死,毛馬上行動,把鄧的職務實質上解除,將他軟禁在家,在全國搞「批鄧」。對葉劍英,毛也同時下手,以「生病」為名拿掉了他的軍職。毛指定「老實」不起眼的華國鋒接替周恩來,同樣不知名的陳錫聯代換葉劍英。毛用他們而不用「四人幫」是因為「四人幫」太不得人心,毛希望盡量減小對他決策的阻力。
周恩來的死成為導火線,點燃了舉國上下長期壓抑的對文革,乃至對毛的奔騰怒火。頭一年,鄧在台上時,「謠言滿天飛」,把周塑造成一個為老百姓嘔心瀝血,跟「四人幫」鬥爭,受「四人幫」迫害的悲劇英雄。人們對他的死表現了真誠的悲傷。媒體受命低調宣傳,大家更加憤慨。當周的遺體從醫院運到八寶山公墓火化時,北京一百多萬人自發肅立幾十里長街兩側為周送行,形成了毛政權下從未有過的壯觀景象。追悼會那天,就連毛謹慎寡言的秘書張玉鳳也問他:「主席你是不是去參加總理的追悼會?」毛翹了翹他半癱的腿,說他走不動。可人們把毛不出席看作是他故意貶周。不久後是春節,毛的住宅放了鞭炮,中南海裡的人悄悄傳說,這是毛在慶祝周的死亡。 四月初,火山終於在清明掃墓時分爆發。人群彙集在天安門廣場,用花圈與詩歌悼念周恩來,聲討文化大革命。同樣聞所未聞的是,人群搗毀了企圖清場的警車,放火燒了「四人幫」組織的民兵指揮部。這場暴動,就發生在離中南海咫尺之遙的地方。
毛政權用血腥手段恢復了天安門廣場的「秩序」。江青喝茅台以資慶祝,毛批示:「士氣大振,好,好,好。」鎮壓在全國進行,不過已是強弩之末。 雖然鄧小平並不是天安門抗議活動的後臺,可是廣場四周松樹上掛的許多與「小平」同音的小瓶子,叮叮噹噹地響著人群對他的擁戴。毛害怕鄧同人民結合起來,下令把鄧從軟禁的家中抓走,關在北京的另一個地方。 毛沒有用殘酷的方式來對付鄧,相反地,他發話要保護鄧。這並不是因為毛對鄧唸唸不捨,他是怕鄧在軍隊的追隨者憤而採取激烈措施,威脅到自己的權力和生命。軍隊實際上仍在葉劍英的掌握中。葉在西山住地,每天接見川流不息的軍隊將領,直接針對毛的話,說他沒有病,「誰也休想趕我走」。在朋友中間,葉對毛的稱呼已不再是尊稱「主席」,而是「拿摩溫」,英文number one(「一號人物」)的音譯。雖無貶義,也是不恭。
在葉的住處,將帥們半公開地討論他們應該採取什麼行動。外號「鬍子」的王震將軍對葉說:把「四人幫」「弄起來不就解決問題了嗎?」因為怕竊聽器,葉打著啞謎,先伸出右手,握緊拳頭,豎起大拇指,向上晃兩晃,然後把大拇指倒過來,往下按了按。「鬍子」將軍猜明白了:大拇指指的是毛,他在世時不宜輕舉妄動,等去世以後再說。「鬍子」將軍找到他從前的下級汪東興,代表軍方囑咐他要保護好鄧小平。毛清楚西山裡出出進進在搞什麼名堂,但他在軍隊新任命的人完全無力抗衡,他本人命在旦夕,無回天之力。他只好聽之、任之。就在這樣焦躁無奈的情緒下,他的心臟病六月初大發作,把他擱在死亡的門口。毛的病危通知發給了政治局和主要大夫。當時鄧的夫人因眼疾住在專給高層——包括被打倒的高層——看病的三O一醫院,一位跟她親近的醫生把毛病危的消息告訴了她。這樣一個絕密消息馬上被透露給主要政敵,標誌著毛的鐵腕已鬆弛到何等地步。鄧一得知這個消息,就在六月十日給毛寫信要求回家,等於是要求釋放。毛不敢拒絕,在月底病情好轉時答覆:「可以同意」。鄧的歸期被延遲了幾天,因為朱德元帥在七月六日以九十高齡去世。朱德在文革中受了不少罪,毛怕他的死也像周一樣引起全國抗議浪潮,怕鄧捲進裡面去。抗議浪潮沒有出現,毛才在七月十九日放鄧回家。鄧在深夜被一輛汽車悄悄接走。這一次鄧只關了三個月。雖然放出來後仍是軟禁,畢竟鄧是跟一大家子親人住在一起。毛奈何不了他。
最後的日子1974∼1976年80∼82歲
