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的尴尬
我知道史良其人,是上世纪三十年代,抗战爆发前夕,我还是个15岁的初涉人世的农村少年,身处穷乡僻壤,知识很闭塞。偶尔看到一本关于《救国会七君子》的书。鼓吹救亡图存,反对蒋介石的不抵抗主义。蒋介石逮捕了救国会领袖沈钧儒,章乃器、邹韬奋、李公仆、王造时、沙千里、史良等七人,关在苏州监狱里。这就是震惊中外的“七君子事件”。书中收集了七君子的申明和20多名大律师的抗辩,义正词严,铿锵有力,使少年的我受到了《爱国主义》和《民主主义》的启蒙教育。书中还收入七君子在狱中的生活照片,美髯公沈老在狱中练太极拳的的威武不屈的形象,令我肃然起敬。史良是七君子中唯一的女性,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成为我心中的偶像。
读完章怡和女士这篇约15000字的长篇,使我怅然若失。当年这位令我景仰的“民主斗士”,却沦为装饰“民主”的傀儡!充当“引蛇出洞”的打手!耸立在我心目中60年的这位自由女神的偶像轰然坍塌。但冷静想想,也不能过苛地责备史良,这是时代的悲剧。
自古以来,在封建专制政体下,知识分子就是一个不能独立存在的弱势群体,笔杆子斗不过枪杆子已是不争的事实。马克思也斗不过拿枪的冒牌假马克思。毛泽东的《皮毛说》只是重复了古人的见解。知识分子只能存在于群雄争霸的夹缝中。“百家争鸣”只能出现在春秋战国时代。梁启超,萘元培这些大儒只能驰骋在民国初年军阀混战的局面中。一旦天下霸权定于一尊,知识分子就只能是依附在他这张皮上的毛。统治者需要的是那种“三忠于”“四无限”的知识分子,对那些“不三不四”的知识分子,说坑就坑,说阉就阉。说什么“孔子着春秋,使乱臣贼子惧”啦,什么“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国”啦,什么“太史简”“董狐笔”啦,哪有那么牛气!不过是知识分子自吹自擂罢了。在抗日救亡,反对蒋介石独裁统治中,中国的知识分子精英曾显示出凛然正气,铮铮铁骨。成为中华民族的脊梁。如《救国会七君子》;《李闻惨案》;《较场口事件》;《反饥饿,反内战》中的《下关事件》;反美的《沈崇事件》等反蒋爱国运动,著名知识分子都挺身而出,不惜牺牲生命,成为进步的旗帜。这是因为当时正值国共逐鹿中华大地,他们精神上找到了个阿基米德支点。老百姓有首顺口溜:“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处处不养爷,爷去投八路”,反映了其叛逆性,也透露其先天的依附性。此时,共产党尚弱小,但它已成为受压迫人们的精神支柱。那些著名的“民主人士”(社会活动家,文学艺术家,著名学者大师等)之所以一身正气,满腔热血,其精神支柱也基于此。1949年国民党在大陆彻底覆灭,共产党终成大业。那个“阿基米德平衡”一旦倾覆,这些“民主人士”就只能接受毛泽东的《皮毛说》,成为依附在共产党这张皮上的毛。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实行“人民民主专政”(即“无产阶级专政”)和“民主集中制”。其中都有“民主”二字。意大利社会党总书记南尼提出一个公式:“一个阶级的专政必然导致一党专政,而一党专政必然导致个人专政(独裁)”。康生的解释是:“民主集中制,集中是主要的,民主不过是一个形容词而已”(李慎之《革命压倒民主》)。而“人民民主专政”, “人民”这个概念是不确定的,你“老老实实”,就给你民主;你乱说乱动,就专你的政。这是多次运动所证实了的。
“民主人士”们满怀着胜利的喜悦进入新中国。此时,毛泽东在七大上向党内发出指示:“掌握政权以后,我们的斗争对象就是民主人士了。”(见《李锐访谈》,载《五柳村》)。其斗争的策略是“团结,利用。改造”。“改造”是渐进式的。(很多人听说过这个比喻:把一只青蛙扔到热水锅里,它马上就会跳出来;但如果把青蛙放到凉水锅里,慢慢将水烧热,它就不会往外跳。等青蛙再想跳时,已无能为力了。)
首先,把这些人安排在各种名义的官办组织里(民间结社是绝对禁止的),圈养起来,接受改造。给一个荣誉官衔,享受高级官员的物质待遇。每个组织都派共产党员贯彻党的领导,实权就操纵在这位共产党员之手,这就是所谓的“互相监督”(例如民盟的主席是张澜,副主席有沈钧儒、史良、章伯钧,而实际是民盟副主席-共产党员胡愈之一手操纵--见《史良侧影》)。
改造“民主人士”的第一步就是政治学习,学马恩列斯毛的著作,学共产党的文件。这些“民主人士”都是读书破万卷的学者,而在这里一篇简短的文件却要反复学习,反复讨论,反复体会,不厌其烦,以磨掉你的棱角。这就像古代伊斯兰初创时期的“一手持可兰经,一手持宝剑”。
再就是写自传,一遍,两遍,三遍,五遍的写。交待历史--要像竹筒倒豆子,一点不留;交待思想--要深挖狠批,把民主人士过去所追求的民主自由,批成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把人情,亲情,友情批成反动的人性论,把个人奋斗,个人尊严批成反动的个人主义。一律批倒批臭。如挖得不深,批得不透,就开会“帮助“。人生如瓶,只有把瓶子倒空,才能装进毛泽东思想。这就是脱胎换骨的思想改造。巴金在他的《说真话》中说:“我是认罪服罪的”。
