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 王友琴的名单和我的母亲

发表:2004-09-24 07:09
手机版 正体 打赏 0个留言 打印 特大

翻开友琴寄给我的《文革受难者──关于迫害、监禁与杀戮的寻访实录》,一连串黑框白字的死难者名字迎面扑来。

不久前,在纪念去世的波兰诗人、198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米沃什时,我提到他的一首诗,--《一个可怜的基督徒对犹太人区的看法》。在这首挽歌式的作品里,米沃什描写一个基督徒在华沙的废墟上,清点大屠杀的死亡人数:

“他碰到埋葬的尸体,数一数,继续推进,/ 他辨别人的骨灰,以其发亮的气氲,/ 辨别每一个人的骨灰,以不同部分的光谱。”

二十余年来,中国文革遗留下来的遍地冤坟,至今暗影憧憧。一位不是基督徒却深具宗教精神的女性,二十余年如一日,付出大量心血,忍受着孤独和误解,坚持不懈地清点那些被人遗忘的冤死者人数,贡献给我们这样一份凝重的名单。

就像一曲遥远的挽歌,这份名单让我们追怀死者、思考今天。打开这本厚重的书,仿佛回到少年时代,我的目光忽然盯住了一张张女性的照片--一个个死于文革的女教师、女医生、女干部、……。

--那不是我的母亲吗?那六十年代朴素的穿着,那六十年代简单的发型,以及那六十年代无辜者淳厚的眼神。

我想起了我母亲脖子上的那条疤痕。和友琴名单中的女性命运相似,我的母亲--一位中学教师,在1968年那个血腥的时代,因为刻钢板写错了一个字,把“毛主席万寿无疆”写成“无寿无疆”,自知再也经受不起无休无止的残酷批斗,她选择了上吊自杀。

她是怎么被人救下来的?在做出自杀的决定之前,她经历过什么样的折磨和心灵痛苦?这些我至今仍一无所知。我只知道,当时父母在学校遭批斗,把我送到大哥下放的农场躲避,有一天,大哥突然匆匆外出,因为我还小,他什么也不肯对我说。我从农场其他知青的闲谈中得知,母亲因写错字对毛主席不敬,畏罪自杀未遂,正在医院里急救。

以后我见到母亲,发现她的脖子上多了一条疤痕。我没有问,她也从不告诉我那条疤痕的来历。我们只知道她活下来就好,父母兄妹之间忌讳谈这件事,于是,大家假装什么也不曾发生,。

侥幸逃出王友琴搜集的名单,我的母亲今天在安享晚年。她儿孙满堂,我们正在准备祝贺她八十大寿生日。而王友琴书中的那些女性--我母亲的同命运者,却没有这份幸运,她们不是被人活活打死,就是被逼得堕楼、跳水、上吊而死。

她们--那个年代的牺牲者,在照片里微笑着、沉默着,专注地凝视着我们,遥远而又亲近。作为历史的义工,一字一句,王友琴写出她们的悲惨遭遇,唤醒了我少年时代的记忆--我其实无权忘记的母亲文革自杀事件。

一晃三十六年过去,时间无情流失,那么多美好而有价值的生命逝去了,而王友琴的名单,却使逝去的一切重现,并使她们获得永生。

王友琴的名单是一曲挽歌,却又不仅仅是悲恸死者的挽歌,它更是一个民族苏醒的序曲。

对于我们这些存心忘却的人,我们这些冷漠而麻木的人,王友琴的名单具有精神拯救的意义。



短网址: 版权所有,任何形式转载需本站授权许可。 严禁建立镜像网站.



【诚征荣誉会员】溪流能够汇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爱。我们向全球华人诚意征集万名荣誉会员:每位荣誉会员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订阅费用,成为《看中国》网站的荣誉会员,就可以助力我们突破审查与封锁,向至少10000位中国大陆同胞奉上独立真实的关键资讯,在危难时刻向他们发出预警,救他们于大瘟疫与其它社会危难之中。
荣誉会员

看完这篇文章您觉得

评论


加入看中国会员
donate

看中国版权所有 Copyright © 2001 - Kanzhongguo.com All Rights Reserved.

blank
x
我们和我们的合作伙伴在我们的网站上使用Cookie等技术来个性化内容和广告并分析我们的流量。点击下方同意在网络上使用此技术。您要使用我们网站服务就需要接受此条款。 详细隐私条款. 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