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勇落马后的司法调查及庭审,不仅让高勇这个当年全西南地区最年轻的厅级干部、少年高官的真面目一一浮现,也让谜一样的托普集团和它的掌门人、28岁破格晋升副教授的宋如华的秘密,意外曝光。
非完美童话
“要想看见光明,也许得先经历黑暗。”发明犯罪预警系统的海妮曼博士在《少数派报告》里对约翰·安德顿说。“上帝想让谁灭亡,必先使其疯狂。”西谚也说。
但宋如华不信这些。他认为,自己可以创造一个完美的资本神话,一个完美无缺的“系统”,打破那些宿命。在托普这件事上,他就是神,就是上帝。
这位生于1962年4月的浙江绍兴人,是一位少年才子--他1983年从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应用物理系毕业留校任教时年仅21岁,1989年,宋获理学硕士学位,次年即被破格提拔为副教授,那年他28岁。原同事、现电子科大一教授表示,宋如华在教师岗位上表现相当出色,他思想活跃,演讲极富煽动性,曾被学生评为最受欢迎的老师。1992年,当他抛下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副教授的身份,以5000元资本下海8年后,托普集团总资产已经膨胀到号称的100亿元,年销售额达50多亿元,先后收购了上市公司原川长征(后改名为托普软件,000583.SZ)、金狮股份(后改名为炎黄在线、炎黄物流, 000805.SZ),还在香港创业板运作上市托普科技(8135.HK),在全国设立了27个软件园区,拥有1.4万余亩土地,成就了一个商界传奇。宋甚至公开提出,要打造一个“托普经济帝国”!
一切就像一个完美的童话。只不过,它太完美了,就像《少数派报告》里那个天才般的预防犯罪系统,不由得奉命调查此事的联邦调查局探员威特沃再三追问:“难道它就没有一点漏洞?从不出错?”
再完美,童话终究只是童话而已。如此,不得不佩服宋如华心思之深沉机巧--直到2005年4月,宋如华已远遁美国近一年,托普旗下所有企业几乎都分崩离析,总额近30亿元的债务黑洞横亘在托普面前,人们仍然无从得知真相。有关托普经济帝国的一切,仍像一道铁幕。
但事事有意外。
原成都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高勇被控受贿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出庭受审,宋如华因运作收购托普软件及增发而向高勇行贿,此案被四川省检察院反贪局查实,在检察院起诉书中,在高勇、托普相关人员的供诉中,宋如华和托普谜案的真实面目终于掀开了一角。
就这样发迹
1992年,已破格当上副教授两年的宋不再满足:“我们的老师非常好、非常可贵,但他们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等着别人来加工资。”
这年5月,宋如华以5000元开设了一间名为“教授电脑”的铺面,当年,有个朋友让宋如华代买三台电脑终端。宋如华骑着一辆三轮车去找实达电脑成都办事处负责人,刚好赶上对方搬家,宋一到即跑来跑去地帮着搬家,结果三台终端人家预收款都没收就让他拿走了,宋充分利用实达电脑方面对他的好感,拿下了实达西南地区独家代理权。这是宋如华真正赚钱的开始。
后来,四川建设信托投资公司红庙子证券营业部想搞电子显示屏,打电话到电子科大询问,接电话者将此信息转给了宋如华。彼时的宋如华根本不懂什么电子显示屏,但他居然一口就应承了下来,从内蒙古、深圳买材料,几个人10天10夜加班才弄好,这次收入是34万。
