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在加拿大多伦多居住时,经常看到当地中文报纸的分类广告中有这样的"征友启示":"白人男士,欲寻华裔女郎终身为伴,圆脸、秀眉、单眼皮最佳......"
多伦多大概是世界上种族成分最为丰富的移民城市之一,因目前华裔居民人数已居各族之首,某些华人女性的圆脸、秀眉、单眼皮等外部特征,也因此成为某些专门喜欢东方女性的白人男子的择偶首选标准之一。
多伦多也是世界上种族通婚最频繁、种族关系最融洽的地方之一。奇妙的是,很多在母国像乌眼鸡般相争相斗的族群,如印度的穆斯林和印度教徒、前南斯拉夫的塞尔维亚人和克罗地亚人、卢旺达的胡图族人和图西族人等,移民到加拿大后,却似乎都能相安无事。
这并不是说加拿大就没有种族歧视、种族纠纷了,但不知为何,这种歧视和纠纷就是难以升温到这些移民母国中族群冲突的那种鼎沸程度。
台湾的"族群问题"
后来,我移居到英国。作为新闻从业人员,我经常接触台湾的"族群问题",一直到最近的台湾总统大选,选前选后的喧嚣中,我所听到的分贝最大的争吵,大概就是所谓的"族群之争"了。
由于有关台湾大选乱局的新闻频频出现在英国的电视画面上和报纸标题中,自然也引起了一些英国人的兴趣。
一次,我与一位开出租车的英国黑人谈起台湾局势,他不解地问我:台湾人同文同种,为什么也有"种族矛盾"?
我不知道他说的"种族"这个词是否来自英文传媒,但我努力向他解释说:台湾人之间的矛盾不是"种族矛盾",而是"省籍矛盾",因为尽管台湾居民都是黄皮肤、黑眼珠,都讲中文,均属汉族,但仍有本省人、外省人之分,即使说话,也有台湾方言和国语官话之分。
不料他更不明白了:"仅仅因为省份不同、方言不同,台湾就一分为二,那英国有这么多种族、这么多语言,那还不分崩离析了?"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再向他解释。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找到"省籍"这个中文词的英语对应词,因此没有解释清楚这个词背后蕴藏的复杂的政治、历史含义?
但事后一想,台湾本地的传媒虽然仍然使用"省籍"这个词,但也常常使用另外一个词:"族群"。他们在用这个词时显然指的不是汉族和高山族等土著民族之间的关系,而是在谈论同属汉族的"本省人"和"外省人"。我不知道台湾传媒为什么要使用这个词,也不明白这个词与"种族"、"民族"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我当时没有试图用英语向那位迷惘的黑人司机解释台湾的"族群矛盾",否则他就更迷惘了。
大陆的"地域歧视"
其实,不同种族、不同民族、不同省份、甚至同一省份不同地区的人群之间,都会有猜疑、歧视、矛盾、冲突,如果说这就是"族群之争",那么,这种"族群之争"一直伴随着整个人类的进化史,不仅台湾有,中国大陆也有,欧美发达国家亦难以免疫。区别在于,人群流动越大、良性互动越多、族群通婚越频的地方,人们越不在乎"你从哪里来"这个问题。
先拿中国大陆的一些省市来说吧。北京和上海两大城市都是由移民组成的城市,北京多为"政治移民",上海多为"经济移民",两地也确实比中国大多数地区更具包容性,但由于独特的历史、地理因素,至少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我在京沪两地的不同生活体验,我就觉得,上海的"排外性"明显要比北京强。
当时的上海,居民因籍贯、口音、甚至在上海的居住地段不同,而分为三、六、九等,籍贯有苏北、苏南之分,口音有"上海人"、"外地人"之异,居住地段则有浦东、浦西、苏州河南、苏州河北之别。当时,我因不会讲上海话,购物、问路时不知遭到多少上海人的白眼、受到多少本地人的讥讽。
但目前流亡美国的海外民运人士王希哲童年在广东的遭遇,就不仅仅是白眼和讥讽了:
最近,他在网上撰文写道:"我原籍四川。五岁随父工作调动而不断'移民':上海、武汉。12岁来到广东。少年的我立即深深感到广东人是那样的排外,对'外省人'抱有一种畸形的不分青红皂白的敌视......上学,放学,课余活动,走在街上,我和我的'外省'同学们耳边就要不断的忍受'佬松 '、'佬头含插'、'食枉广东米'等侮辱甚至下流的嘲骂和不能不引起打架的恶作剧。打完了,被拉开了,就一定能听到一群群人歌谣般的诅咒'佬松佬松,唔食芫蓿葱,生在湖南死在广东!'......和他们争吵起来,他们的意思总是,'广东是广东人的地方,北方佬应该返北方不应来广东。'"
不过,北京人似乎并不排外。在北京,你不会因为你的外地口音遭白眼、受讥讽。但北京人不排外并非因为北京人天性豁达、包容,而是因为地道的"老北京人"最多只在北京居民中占一成──北京的一千多万居民,绝大多数人都是由外地人和外地人的后代组成的。据说,1949年之前,北京只有一百万人口。
同样,上海的地域歧视也不是因为上海人天生偏狭、排外。据说,1949年前上海就颇具大都市气魄,来自全国、甚至全球的冒险家、投机家、落魄文人、打工者都跑到上海试运气,从那个年代的小说的描写来看,当时的上海是一个"兼容并收、海纳百川"般的地理、经济、文化、精神意义上的"河流入海口"。然而,1949年后,上海实行了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虽然北京因政治原因仍然广纳全国人才,但上海却成了一个排拒外地人才的"死港"。
九十年代以来,上海似乎再次成为"海纳百川"之地:来自全国、甚至全球的资金、技术、人才纷纷涌入上海,上海的排外习俗也一扫而空。如今,你操外地口音在上海街头问路、商店购物,就不用再担心遭到白眼了,也许另受一份额外的礼遇亦不为怪。
