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我出生的地方是北京旧城区的一座大杂院里,那个杂院应该在中国革命史上有点地位:李大钊就是在这个院子的柴房里被抓走的。不过,对于这个院子我已经没有任何印象了,在我不到一岁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丰台的一个地方。
至今我也不知道当时的房子到底是公房还是私房,应该是公房吧。我的童年就是在那里开始的。房子只有一间,与另外一户人家合用一个院子,院子里铺的是那种青砖,在我印象里总是很干净。房子的后面是自己盖的一间小厨房,旁边是大家公用的水龙头。后面的环境就现得很脏,尤其是冬天污水全都冻结的时候。
我的父亲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毕业以后就分到了一个大型的钢铁企业。母亲是教师,教小学的。父母是双职工,按说生活的应该不错。他们在有了我之后,工资加起来有50多元。这点钱要供养双方的老人就多少有些捉襟见肘了。由于爷爷当年是国民党军队的军官,在文革中去世,奶奶的生活就没了着落,跟我们一起生活。爷爷在文革中死的很冤,他真正打仗的时候是在缅甸,打的是日本人。自己兄弟打仗的时候(解放战争),他基本已经退伍了。就是这样也没逃过文革。后来,文革后补发爷爷的工资,大约补了几千块钱。
父母当时的家离工作单位很远,父亲每天坐公车上下班,母亲就骑自行车。记得我有了自己的汽车后,经过一个地方时母亲曾指着一座铁路桥说,当年她每天都要骑车经过那里,有一次差点摔倒在路上。如果当时摔倒的话,周围至少能倒上百辆自行车。可见当时自行车多密集。
父亲受到爷爷问题的牵累,在文革中也没好果子吃。据他后来回忆,当时他被批斗的时候,被打到便血。所以,他始终认爲政治是个最肮脏的东西。文革前的工业自动化专业的大学生,在他最应该有作爲的时候,一直在工厂当一个普通的电工,所有的知识都没有发挥的余地。我父亲经过文革后就很胆小了,任何关于政策什么的都不发表评论。
我对文革第一个记忆,就是有一天父母回家后都戴了一朵小白花。不是老毛那次,而是周总理死了。大家都是很伤心的样子。至少在当时,我相信他们都是真心的。然后没过多长时间,白花又带了一次。这次连我们幼稚园也行动了,去向主席他老人家的相片鞠躬,然后每人也带上了一朵白花。我不喜欢那东西,因爲扎花的铁丝把我手扎破了。
后来,听说文革结束了,大家都很高兴的上街庆祝。不过,生活还是那样。
说到当时的生活,我记得自己第一次帮家里做事是去打一瓶酱油,半路瓶子掉地上了。大约有半瓶左右的酱油,价值是一毛五分。
文革结束不久,我们又搬家了。这次房子有两间,还有一个小院。小院里有一间厨房,里面有一个防空洞的入口。小时候最好奇的就是那里到底有什么。
虽然当时还强调“两个凡是”,但生活还是明显好了不少。不过,还是没有零食、糖果。今天在很多孩子看起来不值一提的东西,在当时都是奢侈品。由于有了一个院子,我就开始想其他的东西来玩。比如在院子里种点玉米,养上几只鸡什么的。到后来,我父母住到新型小区之后,自己有了花园也没改这个习惯。第一年居然种的是扁豆、韭菜。在我们极力劝说下,现在他们已经改种果树了。
上学的时候到了。记得第一次参加集体活动,是诗朗诵。我准备的节目是上月出版的一本儿童杂志上面歌颂华主席的诗歌一首。结果在朗诵前被老师制止,因爲在前两天,最正确英明的华主席已经下台了。后来,我就没怎么听见过他的音信。这是政治活动给我的第一个印象。
那时候,每到冬天我们最大的挑战就是购买冬储大白菜。好象要买上千斤,然后把它们码放好,还要盖个棉被什么的。这个活动一直持续了好多年。
每到冬天,家里的主要蔬菜就是这大白菜。往往桌上只有两个菜,一个是大白菜,另外一个还是大白菜。当时家里买肉都要肥的,爲了炼猪油来炒菜。剩下的油渣是当时我认爲天下最美味的东西,尤其沾上白糖。可是这两种东西都不易得。
至今我记得最清楚的一餐,是父亲从工厂的食堂买回了一只烧鸡。那个稀罕的东西,一顿饭就吃光了。等以后我有能力可以随便买来吃的时候,连一口都吃不下了。唯一的一次例外,是前几年开车在陕西山里转悠的时候。陕西有些地方还象当年文革时候那么穷,老乡家里根本就没什么给我们吃的,花钱也没的吃。从那里出来以后,坐我车的几位白领女士在5分钟里就干掉了一只香酥鸡。平常这几位根本不吃这东西。
我家买电视其实只有一个目的,看当时现场直播的审判“四人帮”。当时那台电视要550元,日本三洋的。好象是抓阄的结果。这是我对文革另外一次政治上的回忆。之所以说它是政治上的回忆,是因爲文革在我们这些孩子的心目中,更多的是资源的匮乏,而不是那些路线斗争。
在我看来,文革的结束即不是76年,也不是公审四人帮的那一年。文革从某种意义上终结,是从各种票证退出我们的生活开始的。当时,全国粮票是真正的硬通货,到那里都能取代现金的功能。直到这种东西被父母珍藏起来,从此成爲回忆以后,生活上的文革才在我心里结束了。
过了几年,等我超越了生活层面以后,我知道文革未必结束了。物质的匮乏当然是文革的恶果之一,精神的匮乏才是最可怕的事。有一次,我跟父亲谈到我现在写了一些东西,这些东西对政府不是很恭敬。我父亲很害怕,他作爲一个过来人,劝我千万不要再写了,因爲很难说这些东西会带来什么后果。我这才知道,其实在他们那些人心里,文革根本没有结束,它造成的影响还在延续着。
检点自己曾写过的东西,发现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有话绝对不直说。我自己知道,这不是写作技巧的原因,而是在我心里有那么一个角落一直在审查自己的文字,自己扭曲着自己的表达。明白了这点,我知道在我心里,文革也没有真正结束。
我甚至不知道文革什么时候会真正结束,它给我们造成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即使我们现在在要求民主与自由,在呼唤宪政的时候,有时候也不知不觉运用着文革式的思维模式。我们寻找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还没有真正进入我们的血液。
恐怕文革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是无法真正终结了。不仅是因爲还有人爲文革招魂,有人希望抹杀我们民族对那个时代的记忆,还在于我们就是在这个记忆中成长起来的。不论是文革的阴影还是文革对我们思维方式的影响,都证明文革并没有完全结束。至于它什么时候能真正结束,我也不知道。可能是在象我这样的人去写纯情小说的时候吧。
(《关天茶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