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黄"
看完《手机》后,我才知道:此片是讲手机在现代中国生活中的一个十分重要的侧面──性生活中的作用。其实又不然,此片主要谈性,以及性对现代中国社会的影响,手机仅仅是个道具。
此片的剧情安排、语言运用充满了匠心独用的矛盾和讽刺:经常在外沾花惹草的男主人公,偏偏取了个名字"严守一";经常在多个性伴面前花言巧语的说谎大王,偏偏主持一个名为"有一说一"的节目......
这是我第一次看冯小刚导演的片子,为避免熟人说我"孤陋寡闻",看完后又加紧补课,再借了一部"冯导"的片子《一声叹息》。
不料,那又是一部谈婚外情的片子!难道"冯导"对这个主题情有独钟?
一日,我与一位因生意经常回中国的熟人谈起此事,他解释说,不是"冯导"陷入性主题不能自拔,而是如今许多中国人沉入性生活不能自拔。他还说,如果说文革时代中国是"全国上下一片红",如今就是"全国上下一片黄","冯导"的片子不过是"神州黄潮"中的几朵浪花而已。
确实,联想起这些年来我数次回中国探亲的所见所闻,此君所言极是。
问题是,"红"与"黄"之间不过隔了二十来年。如今四、五十岁的中国人仍然对文革时代那种清教徒式的性禁锢、性压抑记忆犹新。在短短一代人的时间内,中国怎么突然迅速进入了今天这样一个比西方还要"性开放"的时代呢?
禁欲时代
我的中小学时代的起始与文革时代的起始完全吻合。文革红潮闹得最汹涌澎湃的时候,我还上小学,少不更事,记忆中那时的人,无论男女老幼,均不食人间烟火,除了闹革命,就是斗批改,唯一与"饮食男女"有点儿关系的一件事是:在我们小学附近的一所中学就读的一个男生也曾被五花大绑,在中小学联校批斗大会上被推推搡搡,拽到主席台上接受"斗批改",不过,他的罪名与其他挨批者略有不同,叫做"反革命流氓罪",我当时听到这个词,觉得怪怪的。
从当时发言"愤怒声讨"的人的话中,我还是搞不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后来听人说,他在那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趁人不备,扒窗子看了邻居一对夫妇在蚊帐中做的事儿,因动静过大,被邻居抓了一个正着。
现在算来,那个"反革命流氓犯"也不过十五、六岁,正是对性事感到好奇的年龄。但我至今不明白,那时忙于"防止国家政治上变修"的大人们,为什么对一个半大孩子的"扒窗之举"也不放过?
不过,对这种"阶级斗争新动向"不肯放过的,似乎不光是大人们,半大孩子们自己也不肯放过。
到上初中时,文革红潮的最高潮已过,但清教徒般的政治对百姓生活、对民众心理的严密桎梏犹在,这种桎梏一直延伸到少年的性心理。记得上小学时,男生女生之间至少还说话,一上中学,马上就有一道无形的界线横亘在男女学生之间。早上开课之前,只要第一个到达教室的是女生,不到上课铃响,男生是绝对不会涉足教室的。反之亦然。
当然,这种无形的男女界线究竟何时出现,各地略有不同。在我居住的那个省城,大概出现在初中,而在相对纯朴的小县城,这种界线则出现得较晚,大概开始于高中。这种时间差因此导致了一个从县城转学来省城的女初中生的悲剧。
这个长得颇为漂亮的女生刚转学来我校时,恰巧赶上一次学校组织的郊游。她不知道此地男女之间已有界线,郊游时多次试图与男生交谈。从此,她便成了此间一个"人人喊打"的"女破鞋"。
自此,一些平素从不敢与女生说一句话的半大男孩子,在起哄、辱骂这么一个弱女子时,却表现出了毫无顾忌的"勇气";而那些最初争相与她交友的女同学,现在看到她受欺凌时,却无一人肯施援手。
有一次,这个女孩在男同学的一片嘘声、骂声中低头骑着自行车离校时,一些男孩子竟抄起砖头向她砸去,车被砸倒,人被砸伤,我至今记得她在一片"破鞋"骂声中屈辱地痛哭的神情......
