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饥饿年代,本人六至八岁,且在江南富庶的杭州城里,吃苦不大,但仍有一些烙印很深的记忆。长成后,听到不少有关这场大饥饿的民间议论,惊心不已。
在我亲身有关大饥饿的直接记忆中,最清晰最有典型意义是“一斤鸡蛋”与“一箱土豆”。一九六O年“六一儿童节”,我所在的幼稚园每位幼儿沐恩领到一斤鸡蛋,母亲用篮小心翼翼提回家。正值上海外婆来探亲,珍惜不已,直说这斤鸡蛋太珍贵。我至今还记得外婆那双盯看鸡蛋的惊喜眼睛。其时毕竟年幼,尚不知外婆所谓“珍贵”之意,后来才明白那是因为她饿,因为“市面上啥格都勿没得卖”,这一斤鸡蛋才会成为“儿童节”最珍贵的礼品。
一箱土豆度饥荒
至于“一箱土豆”,那是一九六一年小舅舅从东北寄来的“抗灾礼物”,大约十五公斤左右。这位小舅舅乃五O年代的财经学院大学生,由于家庭出身不佳,从财政部下放到安达(现大庆),得知鱼米之乡的江南居然挨饿,他那边正好土豆敞开供应,便火车托里来一箱救命土豆。得知一箱土豆已从安达寄出,母亲便早早记挂起来,那时火车托运很慢,等了将近一个月,才盼来这箱东北土豆。第一次煮吃,全家激动不已,父母脸上放着光。东北上豆很粉很香,实在好吃!很长一段时问,这箱上豆成为全家记挂之物。母亲每次取吃,都数着点着,尽量延长其“服务期”。不过,一箱土豆还是很快就吃完了,那只木箱却一直成为收藏品,成为那段日子的见证。母亲直说:“那段日子,全靠这箱土豆!全靠这箱土豆!”
由于营养严重不良,全家四口三人患有肝病,父亲与姐姐是肝炎,我为“肝肿大三指”,注射了整整一个学期的“葡萄糖”,每天下课后背着药剂去医院打针。当然,在那灾难的岁月里,作为杭州城里的“祖国花朵”,我是十分幸运的,仅仅“肝肿大三指”。相比豫皖鲁川陇秦等重灾区,杭州毕竟地处杭嘉湖平原为粮区,属于全力保证的城市,尤其是重点大城市的主副食供应,城市终究关乎脸面问题。杭州市民的日子还算好过。
八十年代初,一位来自四川的同事回忆起“三年自然灾害”,已经三十六、七岁的他立即动容:“我们村里很多人饿死,不少人家甚至都绝户了。隔壁家一位老婆婆向我家求食,真可怜,我是真想帮她,给她一点吃的,但实在是无力呵!自己也饿得不行啊!有什么办法呢,只好眼睁睁看着那位婆婆饿死!”那时,这位工农兵学员出身的省级机关干部还不知道造成大饥荒的原因,叹着气说:“真不知道怎么会搞成这样!社会主义怎么还会饿死人?”
三千万饿殍交了“学费”
一九七O年代下乡后,我多次听到同一版本的“忆苦思甜”。某村按上峰要求,举行当时十分流行的“忆苦思甜”,指定某位“苦大仇深”的老贫农上台诉苦,临上台前,村干部怕他搞混年代,一再叮嘱:“千万记住了,今天是诉蒋介石的苦,旧社会的苦,不是六O年刘少奇的苦,勿要搞错了!”(刘当时是国家主席)不料老贫农上了台,还是实话实说:“我这辈子吃了那么多的苦,但最苦的还是刘少奇的苦!刘少奇的苦,那是叫真苦!真是一点吃的都没有。以前替地主扛活打工,至少还能吃饱饭嘛。不吃饱肚子,怎么替他家干活?……”
村干部急忙上台,将贫农老大伯劝住,哄着弄下台,连连埋怨:“你怎么搞的?告诉你不要诉刘少奇的苦,怎自还要诉呢!”纯朴真诚的老贫农一脸不解:“不是让诉苦么?刘少奇的苦就是最苦的苦嘛!不诉他的苦,诉谁的苦?”
那几年,我岳父江苏老家富庶的常州地面也挨了饿。乡亲们为找活路,来杭州投奔当了干部的岳父。其时,岳父年仅三十出头,十八级副处,月薪八十余元(已属高薪),但他能做的,只有“出大血”让乡亲们吃一顿馆子。然而,七十余元的餐费,只能吃一桌全素席。然后,再给乡亲们一点盘缠,让他们回乡。据妻子回忆,那时每人一月有一斤糕饼票,珍贵极了,大人都舍不得吃,全省给子女吃。这么多年过去了,丈母娘一提起“三年自然灾害”,第一念叨的便是“糕饼票”。
另有一位亲戚,当年在沈阳读大学,二十刚出头的女生,胃口按说不会怎么大,但她有关大饥饿的浓缩记忆是:就想吃馒头!每次上食堂吃饭,她眼睛就直直地盯住卖饭窗口里那一只只白面馒头,最大的愿望就是什么时候能没有限制地吃那一蒸屉馒头,她相信自己能吃下蒸屉中所有的馒头!还有一则经典情节:一饥饿者一口气用勺狂吞满满一罐猪油,约一公斤。当天晚上,这位食油者狂泄不止,拉得连肠子都快下来了,可第二天却希望能再吃!
现在,事情当然很清楚了。这场完全由于瞎折腾而引起的大饥荒,居然长期推因给“三年自然灾害”,另附上“苏修逼债”这样的“客观原因”,就是不主动检讨瞎折腾的主观原因。所谓“交社会主义的学费”,那可是至少三千万饿殍的生命呵!河南信阳、安徽凤阳、陕西夹边沟……当年那些可怜的饿毙者,他们会愿意就这么成为“学费”么?历史不会仅仅只是随风飘去的日子,一切总会得到历史的审判。最最重要的是:我们能失去这一段重要的记忆吗?
二OO五年八月十五日于上海
(开放9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