仇恨、失意、自憐,籠罩著毛澤東最後的日子。這些早就在他的性格裡躁動的情緒,在生命臨近終結時,由毛賦以特殊的表現方式。他喜歡六世紀庾信的《枯樹賦》,為一度繁盛的大樹枯萎凋零感懷傷情。按詩人的原意,大樹所以沒落,是因為在移植中傷了根本,作者藉此感慨自己飄零異地的身世。但一九七五年五月二十九日,毛對註釋詩文的學者提出異議,說大樹的遭遇「不是移植問題」,「是由於受到了急流逆波的沖蕩和被人砍伐等等的摧殘所造成的」。以樹喻人,毛當然想的是自己。幾天前,鄧小平和他的同盟者剛逼著他屈辱地當眾認錯,說「我犯了錯誤」,取消了針對他們的政治運動。用江青的話來說,鄧等人是在「欺負主席」。 而毛在一九七六年七月還不得不放鄧回家。就在這時,他讓秘書把《枯樹賦》給他讀了兩次,然後自己開始背誦,用微弱、吃力不清的聲音慢慢地背,句句都是傷感之情:「……前年種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淒淒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這是毛一生中所讀、所聽的最後一首詩詞。 在大限將臨的歲月裡,毛痛恨的不只是鄧,周恩來也在其中。早在一九四一年,毛曾寫過九篇痛罵周恩來等人的文章,語言尖酸刻薄,毛一直不便發表它們。一九七四年六月,毛不得不讓周做了第一次手術。他由於自己病重而不敢把周逼狠了,唯一洩憤的方法是重讀那九篇文章。毛死前一個月,又讓人把這些心愛之作讀給他聽,回味宣洩的快感。 毛在「九篇文章」中對當時的盟友劉少奇曾稱讚有加。重讀時毛把對劉的讚詞從文章中全部劃掉。
重讀這些文章,毛腦子裡或許還轉著文章攻擊的主要對象王明。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王明死在莫斯科。四十年代,毛曾想毒死王明,後來不得不放王明移居蘇聯。據赫魯曉夫和王明的兒子王丹之說,毛還下過一次手,結果王明沒死而他兒子的愛犬被毒死了。王明對於毛是一顆定時炸彈,他不時做反毛的對華廣播,文革中還計畫飛返中國,在新疆建立根據地,以圖推翻毛。這個計畫由於蘇聯不支持而未實行。從四十年代中毒以後,王明就不斷生活在病重、病危之中,最後幾年,生命更似一縷游絲。他的內臟全被腐蝕壞死,到後來什麼都不能消化,一點點東西,要嚼三、四個小時,算一頓「飯」。
毛幾乎所有從前的同事都已魂歸西天,多數的死同他有關。然而,這些死對他都有些「美中不足」。王明死在他鞭長莫及的蘇聯。劉少奇、彭德懷死了,毛不敢公諸於世。周恩來的死激起天安門廣場大示威。林彪逃出了國境,差點就安然無恙,而且留下一道擺脫不了的暗殺他的陰影。鄧小平呢,還活著,享受著天倫之樂。毛自我感覺是個失敗者。幾十年苦苦追求也沒能稱霸世界。原子彈有了,可是「有彈無槍」,已有的導彈能把它準確地射過邊境就不錯了。巨額投資的中國軍工產品質量差得一塌糊塗,而且浪費奇大,效益奇低。毛一九七五年接見海軍負責人時伸出小指頭,萬般遺憾地說:「我們的海軍只有這麼大!」毛會見基辛格時,扳著指頭數著說:「世界上只有兩個超級大國。我們落後。美國、蘇聯、歐洲、日本、中國、我們是倒數第一。美國、蘇聯、歐洲、日本,中國——你看看。」福特總統訪華時,毛對他說:「我們只能放空炮」,「罵罵人」。
一九七四年,毛生前最後一次努力要爭做世界領袖。這次毛仰仗的不是軍事實力,而是中國人民的貧困。他重新劃分「三個世界」,把貧困作為「第三世界」的定義,這樣一來他便是當之無愧的第三世界領袖。毛的確被恭維為第三世界領袖,但享有此稱號的人不少。第三世界並不聽命於毛,毛也沒起什麼領導作用。就像一位美國外交官所說:「是與不是有什麼兩樣呢?」 即使毛培植起來的人也拒絕接受他的領導。柬埔寨的紅色高棉一九七五年奪權沒有毛的援助是辦不到的。導致柬埔寨人口四分之一死亡的波爾布特掌權後來見毛,毛誇獎他的奴隸營式的統治,說:「你們取得了偉大的勝利,一舉消滅了階級。」住在中國享福的西哈努克親王被毛送回柬埔寨,在軟禁的環境裡給紅色高棉作招牌。儘管毛給了波爾布特無窮的好處,波爾布特卻完全不領情。親毛的柬埔寨領導人克.米(Keo Meas)被拷打致死,檔案上這樣寫著:「這條可憐蟲的死是罪有應得。你這個腐朽的雜種,竟膽敢說柬埔寨共產黨是在毛的影響之下。」
