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用自己母语写作的作家,无论流亡的日子有多少漫长,他的根将一直扎在自己的故土,那是他出生、成长的摇篮,也是他倾注了全部青春、生命和热情的地方,他和故土不仅是肤色和语言的关系,更是一种深入到灵魂深处的关系,他的全部思考都和这片大地有着刻骨铭心的血肉联系。
将近17年来,刘宾雁先生无家可归,他在自由的流亡途中,他的身体在异乡的白云和阳光下漂泊,然而他的灵魂始终离故乡很近,在他的祖国,依然有无数读者悄悄关心着他的冷与暖、欢乐与痛苦,在他80岁生日之前出版的文集《不死的流亡者》,在网上也受到年轻一代的关注。如今,他的肉体生命没能回来,但他的灵魂终于回家了。其实,对这位可敬的老人来说,只要他向权势力量做一些“妥协”,他也未尝不能叶落归根,生前实现回国的夙愿,但是,他始终不肯低下高贵的头颅,他知道有些事是不能“妥协”的,他宁愿选择老死他乡。他保持了做人的尊严,保持了一个知识份子的独立品质,也把一个他少年时代满腔热血投身其中的冷血集团钉在了非人性的历史墙壁上。在一切政治分歧之上,还有人类最基本的那些人道准则,有比政治更高的道德律令。权势者什么时候才能学会以人性的逻辑想问题,以人道的眼光看世界,这本是政治文明的题中应有之义,也是社会和谐的根基所在,是任何时代、举着任何不同旗号的当权者都回避不了的。
在刘宾雁先生黯然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起了学生时代读《人妖之间》等作品时的血脉偾张,那里面浸染着他的汗水、泪水和良知,他的文字不单是墨水写下。他的笔尖对准的是民族肌体上的毒瘤,他那些直面现实的报告文学曾引起万千读者的共鸣,他锐利的目光看到了中国大地上的苦难,穿透了笼罩在民族头上的黑暗,他被誉为“中国的良心”,许多权贵视他为寇仇,更多的普通民众把他看作亲人。尽管在中国的语境下,他只能说出60%的真话,但他确实已竭尽所能。在他那个时代,他说出了能公开说出的真话,攀到了一个时代的高峰。我想起了1988年冬天,一个月明星稀的寒夜,我在乡村中学教书,一位外地朋友带来了一盘刘宾雁先生的讲话录音,那是从外电上录下来的,录音效果不是很好,有杂音,听起来有些模糊,但是刘先生浑厚的声音,以及对中国进步的关切的热忱还是可以听出来,当年我们关起门听录音的情景,而今想起,依稀如在眼前。那时,他正出国在外,为中国的变革鼓与呼,没有想到会发生惊天动地的杀戮,更没有想到这一去十七年竟回不了家。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上个世纪80年代(特别是中后期)就是报告文学大显身手的时代,刘宾雁先生是毫无争议的开风气者,从刘宾雁到苏晓康,他们曾经的创造至今还没有人能够超越,换言之,他们已进入文学史,这是任何野蛮的垄断权力都否定不了的。当然,作为“中国的良心”的刘宾雁,他晚年的坚守和追求,都要远比文学史上的刘宾雁更为可贵。魂兮归来,刘宾雁先生。
2005年12月5日黄昏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