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汉书》则说得仔细得多:“和帝永元九年(公元九十七年),都护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临大海欲度,而安息西界船人谓[甘]英曰:‘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英闻之乃止。”该传又云:“条支国城在山上,周回四十余里。临西海,海水曲环其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唯西北隅通陆道。”似应是甘英目睹的地理景象。该书还有“[永元]十三年,安息王满屈复献师子及条支大鸟”的琐事记载。
图1:里海
·“条支国”位置的纷争
条支在安息国之西境,又是在去大秦国的路上。因此标定条支国的位置,对确认安息的边界和大秦的方位有很重要的意义。我于前文论证,安息国含今土库曼斯坦全境和乌兹别克斯坦西部地区,西界临里海,东界于布哈拉至木鹿一线。有了这个结论,就不难对断定它也在里海的边上,中心必是一个“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唯西[北]隅通陆道”的半岛。然而,寻找“条支国”却比定位“安息国”难上了许多倍。
首先,甘英“[西海]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的说法,大大地误导了后人。中外学者都否定了“西海”是里海,法人沙畹认为“条支”是两河流域南部古国Mesene,应在今天的伊拉克境内,白鸟库吉附议“条支国城在山上”与Mesene都城地形相符。小川琢治认为“条支”是“安条克”(Antioch或Antiokia)省去“安”(An)之余音,条支国应是底格里斯河口的安条克城。大学者岑仲勉赞同“条支”即“安条克”,但认为“条支国“是滨地中海的安条克城(今属土耳其)。
一九三九年,宫崎市定认为条支的位置,必须符合四个条件:一,在安息之西;二,在自安息去大秦的路上;三,濒临西海;四,役属于安息。而他又有安息国为帕提亚王朝,中心在伊朗地区的先入之见,于是西海只能是西面的地中海,而不能是南面的波斯了湾。这样,条支国就只能在地中海的东岸,他认国都在安条克的“塞琉西王国”就是条支国,安条克城的外港“塞琉西亚”(Seluecia)之名的译音就是“条支”。
现代中国学者孙毓棠认为“西海”是波斯湾,“条支”是两河流域南端的“安条克”。另一位中国学者余太山则认同“西海”是地中海,“条支”是塞琉西王国。关于这些争议,最近中国学者龚缨晏作有学质优良的《二十世纪黎轩、条支和大秦研究述评》。中外学术先驱们在资讯缺乏的情况下,基本循了一条舍近求远,顾此失彼的路,方法不足取,结论也是站不住脚的。
(见http://www.eurasianhistory.com/data/articles/b01/809.html)
事实上,班超没有到过葱岭以西,他是在塔里木盆地周边诸国从事军政活动,他派甘英出寻去大秦国的道路,然而甘英到了条支附近,念路途远荒,就不想再走了,于是回去夸大了一番,其“海水广大”之云,自然是谎情;即如读马可·波罗说中国的书,也是要下许多“去伪存真”的功夫的。甘英大概也只是班超招募来的一名西北乡里,是闯荡异域的一介武夫,绝没有想到不负责任的留言,会成为万古学术的训条。
其实里海也并不太大,希罗多德说:“它的长度(指南北)如乘划桨船要行十五日,在它最宽的地方(指东西)则要走八日。”(《历史》,中译本,页102),顺风当然就更省时日了。甘英确实是到了条支国附近的,他说的“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唯西[北]隅通陆道”的地方,就是里海东南角的“绵喀勒“(Miankaleh)半岛。这个长约六十公里的半岛,将里海隔勒出一个几乎封闭的“戈尔干湾”(见附卫星地图之Gorgan Bay),它在德黑兰东北约两百公里处,东西两侧有戈尔干(Gorgan)和萨里(Sari)城,周边是富庶之地,居民主要是说突厥语的土库曼人。
(见http://www2.unesco.org/mab/br/brdir/asia/Iranmap.htm)
图2:条枝国故地里海东南之缅喀勒半岛