广东也不例外。就连王希哲也说:"文革后改革开放,广东人地位急遽上升,广东话吃香,一度大量融进了普通话,排外在广东作为势力才完全消声匿迹了。"
西方文明亦难免疫
再拿我后来居住过的加拿大多伦多和英国伦敦来说吧。这两个城市都是多种族、多文化、多语言的城市,据统计,伦敦儿童在家中讲的母语竟有一百多种,多伦多则被称为"小联合国",以喻该市移民族裔背景之丰富。坦率地说,两地的种族歧视、地域歧视距完全消除当然还有很大的距离,但至少没有政客或传媒敢于拿种族问题炒作以谋私利,而且由于移民社会或国际都市的传统,由于数百年的人群流动、良性互动和族群通婚,人们对所谓的"外来者"、"外族"或"异类"早已习以为常,以至于丧失了"内外"、"异同"的概念,如果有歧视,可能更多的是基于别的原因,而较少基于所谓的内外之别。
当然,这并不是说,白人天性就宽容、豁达,西方社会本身就有对"排外症"的免疫力。一些欧洲国家,如德国、荷兰、奥地利、法国、甚至英国,都发生过反移民或针对有色人种的排外风潮,即使在美国、加拿大这样的移民社会,针对黑人、华裔等少数民族的种族歧视、甚至种族冲突也时有发生。在有些白人国家,即使是当地的白人族裔之间也发生过暴力冲突,在一些前南斯拉夫共和国中,甚至还发生了白人族群之间的种族灭绝暴行。
无论什么人种,其实都有类似的人性弱点;不管东西方,同样面临着如何应对族群矛盾的难题。关键在于:一个国家的政客、政党、传媒等势力究竟是致力于族群融合,还是试图借族群分裂渔利?
不过,台湾的省籍问题又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排外问题。我曾与一个来自台湾的熟人讨论过这个问题。他说,台湾的省籍矛盾之所以不那么容易化解,就是因为有历史积怨和历史血债,国民党接收大员在光复后的台湾的劣行,以及"2·28"血案,都使台湾本省人对以国民党官员和军人为代表的外省人痛之入骨。
确实,族群矛盾的内容如果仅仅只是"白眼"或"嘲笑",那么,化解的可能性也许较高,但如果发展到仇杀,那就有些像中东的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或者像卢旺达的胡图族和图西族之间的关系了,冤冤相报,仇上加仇。
在这一点上,西方人同样不比东方人高明很多,欧美的白人同样不比非洲的黑人睿智很多。美国人在自己的国家内,虽然经过贩卖黑奴、种族隔离、种族歧视、种族冲突的历史之后确实在种族平等、族群和谐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不辱"种族大熔炉"的美名,但在国际关系、文明冲突等对外事务上,至少目前的布什行政当局,其眼界、智慧仍然没有超出以色列鹰派总理沙龙"以牙还牙、以血换血"的水平。
例如,美国如今在伊拉克的军事行动似乎不好再以推翻萨达姆独裁统治作为借口了,在面对伊拉克穆斯林针对美国占领的武装抵抗时,美国的反应仍然是使用压倒一切的武力,大有"既然你杀死我四人,我就杀死你四百人"之势。美国著名专栏作家威廉·普法夫认为,陷入这场战争的美国总统布什和英国首相布莱尔必须明白这个事实:他们如今在伊拉克与之作战的对手并不是"恐怖主义",而是"民族主义",在这场战争中,他们迟早都会失败,因为"这是与民族主义作战的典型的悖论:短期的成功往往会带来长期的代价。"
虽然国际关系与国内的族群关系不能混为一谈,但如果把整个人类看成一个大家庭、把整个地球看成一个"地球村",不同国家、不同文明之间的关系也不过是一个国家之内不同族群之间关系的某种放大,同样适用"仇恨只会激发起更大的仇恨、血债难以完全用血来偿还"这个定律。
无解的难题?
如何化解族群之间、文明之间的猜疑、歧视、乃至仇恨?这个难题自始至终缠绕着人类,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思想家、政治家都在努力破解这个难题,但说来说去,试来试去,至今无人交出一份完美的答卷。一些悲观主义者索性得出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无解的难题。
就连享有种族融合典范之美誉的加拿大,最近也受到中东血海仇火的波及,频频发生袭击犹太人、穆斯林的罪案。
难道人类注定就要被族群之间、文明之间的仇恨所淹没?
我又想到了多伦多中文报纸上的异族交友的广告。
据一些性学专家的说法,这个世界上就是有相当比例的人在择偶取向上喜欢"异类",这种"恋异冲动"不仅存在于种族关系相对融洽的移民社会,也存在于印度、前南斯拉夫、卢旺达等国的族群冲突区,尽管这种冲动可能因外在因素而暂时被压抑,但它却会潜入意识底层,融入血液之中。
这些性学专家对这种"恋异冲动"的解释是:尽管人类这一物种中的某些族群可能因为差异而发生冲突,但异中有同,同大于异,为了物种自我保存,人类不可能无限制地自相残杀下去,于是,不管是基于宗教意义上的上帝安排,还是基于进化论意义上的自然选择,人类的这种自我保存基因,便通过不同族群中某些成员的相互性吸引而体现出来,通过种族通婚生育出来的混血儿遗传下去。
也许,爱,就像恨一样,是一个无法用理性来分析、解释的东西。但既然爱能够跨越阶级、地域、年龄、甚至性别(如同性恋)的鸿沟,也一定能够跨越族群的界线。
也许,难题之解就握在上帝手中?或者藏在人类的进化基因之内?(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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