在世界舞台上,毛能抓住的只是一個模糊的光環。尼克松的女兒朱莉(Julie)來訪時戴著一枚毛像章,她後來寫道:「他的反應簡直像個孩子,興奮得不由自主地緊緊抓住我的手。」為了持續保持知名度,毛見外國政要一直見到臨死前三個月。可這些會見有損他的領袖形象。泰國領導人說他們進房時毛在「打呼嚕」。新加坡總理李光耀描繪道:毛說話哼哧嘟噥,頭歪倒在沙發背上。從當時拍的照片上可以看到,毛臉如蠟像,兩腮下墜,口角流涎。一九七六年五月底,毛看到他接見巴基斯坦總理布托(Zulfikar Ali Bhutto)的照片後,再不見外國人了。
毛因未能實現做世界領袖的雄心而傷感。他的傷感不是為他的國家和人民。為追逐他的夢,為鞏固他的權力,他給中國帶來巨大災難,造成七千萬人在和平時期死亡。對此毛沒有表示過任何遺憾。他心頭只有自己。毛後期很愛哭,任何使他聯想到征服中國的輝煌——像看宣傳電影中中共軍隊進北京——和現在的失意,都能教他淚飛頓作傾盆雨。他身邊工作人員常見他「激動得淚如泉湧」。自我憐憫,這就是毫無憐憫之心的毛澤東臨終前最強烈的情緒。
毛這時喜歡的古典詩詞,抒發的都是英雄豪傑「壯志未酬身先死」的感情。這份感情使他與全世界的「壯志未酬」的大人物認同。其中最顯著的是因水門事件下臺的美國總統尼克松。毛一而再、再而三對他表示同情。尼克松離開白宮不久,毛托菲律賓的馬科斯夫人給他帶話,問候他,請他來中國。尼克松的女兒和丈夫戴維.艾森豪威爾(David Eisenhower)第二年來華受到驚人的熱烈歡迎。毛對朱莉說:「馬上給你父親寫信,說我想念他。」朱莉回美國後,中國駐美聯絡人員告訴她說,毛「把你看作一家人」。這樣的話,毛一生中大概沒有對第二個外國人說過。
一九七六年二月,尼克松再度來訪。為了此行,毛派了架波音七O七,載上外交部的禮賓司長,專程到洛杉磯去接他。這個姿態也是聞所未聞的,特別是中國飛機很有可能被扣下,做為中國沒收美國在華財產的抵押。與尼克松重逢時,毛以茶代酒,跟尼克松碰杯。尼克松走時,毛步履艱難地陪他到門口,無限惆悵地同他告別。毛就是把尼克松接來道別的,為尼克松上演的文藝節目裡,毛特意安排了他心愛的古典詩詞演唱,其中有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懷古》:「念往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有薩都刺的《百字令.登石頭城》:「一江南北,消磨多少豪傑。」有張元干的《賀新郎.送胡邦衡謫新州》,裡面更嘆道:「天意從來高難問,況人情老易悲難訴。」對尼克松,這些都是對牛彈琴,他聽得枯燥無味,疲倦已極。毛是在為自己抒發感情——儘管他不在場。毛的傷感情懷還有一個寄託者,他就是被毛趕到臺灣的蔣介石。為了防止蔣捲土重來,毛屠殺了數以百萬計的中國人。一九七五年四月五日,八十九歲高齡的蔣介石死在臺灣,臨終留下遺言,棺材不落土,要等到共產黨垮臺後葬到大陸去。令人想不到的是,毛澤東私下為他舉行了一場個人的追悼儀式。 那天,毛只吃了一點點東西,沉默莊嚴地把張元干的送別詞《賀新郎》的演唱錄音放了一天。這首詞只有幾分鐘長,反覆播放便形成一種葬禮的氣氛。毛時而靜靜地躺著聽,時而用手拍床,擊節詠嘆,神情悲愴。詞裡寫道:目盡青天懷今古,肯兒曹恩怨相爾汝!這兩句意思是:你我都是胸懷古往今來和國家大事的人物,不是那些卿卿我我談論兒女恩怨私情的人。毛在跟蔣介石談心。 詞的最後兩句,原文是:「舉大白,聽《金縷》」,表示滿腔悲憤,無可奈何,只能借飲酒寫詞聽唱來消愁。為蔣介石送葬後幾天,毛仍唸唸不能釋懷,下令把這兩句改為「君且去,不須顧」,重新演唱錄音。這一改,使送別的意味達到高潮,送朋友流亡外地變成了生離死別。毛向蔣介石做了最後的告別。
