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湖北黄岗龙王墩夏家出了父子两代翰林,一时轰动。那位父亲翰林,名夏耀奎。据传说,这位翰林幼年异常聪明,记得前世的事情,说他前世就是秀才。十岁时自己去查访前世家门,见到族人家属,似曾相识。十三岁后,才不再谈论前世的事情。
光绪二年,公元一八七六年夏耀奎乡试中举,光绪七年湖北黄州知府督修黄冈县志,聘夏耀奎与同邑钱崇兰等为篡辑。当时太平天国大乱刚平熄,篡修县志的一个重要工作,是采访咸丰和同治两皇帝年间,该县在与太平军作战中阵亡的将士,或殉难的乡民,特别是抗贼不屈而被杀的烈女,投水自溺的节妇。太平军所到一处,烧杀抢掠,奸淫妇女,黄冈县宁死不从的节妇烈女,不下数千,在县志里辑为忠义传和烈妇传。
夏耀奎和诸篡辑,工作繁重,白天执笔,夜间讨论。为如何判断是否节妇烈女的标准,夏耀奎与钱先生发生争执。钱先生主张从严,少辑为好。夏耀奎则主张从宽,多做表彰。宽严之间,关乎多少死难妇女的名节,不可等闲。后来钱先生早早死了,夏耀奎中进士,点翰林,乡间传说是报应昭彰。那当然并不一定,但可知乡民对妇女名节的重视,也可知乡民对夏耀奎宽以待人之厚道的景仰。
进士及第后,夏耀奎官至浙江省杭州府知府,病逝任所。夏耀奎有二子三女,长子名福康,字伯渠,乡试中举,民国初年出任江西省税务官。次子名寿康,字仲膺,就是夏家两代翰林中的儿子翰林。
夏寿康,清末进士及第,宣统三年受任湖北咨议局副议长。辛亥革命后,夏寿康任湖北省民政长,奉调入京,任肃政史,相当于现今的总检察长。
那时期,夏寿康做出一件轰动天下的大事。袁世凯做民国大总统后,任命王治馨为京兆尹。京兆是个地名,其位置相当于现今北京,统辖附近几县,满清时称顺天府。民国后废除龙廷,北京没了天的地位,一九一四年改顺天府为京兆府,直隶中央,相当于现在中央直辖市。尹是官名,秦汉唐三朝,称郡太守,宋明清三代,叫知府。后有改称尹的,辖区仍为郡或府,如顺天府的行政长官,不叫知府,而称顺天府尹。民国后,顺天府改京兆,顺天府尹官名,也就改为京兆尹。用现代语汇来说,就是北京市市长。
王治馨本来是袁世凯家的账房先生,一人当道,鸡犬升天,袁世凯做民国大总统,以为北京市就是他家,委派自家账房先生做京兆尹,管理一国都城的钱粮出入。从前袁家的公子们用钱,都找账房先生要。现在王治馨是京兆尹,袁家公子们用钱,还是找他要。京兆尹靠袁世凯自家钱库,自然供不起,又不敢得罪大总统的公子爷,只好到国库里去拿。久而久之,京兆尹便背了挪用公款的控告。
肃政史夏寿康,当时住在京城北池子宅第,听说此事,细心调查清楚情况,连夜写手折,第二天亲至总统府密呈袁世凯大总统。密呈的手折,列举京兆尹渎职罪行,要求弹劾王治馨。第三天袁总统下令,将京兆尹王治馨绑赴天桥刑场,立即枪毙。
那是民国初年有名的弹劾案,古今中国官场弹劾部长级官员,确实极为罕见。当然也是王治馨倒霉,替袁世凯的儿子背黑锅。伴君如伴虎,自古如此。袁世凯急急忙忙,三天内把京兆尹杀了,并非真要整顿吏治,只想马上灭口,免得王治馨讲出总统公子乱花国库银两的丑闻。
时至今日,细想起来,不管袁世凯是怎样的窃国大盗,又怎样不公平地处理了王治馨的案子,(其实对王治馨,也没有什摸末么不公平的,他给袁世凯做那模么大的官,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本也该杀)。但毕竟袁世凯政府里,还容得下夏寿康这样敢言的官,而且让他做肃政使,专门检查政府官员行为。早先的不说,谁也没看见过,就说咱们大家都看见过的,后来的政府里哪还有夏寿康这样的肃政使,如果真有,到头来是夏寿康被杀?还是王治馨被杀?
夏寿康平素不喜交游,沉漠寡言,忽然之间,冒天下之大不讳,上折弹劾京府要员,震动总统隐私,足见其为人刚正,无愧肃政史之职,实在了不起。徐世昌作总统时,任夏寿康为湖北省省长,在职一百五十天,创办武昌私立法政学校、黄州初级师范、启黄中学等。夏寿康一生不茹荤酒,为官清廉,身居要职二十余年,家乡只有老屋几间,无半亩田地。夏寿康也从未滥用职权,任人唯私。其长婿曾赴京谋官,被夏寿康婉言拒绝。为官如此,前少古人,后无来者。
袁世凯去世,黎元洪任大总统,恢复《临时约法》,保持共和国体,冯国璋当选副总统,段祺瑞受任国务院总理,夏寿康先任平政院长,后任总统府秘书长,协调府院关系。其间逢一次世界大战爆发,黎元洪和冯国璋的总统府主张中国不参战,段祺瑞的国务院则主张参战,发生府院之争,至大打出手,兵戎相向。黎元洪控制不了段祺瑞,只好请山东的张勋率辫子军入京,制约段祺瑞。
张勋到达京郊之后,黎元洪总统派夏寿康迎接。张勋对夏寿康发命:限黎元洪三天之内解散国会,否则不负责调停。夏寿康向黎大总统报告之后,还没到三天期限,辫子军就开进北京。张勋坐镇天津,又把夏寿康找去,下令总统马上解散国会。夏寿康在京津之间,往返奔波几日,两头受气,忍辱负重,只想免去京兆百姓战火之灾。最后黎元洪无奈,按张勋要求,解散国会。张勋入京后,请紫禁城里的清帝复辟,十二天事败。
夏寿康肯定是对政局很失望,做了几年平政院长,劳郁沉积,病逝于北京任所。
(节选自沈宁着《百世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