1994年,成都金牛区税务局向托普订购几台电脑,后来担任过上市公司托普软件董事长的戴礼辉负责送货安装,在安装时他偶然看到局长桌子上的一份文件,里面提到了“金税工程”,即引入一整套软件系统,对增值税的监控管理,戴立即飞报宋如华。宋则马上赶到金牛区税务局洽谈合作事宜,最终得到了这笔大单,实际上签单时托普手头什么软件也没有,回头再找电子科大的技术人员开发。发现这个商机后,宋如华一鼓作气拿下四川省内多个“金税工程”项目。
宋如华从巨大的成功中总结出了一条秘不示人的生意经:要做成大生意,就得和政府合作,政府机关庞大的采购“盘子”是一个巨大的生意来源。
事实证明,这被中国企业家运用得极为娴熟的手法在短期内虽然有效,却有着致命的缺陷。那位资深副总裁总结说,这使托普形成了痼疾--过度依赖政府,对政府的能力过度迷信,而忽视了对市场本身的分析、了解,最终的危险是使企业的决策可能与市场大趋势背道而驰。
资本狂人
1998年前后,金钱,权力,帝国,派头,成为宋如华的关键词。
1997年前后,宋如华就已经醉心于“弄一个上市公司”,并曾多次找四川省一位领导,但得到的回复是“不可能”。宋不死心,多次“反复汇报”,该领导发话说:“托普的宋如华还是一个干事情的人,看看有没有什么资源可以给他。”
宋又找到张育仁,张是原省体改委主任、省股份制试点领导小组副组长、省证券监督管理办公室主任。1997年下半年,托普以极低代价,获得了上市公司这一当时极为宝贵的融资平台。
这年7月,中国证监会成都证管办正式成立,原凉山州副州长高勇空降到成都证管办任副主任,主管上市公司监管处和稽查处。高氏到任后曾参加四川省组织的30家重点民营企业座谈会,由此认识宋。宋随后到高勇办公室“汇报工作”,双方往来渐密。
托普软件增发的报告交到中国证监会后,高勇受命率队核查,眼光犀利的高马上发现了问题,认为,这个公司不应该被批准增发。
宋如华与他的助手、后来亦曾担任过托普软件董事长的李智,先后多次到证管办楼下的茶楼找高勇喝茶,到高勇办公室汇报。
此后,宋如华先后通过金雕广告公司支付给高勇78.6万元,部分以广告费名义、部分以赞助高勇出书名义,部分以购买高勇著作的名义。高勇就此成了宋如华的“高参”,不仅没有阻拦托普增发,还帮助托普“润色”增发报告,在证监会对此有些踌躇之时,高勇还带着宋如华到北京遍访其通过人脉关系打通的高层,终于使托普增发通过。
增发前几个月,一位小股东给托普公司董事会写了封信,该信刊登在2000年1月5日的《中国证券报》上,信中提了3个问题:“投资那么多的项目,铺那么大摊子,是否有必要?能否真正产生良好的效益?作为投资人,风险实在太大了,不知你们替投资人考虑了没有?”
在那个记录着蛇鼠一窝与IT激情张扬的年代,托普光环四射,谁也阻挡不了托普战车“前进”的步伐。
2000年5月,托普软件以每股28.91元的高价增发了3380万股新股,实际募集资金9.54亿元,计划投资项目10个。据宋如华资深副总裁说,钱到手后,宋曾长叹:“如愿以偿”。
资本市场的热钱和国内IT概念的膨胀,终于让宋失去理智。增发圈钱近10亿元不久,当年下半年,托普声东击西,借壳江苏常州金狮股份,填进“炎黄在线”的IT概念;2001年初,托普科技分拆至香港创业板上市。至2002年,托普即宣称集团总资产超过100亿元。
泡沫破灭
在宋如华心中,托普之败,最大的罪魁祸首是媒体,而不是自己膨胀的盲目扩张心态、急于圈钱的躁动。
2002年,托普四处打广告,声称要招聘5000名工程师--这是牛气如微软之流都不敢轻易出手之举,随即引来媒体广泛质疑,由此引发银行警觉,托普资金链断裂。
宋曾说,托普并非媒体质疑的那样,没有核心竞争力,“我们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圈钱,圈地,圈人,最终圈市场”。通过上市圈钱,通过出钱建软件园与当地政府搞好关系,“以投资换市场”,通过高薪圈住国内最好的软件业人才,“托普经济帝国庶几可成。”
看起来完美的逻辑链条,组成一个完美的乌托邦。这个链条中,颠倒了因果关系--托普借壳川长征上市没花多少钱,其时家底如何很难查证,但2000年托普开始在全国大建软件园时,启动资金居然只有不可想象的200万元!