伊朗绝大部分地区异常干旱,但它北部的里海海岸线长达七百余公里,缅喀勒半岛、戈尔干湾,以及邻近的土库曼草原就在它的东端。其地年降水量高达600-700毫米,为中近东地区所不多见;与海岸平行的厄尔布尔士(Alborz)山上流下无数涓流,给深度仅二至四米的戈尔干湾,注入丰富而洁净的淡水,为多种水禽提供了繁殖和越冬的湿地系统,因而成为世界著名的鸟类生物保护区。据最近的统计,每年仲冬有超过一百万只雁、鸭、鹅、天鹅、苍鹭在那里栖息。唐代《史记正义》说“条支雀”是一种“钤鹰身,蹄骆,色苍,举头八九尺,张翅丈余,食大麦,卵大如瓮”的长腿大鸟,想必是在那里越冬的苍鹭。
(见http://www.wetlands.org/RDB/Ramsar_Dir/IranIslamicRep/IR001D02.htm;http://www.unesco.org/mab/br/focus/2004August/focus.htm)
图3:缅喀勒半岛-戈尔干湾之水禽(条枝雀类)
甘英说“条支国城在山上”,而缅喀勒半岛上只有适合放牧的平坦湿地;他又说半岛的“西北隅通陆道”,事实上是“西隅通陆道”而已。这都说明甘英没有亲自进入这个“条支半岛”,但他的听闻已经足够接近事实了。至于,中华书局将“南及东、北,三面路绝”标点成“南及东北,三面路绝”,则是后人明显的疏误。缅喀勒-戈尔干地区的地理、气候、物产,兼顾了甘英关于“条支国”的“暑湿”、“有大鸟”、“有弱水”的各种描述。
图4:缅喀勒半岛风光
·“条支国”就是“女直国”
里海也是繁忙的海道,阿拉伯地理著作《道里邦国志》“罗斯商人的经商道路”一节说:“他们将毛皮和黑狐狸皮、刀剑一类的物品从斯拉夫的边远地区带到罗马海(即黑海),……再[逆]行至斯拉夫河(即顿河)上的梯腻斯(Tinnis),到达可萨突厥城海姆利杰(Khamllj),……他们再[经伏尔加河]行至久尔疆(Jurjān)海,然后从他们喜欢的海岸登陆……将其商货用骆驼从久尔疆驮到巴格达。”(中译本165页)最近,缅喀勒半岛的沙滩上发现了一艘大型罗斯商船的残骸(图三),证明这“条支”地方,就是阿拉伯记载中的“久尔疆”。
http://www.aliparsa.com/shipwreck/ship.html
图5:缅喀勒半岛发现的古代罗斯商船残骸
我们不禁想起列宾的油画《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和夏里亚宾唱的《伏尔加纤夫曲》,在伏尔加河上逆行的商船载的必是波斯货品。《邦国志》在另一处说:“可萨城……海姆利杰座落在一条河上,此河是从保加尔汗国(Şāqalibah,中译本误作“斯拉夫国”,页133)流过来的,注入久尔疆海。”众所周知,可萨都城临伏尔加河,伏尔加河入里海。《邦国志》说它“注入久尔疆海”,就是把里海叫做“久尔疆海”了。
·“久尔疆”就是“朱里真”,也就是“女真”
族名“女直”和“女真”,读作“主儿扯”(Ju-r-ji)和“朱里真”(Ju-r-jian)。《道里邦国志》里的“久尔疆”(Jurjān)就是“朱里真”。阿拉伯人将黑海称为“罗马海”,是因为黑海沿岸有许多罗马人的殖民地;而里海得名“久尔疆海”,必是有许多“朱里真”部落盘踞在它的周边。前文求证了里海东岸的“安息国”是“爱新国”,哈萨克草原上的“奄蔡国”是“安车骨”,它们都是通古斯--女真系民族的“金部落”。
而以半新半旧的文字--语言学研究,也不难勘定“条支国”就是“女直国”。一则,与“条”字同音的“佻”“窕”“挑”“跳”等字,都是以“兆”(音dio)字为声符的,因此“条支国”当可作“兆支国”。二则,王力先生的《同源字典》训“条”为dyo,“支”为tjie,于是“条支”是读dyo-tjie的。事实上,王先生的di、dy和tj与汉语拼音的j有同无异,因此“条支”就是ju-ji或jo-ji,也就是“女直”了。
我在《为“句践”正名》一文中说:“认识族名‘女真’和‘女直’的正确读音,许多疑难就迎刃而解。如,匈奴冒顿单于说自己‘生于沮泽之中’,这个‘沮泽’就是‘主扯’或‘女直’,因此可以判定匈奴的单于家族,是具有通古斯民族血缘的。而陕西地名‘周至’(原用僻字‘盩厔’),浙江地名‘诸暨’,山东地名‘诸城’,乃至西域地名‘龟兹’,就都是由‘女直’或‘女真’转写而成的。”
《大英百科全书》说波罗的海旁的“爱沙尼亚”,旧俄时代叫Chudj,它和亚洲大陆的最东端,阿拉斯加对面的“楚克奇”(Chukchi)半岛,都是以“女直”命名的,它们都是比“条支国”走得更遥远的女直部落的踪迹。“条支国”正在“丝绸之路”上,那是中亚通向近东的门户,也是游牧民族入侵的通道,公元前四世纪亚历山大大帝在戈尔干城附近修建了一条御墙,这条一百八十公里长的“波斯长城”,至今还有遗迹。
二零零五年五月十八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