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到北京出差、旅游的上海人增多,但对北京的共识也只是枯燥的几条:一是“好白相”的地方比上海多(指风景名胜);二是新建筑多,高楼多(其后跟一句牢骚“怪不得上海没钱盖房子”);三是购物、坐车不方便,商品品种少,价格贵;四是气候干燥、刮风,不适应。
一位上海人说,到大名鼎鼎的王府井,没想到走了十几分钟,就逛到头了。他怀疑自己是否走错了,问别人“北京究竟有几个王府井”。关于服务态度,上海人说,上海的售货员至多不理你,自顾自聊天,北京的售货员却还要训你:“别嚷嚷!嚷什么!”上海的儿童在北京则经常会有意外的惊喜--他们在大街上看到了拉车的活生生的骡、马,往往怀疑它们是动物园跑出来的。
对于每个人北京来的人,上海人都会问:“上海好还是北京好?”在北京,则很少遇到这种提问--这对北京从来说是不成问题的:中国还有比北京更好的地方吗?其实,上海人的询问并非不含城市优越感,他在很大程度上不过是想验证这一优越感;此外,则是潜意识中对京城模糊的崇敬和神秘感。
比较而言,北京人对上海人的感觉要多得多。几乎每个北京人都可以滔滔不绝地大谈对上海人的印象,自然,好评不多。北京的女性尤其热衷于对上海男性的声讨,而且众口一词,仿佛个个苦大仇深。上海人自然有对北方人的轻蔑,例如称北方人为“北佬”,但通常,北京人被单列在这种称呼之外;而北京人并没有对南方人共同的蔑称,而是将上海人单列--当他们说“他是上海人”时,口气中已经包含了轻蔑,有些像西方人说“犹太人”那样,以致于在京城的上海人一般不轻易暴露自己的籍贯。但在江南,上海人的籍贯却具有自我提携的功用。直到80年代初,南京、杭州、无锡等地的时髦青年仍以会说上海话、打扮像上海人为荣(而他们在上海的同类,则以打扮成“华侨”为荣);至今上海的征婚广告上,“沪藉”仍是可资开列的条件。电视剧《渴望》中那个自私委琐的男主角被取名“沪生”,引起了敏感的上海舆论的不满,却满足了北京人的集体认同,他们觉得,上海人就是这样的。因此,北京人对上海人的最高评价便是“你不像个上海人”。
但是,在北京人的内心,仍有对上海人、对南方传统的尊重。因而,谈及上海同行的工作质量和工作精神,北京人往往自愧弗如。而声讨完上海人的北京姑娘,有时会出其不意地流露“妈妈(或外婆)也是南方人”,或者“我有个阿姨在上海”,“小时候在上海住过”,等等。北京的孩子到了上海往往备受宠爱,人们惊讶于他们一口纯正的“国语”。如果他转学到上海,则会经常地被教师提问,并让他朗读课文。
上海人和北京人交往中的“文化冲突”、相互间的成见和抵触之深,也许超过了我们的预料。
北京人津津乐道的上海人的洋相笑话,包括半两粮票的小点心;一次买一只苹果边走边吃。还传说上海人到北京吃涮羊肉(他们往往念成“刷羊肉”),10个人只要了2斤,北京人说“趁早别现眼了,还吃涮羊肉呢!”此外,他们又反感上海人关于自己特别“秀气”的声明:“上海人老是说‘我只吃一眼眼’,实际比谁吃得都不少。”经常参加会议、吃会议餐的人反映,上海代表在饭桌上的表现往往较差,他们不顾别人地抢食最好的菜(如大虾),一副“不吃白不吃”的架式;而轮到拍集体照时,他们又当仁不让地占据最“闪光”、最显眼的位置。
北方人传播的一个关于上海人的经典笑话,是说一个上海儿童去商店买针,针的价格是2分钱2根,小孩付1分钱,给了他1根针,他却不走,向售货员说:“你还得找我两张草纸。”另一则不是笑话,说上海人待人真热情,快到吃饭的时候,他告诉你附近有一家价格便宜实惠的饭馆。
当北京人无意触犯了上海人某些“不成文”的规矩时,就会出现不快。例如,前些年上海人的结婚宴席上,最后上的“四大件”(全鸡、全鸭、全鱼、蹄膀),客人往往是不触动的,留待主人用钢精锅装回家去慢慢享用。一位北京朋友抱怨,上海人家里一条鱼要吃四顿:切成两段,每次只吃其中一段的一面。而他“破坏”了留作下一餐的另一段鱼。他说:“从此在上海人家里做客,我不吃鱼。”
当上海人把自己的规则带到北京时,同样会发生难堪。
