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苛以誉人的鲁迅先生认为“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热风·不懂的音译》)。陈寅恪先生认为王国维的学术成就“几若无涯岸之可望、辙迹之可寻”。他从三方面总结了王国维的学术内容和治学方法,即“取地下之实物与纸上之遗文互相释证”、“取异族之故书与吾国之旧籍互相补证”、“取外来之观念与固有之材料互相参证”。并认为据此在考古、上古史、边疆史地、文艺评论等许多方面取得的成就“皆足以转移一时之风气,而示来者以轨则”(《王静安先生遗书序》)。
然而,除了其难以企及的学术成就外,王国维的自杀也一直为人们所关注,70年来,对于其自杀的原因,聚讼纷纭,已成学界公案。
据王国维的学生柏生的回忆,在自杀前一天,清华研究院的学生因为考试结束,行将放假而公宴诸导师,席间王国维先生还兴致很高地与他们谈论有关蒙古的杂事,当天晚上,他还与谢国桢去王家问阴阳五行的起源等问题。自杀的那天上午,王国维先生还到学校,让校工去他家取成绩稿本,并与研究院办公处侯厚培谈论下学期的招生事宜,时间甚久,后又向侯借大洋两元,因侯当时没现洋,故借给他五元钞票,王国维随即雇车去颐和园,据园丁回忆,王进园后,先在石舫前木坐许久,后步入鱼藻轩,吸纸烟,旋即跳湖。从跳湖到得救,其间不到两分钟,甚至连里衣都没湿,但已无呼吸,一代学者杳若黄鹤西去。(可参见《记王静安先生自沉始末》,《国学学报·王静安先生专号》)
王国维的自杀,引起了巨大的社会反响,一方面,已被冯玉祥赶到天津的逊帝溥仪下诏封王国维为忠悫公;而海内外学术界也纷纷举行纪念活动,仅出版的纪念专号就有四辑,与前一年另一位学界巨子俞樾离世时的寥落适成对比。但王国维正当盛年,在学术研究如日中天之时,遽尔自沉,给后人留下了诸多疑问,至今仍未能有一个令人信服的结论,这其中的原因很复杂,既有复杂的社会背景和王国维自身矛盾的性格的因素,也有分析者的立场和意识形态的纠缠,因此,回顾各种对于王国维自杀原因的分析,这本身就是一件有意味的事情。
〔一〕殉清说
对于王国维的死因,影响最大、流传最广的要数殉清说,其最主要的理由有两条:
其一是辛亥革命后,他随罗振玉东渡日本,成了所谓“胜朝遗老”,而且至老也没有剪掉作为时代象征的辫子。1923年,受废帝溥仪征召出任南书房行走(五品),自杀前还托罗振玉将“论政事疏”转交给溥仪,表明心迹。而溥仪正是读了王国维的疏论后,感到“孤忠耿耿,深恻朕怀”就加封论赏的。当时的一些遗老因此把王国维比作屈原怀忠而自沉汨罗。《清史稿》还为他立了个“忠义传”。而激进的思想家们则指责王国维保皇,为满清完节。现代学者陈元晖也认为“王国维是保皇派,他终其一生都是尽忠于清朝皇帝的,……对于历史发展的必然结局,他不敢设想,最后只能用自杀来结束他的一生。”(《王国维的美学思想》,《哲学研究》1980年第5期)但是,“论政事疏”的真实性一直受到质疑,王国维的弟子赵万里认为此遗折乃是罗振玉伪造;且遗书中并无一语涉及清王朝及溥仪。也无关于遗折的交代。后来,溥仪在他的回忆录《我的前半生》中说“这其实只是罗振玉的文章,而我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这篇文章的合作者。……其实那个表现着‘孤忠耿耿’的遗折,却是假的,它的编造者正是要和死者‘九泉相见’的罗振玉。”不过,也有人认为王国维上遗折之事“当属事信”(参见叶嘉莹《从性格与时代论王国维治学途径的转变》注26)。依笔者之见,溥仪之回忆录有一种彻底悔过的倾向,故对于早期活动包括伪满时期的描写显然并不能称为信史,且他也并无确凿证据证明遗折系罗伪造。
其二是遗书。王国维死后,人们从他的衣物中发现他留给其儿子王贞明的遗书,上书“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我死后,当草草棺殓,即行蒿葬于清华园茔地。……书籍可托陈(寅恪)、吴(宓)二先生处理”。早在1924年11月,溥仪被逐出紫禁城时,王国维就有自杀的意图,只是家人严加看护,才未能得逞。
1927年北伐军挥师北上,湖南军政府把叶德辉给枪毙了,同时浙江军政府也籍没了章太炎的家产,这使王国维受到巨大的刺激。为了避免再次受辱,按“君辱臣死”的古训,便不如一死了之。很多人对遗书能否成为殉清之理由存在疑问,因为王国维并没有叶德辉在湖南组织筹安会这样的劣迹,也不曾发表过鼓吹复辟的言论,更没有参与复辟的活动,当溥仪决心依靠日本,以天津为基地进行复辟活动时,王国维已到清华研究院当教援去了,按一些人的说法是“食了周粟”了。
王国维仅仅是留了一条辫子、做过清室的官而已,王国维更多的可能是恐惧,深恐自己也遭受屈辱,故而有“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经此事变,义无再辱”之绝笔。但遗书中只交待家事及书籍之安排,丝毫没涉及清帝及东躲西避的朝廷,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把这篇遗书看作是一种内心的恐惧,而明确的价值指向,或未可知。
〔二〕殉文化信念说
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