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工往水中投掷炸药包。
一声沉闷的爆炸,平静的水面上激起水柱。随着翻涌而上的泡沫,一具已经肿胀的少女的尸体缓缓浮起。
岸上哭声顿起……。
在河北潘家口水库库区,这是十分寻常的一幕。之所以炸,是因为溺水者往往紧抱住水底的石头不放。
--这是一个关于水库移民的象征:他们死死拥抱着故土。
移民的故事不断重复,一成不变:迁走了,再偷偷返回,再迁走,再返回……岸边山坡上,密匝匝散布着返库移民的窝棚。在安置区,有户口没有人。在故乡,有人没户口。这是一些远离道路、码头、商店、医院、学校的孤岛,人们仿佛退回了初民状态。他们铺地盖天,被称为“天地人”。抬腿就是水,从未摆弄过船,如今却一天也离不了船。简陋的小木船成为他们通往文明世界的唯一工具……。
于是水面上经常游荡着觅尸的船只……。
人,并不仅仅是他的身体。人,还包括他的家庭、社群以及房屋、土地、山河等早已人化了的自然环境。每一次迁徙(特别是非自愿性搬迁),都意味着永远失去他的一部分本质。因此,大规模移民在西方是难以想象的,而在中国,不过是一纸行政命令。
无力抗拒强制搬迁的小老百姓,在与故土分别时,无不表现出格外感人的依恋之情--潘家口水库的移民,只要是住在长城喜峰口要塞附近的,“几乎每家都秘密地装上了城砖。”两千多年历史的城砖,25公斤一块,按规定是不准装运的。搬迁后不久,一位老人去世了,她最后的要求是坟墓里埋进一块城砖,就算是与淹没在水库深处的丈夫合葬了。从嫁到喜峰口,她就没离开过长城砖。纳鞋底、搓玉米、吃饭、奶孩子都坐在上面,死亡也不能把她们分开……住在滦河边上的李文忠,则跑到河畔挑选了四块光洁如大理石的卵石,千里迢迢带到辽宁安置区。两块石头用来压了菜缸,剩下两块,妻子说甚也不让再用了。“为啥?”“当祖传!”妻子一句话说得他泪流满面……。(石家庄《长城》1991年3月号,王立新:《要塞上的海》)
丹江口水库移民也装石头。赵家就要搬到千里之外的武昌去了,夫妻二人把准备装船的东西看了一遍又一遍。突然女人觉得少了什么,跑到汉江畔抱回一块大石板,包裹起,小心翼翼地藏进棺材。途中转车时,棺材开裂,青石板和粮食一起砸下来。移民干部呵斥道:装石头干啥?是不是想破坏!男人和女人一起哭起来:看到石板,只当是看到老家了!哭得人们心发酸,便又装上拖拉机,一直运到边远的移民安置区……奎老头从古老的郧县城墙上慢慢刮下了一包城土,揣进怀里,随移民大队远赴武昌县农村。几代城居的人们从头学务农,艰辛异常。奎老头便同移民们千里迢迢跑回故乡,找原先信誓旦旦的父母官们申诉。但闹事就是破坏移民,就是反革命,于是奎老头和返乡的移民们进了“训练班”,强硬者被关押起来。奎老头绝望了:这辈子再也不敢回故乡了!一阵嚎啕大哭之后,喉咙感觉有异,渐吞咽困难。奎老头回到家,让老伴找出那包城土,泡上一杯“城土茶”,坐在门槛上含泪啜饮。就这样,奎老头喝着“城土茶”,在长恨如水的乡情中慢慢逝去……。(北京《十月》1993年第2期,梅洁:《山苍苍 水茫茫》)
肖大顺先生,夫妻双双被划为“右派”,一生坎坷艰辛,却无改对故土之爱。郧县古城沉没后,68岁的老人,耗费两年心血,完成了一幅长五米、宽两米的彩墨巨制,名《古麋图》。古城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每一家店铺、每一处庙宇都跃然纸上。夫妻俩常忆到深夜,常忆得泪水迷离,一树一石一井皆不敢稍有遗忘。此后,凡域外游子返乡,至江边洒花祭奠之后,都要到肖先生家凭吊那永远沉落于丹江口水库之中的千载古城。父母官们也总是这样黯然相告:到肖先生家看看《古麋图》吧……。(同前)
北团汀李春余,拆了自己亲手盖的房子,捆扎好行装,明天就要装车远行。这一夜,他四处转悠,不肯睡觉,老伴儿子无法劝解。其实他早已默默打好了主意。虽然迁徙之政令无可抗拒,但他找到了留下的办法。天明前,他喝了卤水,平静地死去。北团汀党支书李福祥,数十年来在这块土地上倾注了过多的血汗,陷入了更深的痛切。李春余死后不久,他也喝了卤水,把生命结束在奋斗终生的故乡……。(王立新《要塞上的海》)
喜峰口人全迁走了,只剩下母子相依的一户。李彦华孤身未娶,和老母艰难度日。他想随大流,无奈八旬老母宁死不迁。他只好伴着母亲,退上荒坡,搭起窝棚。然后,又到库水淹没的坟墓中“捞”起父亲,迁葬在草棚边上。十年后,母亲逝去,也埋在了窝棚边上。照理说,他已尽孝,可以离去了,但多年单门独户的孤寂生活却使他加深了对母亲的理解。尽管荒山野岭与世隔绝,但这里有自己开垦的土地和父母的坟茔,这里就是无可替代的真正的家。也许他将终生苦守大山,最终融进瘠薄的山地……。(同前)
潘家口水库,自建成二十多年以来,年年都有许多移民往返一两千里路回乡上坟祭祖,以清明最多。有的在岸上朝着坟的方向烧纸钱;有的划上小木船,凭记忆找到祖坟的方位,点燃冥纸,投入深深库水。人走了,心却没走。只要不死,他们将永远像候鸟般一年一度返回故乡。被淹没的,不仅有土地和村落,还有世代相连的生命之根……。(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