尼克松、蔣介石都是被推翻的,在毛生命的最後歲月裡,他最擔心的,就是自己被推翻。衣索比亞的海爾.塞拉西皇帝他只見過短短的一次,沒什麼交情。可是,皇帝被軍事政變趕下臺,一九七五年死在監獄裡時,毛著實傷心了一番,不斷說:「做得好好的一個皇帝,為什麼要把別人推翻呢?怎麼會落到這個下場呢?」 正是這種擔心,驅使他對鄧小平等人暗示:別動他,盡可以在他死後清除江青一黨。毛只求自己生前不出事,對他死後天塌地陷毫不關心。毛沒有指定「接班人」。
毛其實根本就不相信他打的天下會長久。死前他只有一次對為他管事的華國鋒等人說了幾句關於未來的話。未來在他腦子裡是「動盪」,是「血雨腥風」,是「你們怎麼辦,只有天知道。」毛沒有留下任何遺書,也沒有向任何人交代遺言——儘管足足有一年,他知道自己死期已近,有充裕的時間預備遺囑。 毛生命的最後幾個星期在中南海內一所其貌不揚的房子裡度過。房子是專為他修的,可以防地震,只有代號,叫「二O二」。一九七六年七月底,北京被近鄰唐山市的一場七.八級特大地震所震撼。毛身邊工作人員把他匆匆抬進那裡。
地震造成的死亡人數多達數十萬,官方說二十四萬,非官方估計是六十萬。如果中國當局接受國際援助的話,傷亡本可以大為減輕,但毛政權對外國援助一概拒絕。在北京和其他城市裡,千百萬人睡在露天,「四人幫」控制的媒體卻號召人民「在廢墟上批鄧」。九月二日,江青要出北京,來徵求毛的許可。毛先說不同意,後來她又要求,毛便答應了。三天後,毛突然喪失神志,江得到通知立即返京。這時毛床邊有以華國鋒為首的政治局成員晝夜值班,回來後的江也參加,但站在毛的床後,因為毛一清醒看見她,就顯得煩躁反感。毛的兒女一個也不在身邊。九月八日,毛從昏睡中醒來,喉嚨一陣咯咯咯響,他想說什麼話。在毛身邊十七年的理髮師兼服務員周福明把一支筆塞進毛的手中,毛的手抖了半天,在理髮師舉起的紙上艱難地畫了三條歪歪扭扭的線。喘息了一會兒,他又慢慢地抬起手,吃力地在木板床上點了三點。理髮師猜到了毛要什麼,原來是毛要看日本首相、自民黨總裁三木武夫的消息。毛從來沒見過三木,對他也沒什麼特殊興趣,此時對三木的掛念,緣於自民黨內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權力鬥爭,要把三木趕下臺。 關於三木的材料拿來了,毛的女友兼護士孟錦雲用手托著給毛看。毛看了幾分鐘,昏迷過去了。這份關於又一個政府首腦將要倒臺的材料是毛最後的讀物。不久,毛聲音微弱地對孟說:「我很難受,叫醫生來。」這是毛說的最後一句話。以後他再也沒從昏迷中醒過來。
一九七六年九月九日零時十分,毛澤東在淒楚、孤獨、悲傷、自憐,向隅而泣中悄然離去。他的腦子直到臨終都保持清晰,清晰地轉動著一個念頭:他的權力。
虎死不倒威,虎皮震群獸。
今天的中國,毛澤東的頭像仍然高掛在天安門城樓上,他的遺體停放在天安門廣場的中心。中共現任領導人自稱是毛的繼承者,竭力維持著毛的神話。因為中國仍是「叢林政治」,他們需要虎身和虎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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