名人们还要写些阿时附世的文章,写些图解政治的文学作品,或修改过去的旧作,添个革命的尾巴。名家们都否定了自己,把全部精力用于“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致使半个世纪的文学史一片空白,没有出过像《阿Q正传》《骆驼祥子》《子夜》《雷雨》等传世之作。
最可怕最痛苦的是揭发,批判。1953年毛泽东狠批梁漱溟。在政协大会的公开场合,毛指着梁的鼻子,居高临下,霸气十足,横蛮无理,臭骂一顿。使梁无地自容,毛也有失“伟人”风度(参见《毛选》第五卷)。这是对这批大知识分子的“杀威棒”。郭沫若指斥沈从文为“反动文人”,逼得这位文学巨匠想割腕自尽。从此折笔改行,脱离尘世,躲进故宫,以研究古代服饰以避风雨。但他仍逃不脱“批判靶子”的命运,其中,最历害的是常和沈来往的画家范增。文革中范无中生有,揭发沈一百多条莫须有的“罪状”,致使沈在劫难逃,揪入牛棚。胡风的万言书,开头就批朱光潜,把他上纲到“为蒋介石法西斯服务”。还有,巴人批聂绀弩,;巴金批萧干;萧干批沈从文;老舍批吴祖光;吴祖光批丛维熙;钱学森批钱伟长;史良批章罗;吴晗更是批“章罗联盟”的积极分子;后胡风被钦定“反革命集团”的头目后,名人学者闻风而动,万炮齐轰,衮衮诸公中只有一个小小的吕荧不识时务,敢于唱反调,终被关入大牢。……若把这些资料收集起来,可编一本《二世世纪名人混战大全》。有一首民谣:“今天你整我,明天他整你。螳螂欲捕蝉,黄雀在其后。且看整人者,人亦整其人”。到文革横扫一切,“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多干净”。连以整人为专职的周扬也被扫入秦城监狱,成为最后一名殉葬者。
灵魂的畸变
知识分子经历了长期的脱胎换骨的改造后,关节都错位了。生存哲学降到道德的底线以下。从“士可杀不可侮”跌到“士既可侮也可杀”;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跌到“好死不如孬活着”。他们逆来顺受,阿谀逢迎,造神者提出“三忠于,四无限”(“三忠于”即: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 “四无限”即对毛主席、毛泽东思想、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要“无限热爱、无限信仰、无限崇拜、无限忠诚”)。大名家进一步发挥:“相信毛主席要信到迷信的程度;忠于毛主席要忠到愚忠的程度”。顾炎武说:“士大夫之无耻,是谓国耻。”但不知顾老先生活到今日他会怎么样?
在这种外加压,内攻心的双重煎熬中,名人也有不少自杀的。这是中国文化的巨大损失,使我们活着的人想起来就悲痛欲绝。现在人们为景仰死者,激励来者,都称他们是“以死抗争”。其实死者并没有抗,也没有争,只是想当“驯服工具”而不可得,委曲求活而无法活下去,只得一死了之。请读读一些死者的遗书吧:
文革中,著名史学家翦伯赞夫妇服毒自杀,在翦的中山装的两个下衣袋里,各搜出一张二指宽的纸条,展开一看,只见一张上写着“我实在交代不出什么问题,所以走了这条绝路”,另一张上写着“毛主席万岁”,(《鲁南信息港》2001-12-06)
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妇服毒自杀。傅的遗书是:“光是教育出一个叛徒傅聪来,在人民面前已经死有余辜了!更何况像我们这种来自旧社会的渣滓,早应该自动退出历史舞台了!”(《干干净净的傅雷》--刘水清 载品味网)
邓拓的的遗书是“许多工农兵作者都说:‘听了广播,看了报上刊登邓拓一伙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黑话,气愤极了’。我完全懂得他们的心情。我对所有批评我的人绝无半点怨言”。对他妻儿的遗书写道:“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我的这一颗心,永远是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 (《邓拓之死》--摘自《炎黄春秋》第9期)
革命元勋李立三自杀,留下的字条是:“敬爱的毛主席!我实在没有什么可交代了”(出处未记)
彭德怀病死狱中,他的遭遇也够凄凉的。
1965年彭曾向毛作了三条保证:1在任何情况下不会当反革命;2在任何情况下不会自杀;3今后工作不好做了,劳动生产,自食其力。
1965年9月,彭被派往西南区工作。同年月12月被造反派揪回北京。
彭给毛写过几次信。1967年元旦,给毛写了最后一封信。
“主席:您命令我去三线建委,除任第三副主任外,未担任其它任何工作,辜负了您的期望。12月22日晚,在成都被北京航空学院红卫兵抓到该部驻成都分部,23日转北京地院东方红红卫兵。于23日押解到京,现被关在中央警卫部队与红卫兵共同看押。向您最后一次敬礼!
祝您万寿无疆!
彭德怀 1967年1月1 日”
1967年9 月17日,专案组建议:永远开除彭德怀出党,判无期徒刑,终身剥夺公民权。1974年11月29日,彭德怀含恨去世。骨灰运回四川,谎称王川,32岁,成都人。(《彭大将军脑庥觥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