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开放后第一批留美学生
金汉平先生是中国对外开放后第一批留美学生,他早在八十年代便取得了柏克莱加州大学的机械工程博士学位,现已经从一家美国公司退休了。我在一九九九和二OO二年去加州为我的文革研究收集材料时,和他见过两面。他憨厚,坦诚,并不像一个才情横溢的作家,而更像一个执着的岩石力学家。他那时提到了他在写一部自传体的长篇小说。没想到不过几年,这部五十万字左右的著作便已经由加州轻舟出版社出版了。
金汉平先生在讲述他改变自己毕生从事的科学的初衷,毅然拿起笔来写下自己的自传时告诉过我:“这不是为了个人,而是为了从个人的经历中写出或触及那个可怕的时代的本质”。看到这里,读者可能会以为金汉平先生在中国大陆时受过严重的迫害,如像林昭那样坐过牢,当过“右派”。事实上,金先生在解放以来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基木上是一个旁观者,算得上是政治历史清白。但俗话说:旁观者清”,出自一个政治运动旁观者眼里的“时代本质”更有其可信性。
革命吃掉自己的子女
甚么是金先生记忆中的“时代本质”呢?读完他的自传体小说,读者会体味到鲁迅在《狂人日记》中所总结的两个字:“吃人”。所不同的事,金先生的自传不是在重复封建社会吃人的主题,而是揭示出“革命”如何吃人。具体地说,革命如何吃掉他忠诚的儿子女儿,甚至他们的下一代革命的孙女儿。贯穿整个自传的,是金的老同事,他四十年代“左”倾革命思想的启蒙人彭大儒、李淑霞夫妇和他们的女儿彭秋菊的故事。彭大儒、李淑霍夫妇是四十年代入党的青年知识份子,彭还是工人出身,解放后也已经成为相当一级的领导。只因为他对毛泽东五七年大整知识份子稍有微词,便被革命无情地打成右派,和长期被他帮助的“落后知识份子”一起发配到新疆劳改,“在那里,人类的知识、天才、良心和正义感都将像垃圾一样被埋葬”革命吃掉了这一对忠诚的儿女。不过十年,革命又吃掉了它忠诚的孙女儿──他们唯一的女儿彭秋菊。因为出身的关系,再加上对毛泽东送给工宣队的芒果的荒唐仪式稍有微词,文革中秋菊也被打成“反革命”,最后被迫自杀而死。
人性扭曲的荒谬
读完整部自传,读者可能会感到金先生不是一位写小说的高手,但他白描出来的无数细节,会绝对震鲸人心。例如,他记录了文革初的红色恐怖中,他如何“接连两个星期,每天上两次厕所”去冲走他父亲的家书和妻子的情书。他还如实地记下了在清理阶级队伍的高潮中即便夫妻之间都不能推心置腹地谈政治。金汉平先生并没有渲染任何血腥的场面,但它所如实记载的那个时代的“恐怖”却是深入人心的,弥漫在任何普通人的日常生活里的。对一个任何有自己头脑的人来说,还有甚么比不能免却这种的深入骨髓的恐怖更可悲的呢?
读完金先生的自传,不仅感受到寒冷彻骨的悲哀,有时也感受到种种人性扭曲的滑稽和幽默。例如,一九六一年大饥荒中的春节,北京好不容易给了职工聚餐每人半斤肉,可动筷子之前,却要听“党委第二把手”做“形势一片大好”的大报告,结果是“没等他把话讲完,许多人已把半斤肉量同底下垫的几片白菜吃光了”。再如,一位爱拍党马尼的建筑学家,因为献媚而提出要把将来毛泽东的坟墓“打造得比秦始皇的还要好,比十三陵还要雄伟”,即刻被无情地扫人“反革命”的行列……因为毛主席是永远“万寿无疆”的嘛!已故的中共主席毛泽东老想在中国建一个人间天堂,金先生的自传偏偏命名为《天堂路远》,恐怕也幽了毛主席他老人家一默。
和牢牢地记住了“大屠杀”的犹太民族相比,我们的民族实在是有健忘的习惯。加上近年来统治者有极力倡导“一切向钱看”的遗忘,能清楚地记得和讲述逝去不久的红色中国的过去的人无论是老年人、中年人还是青年人,是越来越少了。金先生已经生活在自由的美国和阳光明媚的加州,但他不愿意忘记过去,不愿意背叛作为一个知识份子的良知,毅然提起笔来记下这段恐怖的历史,实在是难能可贵。
目下,旅居美国的华人中老年知识份子中已有不少人出版了他们记录“过去”的自传,这是值得倡导的正气之风。
(转载自开放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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