据说,那个年代有不少长得漂亮、性格外向的女孩都被男同学骂为"破鞋",遭到起哄。有专家称,这其实是那个时代男孩子对漂亮异性表示兴趣的一种扭曲的形式。
暧昧时代
中学毕业,文革结束。我的大学时代开始于中国所谓的"改革开放"年代,展开在当时性生活相对开放的大都市上海。
因为学法律的缘故,我们毕业实习大多安排在上海的公检法机构和律师事务所,那时叫法律顾问处。
当时正好赶上"严打"("从重、从快、从严打击刑事犯罪"运动的简称),即使作为实习人员,我们的工作也很忙。与我同一寝室的一个同学在某区公安局实习,忙得甚至都把案卷带回寝室研读。
不过,由于他看案卷过于废寝忘食,我们作为室友渐渐起了疑心。一次,在他上铺的一个室友大叫一声:"我说呢,原来你带回来的全是性犯罪的案卷!你小子,在这里免费看黄色小说呢!"
这小子确实够大胆的,把本不应该带离公安局的案卷也带回学校宿舍了。其实,也不能怪他净挑"黄色"案卷,因为"严打"中的刑事案卷至少有一半都涉及"性"。
所谓"严打",就是把许多本来不构成犯罪的人给"从严"定成犯罪:所谓的"流氓犯"中,有不少人不过是多谈了几个异性对象;所谓的"强奸犯"中,也包括一些被心存报复的前女友诬告的男人;还有一些男女不过是家里跳跳贴面舞,公园里抱着亲亲嘴,就被无处不在的"小脚侦缉队"或"大脚联防队"带到公安局里来了。
改革开放年代,中国的性禁锢松了许多,尤其是在开风气之先的前"十里洋场"──上海市,许多少男少女、甚至老男老女,都本着"时不我待"的精神,一往无前地投入了"性解放"初潮之中,但谁知道,文革后复辟回朝的"老干部",尽管自己生活并不检点,但在对民间的"性解放"问题上,态度却一点儿不比"四人帮"宽松,这不,"严打"一来,真正的刑事犯不多,能够凑数的就是这些突破了共产党传统性约束的男女老少了。
近来,网上流传着一位当时因跳贴面舞而被"严打"的当事人的自述,读后令人唏嘘。但没有人能够说得清,在中国改革开放之初的几次"严打"中,究竟有多少人因当时中国在"性解放"问题上独有的民松官紧现象而系了冤狱、甚至丢了冤头。没有人能够取得这方面的统计资料。由于他们不是政治犯,国际人权组织也没有兴趣搜集他们的冤案资料。他们只能怪自己"性"不逢时,事发在禁欲时代和纵欲时代之间的一个暧昧的过渡年代。
纵欲时代
不过,"具有中国特色的性革命"至少自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始渐入佳境,一直平滑过渡到这个世纪初的"全国上下一片黄"。
有专家分析说,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八十年代的"老干部"到此时不是辞世就是退休,而新一代掌权的那些技术官僚们,除了仍然牢牢控制着政治领域之外,基本上退出了其它领域,这些新当权者甚至以为,默许民间的性放纵,就能化解民众的政治怨气。
的确,如今的中国,不仅婚外情、一夜情、"包二奶"等现象比比皆是,就是表面上"不合法"的色情场所、色情交易也如同"过热"的经济一样,繁荣兴隆,据说,许多地方的警方不仅从不"扫黄",而且认为此业属于当地经济的"主要支柱"而为此"保驾护航"。
听人说,曾有过人类历史上少有的性压抑经历的中国,如今的性开放程度,比起西方来,竟有过之而无不及。不知"物极必反"这条定律是否也可以套用在这里?
又听人说,现今中国忙着婚外情、包二奶、或经常出入花街柳巷的人,以有钱、有势、或有名的中年人居多,如电影《手机》中的严守一、费老一类的人。大概这类人是痛感来日不多,有种紧迫感吧?
这些中年人一生跨越性学意义上的"戒严"、"严打"和"解严"三个时代,属于社会学意义上的"性活跃期滞后者",不过,由这么一批"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中年人冲锋陷阵,掀起中国世纪之交的"性革命",这本身又含有一种历史学意义上的滑稽的悲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