一位上海女学生参加一群北京青年的郊游,事后,她将所吃的面包、汽水、冰棒等的钱如数交付,使北京女友大为恼火。这种上海人的“经济自觉”正是北京人所嘲笑的“小家子气”。另一位毕业分配到京的上海姑娘,邻居怜其孤单,时常请她吃饺子等。后来,北京的主妇发现了“规律”:每次请她吃过饭之后,她总要回赠一些豆腐干、香肠之类的“小礼品”。主妇不禁大怒:“我是可怜你,你倒和我算起帐来。要仔细算帐,你一袋豆腐干够吗?”上海人的乖巧知礼,在这里被视为小心眼和冒犯。
随着交往的增加,大多数上海人都会感到北方人更易于相处,没有那么多鸡肠狗肚、不上台面的小心眼、小动作;而北京人也会感到,上海人并非如表面感觉的那么不可交。
一位东北籍朋友谈起上大学时的一位上海同学。他衣冠整洁、独往独来,从不与同学一起看电影、吃饭,以免无谓地请客花钱;他从不言人恶,不涉是非,也不露个人隐私,与所有同学都是“淡如水”的等距离外交,绝无北方哥们结伙抱团、烟酒不分家的作风。起初,这种与众不同很令人反感,但时间长了,别人则感到与他交往比较轻松和安全。另一件表明其性格的小事是:他看书如遇不认识的字,绝不会嚷,向别人求教,而是自查字典--这既避免了“露丑”,而且从字典查出的结果更准确、更权威。
一位北京教师后来认识到,上海人的精明和算计作为一种习惯,不独自己享用,有时也施于人。
他在上海乘车问路,答者详细地告诉他,所去之处介于A、B两站之间,在A站和B站下车均可,但到A站5分,到B站1角,所以还是到A站下车为好。这位教师深受感动。
对于许多当年的知青,“五湖四海”的集体生活无疑是各地人习性、各种城市人格的大交流、大碰撞和大展示。
一位当年在东北兵团的北京朋友说,上海人最令人“腻味”之处,是他们互相用上海话交谈,这等于是公开宣称自己与众不同,用语言与其他人隔离开。上海人固然精明,不过精到明处,也许不可交朋友,但可以共事。他们有时耍小心眼,晚上工,早下工,贪个小便宜,但并不坑人。上海知青搞政治小动作、无小阴谋的并不多,北京人中反而较多。哈尔滨人最野,打架厉害。形象最次的是天津人,他们最会斗心眼,打小报告。上海知青大多没什么背景,但他们自我料理能力强,干净,办事有规律、有准备。很多人靠一技之长(例如会修收音机、会写美术字等)改善自己的生存境遇,调到较好的工作岗位。上海知青韬略在手,城府于胸,既不轻举妄动,也不毕露锋芒;他们轻慢别人,只要叽哩咕噜讲一通上海话,“就非常巧妙地用一道天然屏障把上海人圈在了里面”。他们下水田,晴天一身汗,雨天一身泥。但细心人会发现,他们穿着上海刚刚研制出的农田鞋、水田袜。
外国人对上海的感情和对上海人的理解或许比北京人更多,虽然,他们主要是从商业上着眼的。
一位日本人这样形容和介绍上海人:他们口气夸张,有极度的优越感,喜欢讲排场,好面子,惯以领先时代、崇尚时髦而自傲。他们同时还具备实践能力,并且能够巧妙地利用他人的财力来实现自己目的。上海人的性格特点是:机敏,行动快,具有大多数中国人所没有的不拘泥于过去历史的性格。其中有些人爱虚荣,外表的气派重于实质的内容,有刹那主义的倾向。他们创意优异,但有时也擅长玩弄技巧,也就是说,也有可能进行不负责任的交易。上海人还喜欢乘势推展,不习惯于朴实和按部就班的生活方式。
令许多北京人不解的是,许多在京的外国人,虽然热衷于北京的政治环境、文化生活,但作为个人对城市的喜好,却更喜欢上海--正是在上海,他们能够感受到所熟悉的那种城市生活的气氛和情调。
1989年,《纽约时报杂志》的一篇文章说,上海熙熙攘攘的街头,很像纽约的布鲁林区。纽约是以向高空发展的摩天大楼为特色,上海则以它的街道为特色。“在上海,人们非常注意生活,就连我这个不喜欢城市的人也能感受到这种气氛。上海与广州不同,广州显得粗俗而上海则显得拥挤不堪。”在那里,讲英语的人已形成了他们自己的文化小圈子,而中国其他的城市还没有这种现象。同时,与纽约人相似,上海人有一种主人感,“纽约人把纽约看成是他们自己的,上海人也有这种感觉。他们对城市有烦恼有抱怨,尽管如此,他们仍旧热爱自己的城市,对城市有一种依附感”。
一位在上海工作的美国小伙子认为上海生活更富于人情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