要命的是,托普内部还掀起了“有钱就摆阔”的富贵病。宋如华资深副总裁透露,2000年托普集团仅一个月的财务支出就需要上千万之巨,各种贪污公款、卷款私逃、公然吃回扣等现象屡禁不止,金额之高、辐射范围之广远超出外界的想象。
但市场已经不再是那个市场。
2001年5月,光大证券就托普软件股票发行发布的回访报告称,托普软件10个项目实际投资总额约5.1亿元--单个项目投资额最多的是9225万元,最少的是914万元。2000年托普软件实现净利润8729.38万元,超出盈利预测11.71%。2000年公司主营业务收入本年50,826.41万元,上年27,422.14万元,本年较上年增长85.35%。然而,到2004年,托普突然报告,这些项目几乎无一成功。
面对群涌而至的质疑,2003年的一天,宋如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反问记者,“我们那个时候认为(这些项目)都是对的,也没有提供虚假数据,现在达不到预期目的……这个世界本来变化比较多,对不对?”
2002年媒体风波骤起,引发的连锁反应把托普推向崩溃边缘之际,“曾经紧握的手,突然反变成拳头。”原来的合作伙伴纷纷倒戈,银行、地方政府与托普划清界限、保持距离,托普高层内部的矛盾也公开化,局面已经不可收拾。
2004年3月,宋如华将托普软件大股东之位,以2元钱价格卖给老部下,同时辞去托普软件董事长之职。4月16日,托普软件第一次集中披露了涉讼和担保事项。同年7月8日,托普软件又披露了一批未及时予以公告的涉诉案件,涉诉金额4.6亿余元。公司公告称,截至目前,公司累计涉诉金额(本金) 179704.19万元,占2003年末经审计净资产的179.79%。
炎黄物流也披露了2002年11月至2004年1月期间发生的重大违规担保事项,涉及金额28600万元。炎黄物流还自查出12项未披露诉讼事项,大多与托普软件相关,公司因连带担保责任被牵涉,涉及金额1.6亿元左右。
香港创业板公司托普科技,上市募集资金除了零头外,全被抽空。
具有历史幽默感的是,宋如华曾经在1997年探望过的史玉柱成功翻身,反过来派健特高层到东部软件园访问,安慰宋如华。内外交困的宋如华为寻求心理解脱,还曾经到普陀山烧香拜佛,一次就掏出20万元的香火钱。
此时,宋如华已经很难找到心理的片刻安宁。
拯救托普
宋如华是在2004年正式决定长居美国的。在此之前,他一直在深圳、美国奔波,企图拯救托普。
第一方案是江苏炎黄物流10配6。这一方案原定2003年实施,旋即破产。第二方案是将托普目前盈利的教育产业或者健康保健产业分拆上市,然后以售股资金填补托普系的黑洞。但香港托普科技前车之鉴,已经让托普在资本市场上失去了基本的信任。宋奔走良久,并与新加坡投行接触多次,最终无功而返。第三方案是将托普打包出售,寻找大买家,微软就是其中之一。据称宋曾多方努力,甚至委曲求全,此事还是不了了之。
这时,宋如华明白,拯救托普已经是个不可能的任务。
2004年3月,宋如华在美国通过越洋电话主持了托普控股集团最后一次董事局会议。会议很短,气氛压抑而沉重。宋感叹:“现在外界都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说我带走了8000多万美金,但一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话,我感到非常痛心。”
5月底,托普控股集团直属董事局办公室等“留守”员工以现金方式领取了最后一次工资,30余人集体到黄山旅游,正式结束了在托普的职业生涯,搬出上海东部软件园,去了“炎黄通用”图书公司,原董事局办公室主任方烨出任董事长,总经理为原董事局办公室副主任詹俊武,原主管信息化建设的两个副总裁、原董事局办公室(上海)一干人员包括司机等悉数在册。据说这是宋如华个人借钱给他们注册的公司,业务自己做。而宋自己,亦在美国开了一家中文书店。
宋如华直到而今,仍然是一个没有被立案调查,更没有被司法机关认定触犯刑事民事法律法规的公民,据宋自述,其不想回国,主要是不想面对国内的心理压力。但他在走的时候说:“我一定会回来的。”而回国时间,有传言说是在今年年底。
宋的老家绍兴最出名的人物,是越王勾践。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他在惨败后20年终于一雪前耻打败了吴王夫差;宋如华能像他的老乡一样,东山再起吗?
《少数派报告》里那个关键证人阿加莎说:“我累了,我对将来的一切感到累了。”一个托普集团的资深员工赠与宋如华一段《金刚经》的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当作如是观。”
来源: 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