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里讲的是其中的一个老保姆。她五十多岁了,在我家的时间最长,从孩子读二年级到小学将毕业,时间超过四年,到零三年,因为要带自己的孙子才离开。孩子和她有感情,虽然离开几年了,有机会都会去看她。
我写下“我的保姆与三条人命”,不是有意耸人听闻,而是她的确与三条人命有关,其中两人已不在世上;另外一人,也很大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
我先从那个很大可能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人说起,他是个刚出生婴儿。
那是零三年,春节刚过,天气还有些寒冷。一个阴天的傍晚,我回到家里,听到保姆的房间有婴儿的哭声,我十分奇怪。我叫了一声阿姨,她从房间出来,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婴儿是兔唇,人中处裂开一块,呈A字型,一直到鼻端。这让我很诧异。
“连长,我捡了一个小孩,还是男孩呢。” 她说:
“哪里捡的?”我问。
“医院大门外。”
“捡来。。。。你养吗?”
“不,给我小姑,她五十多了,一个人生活,没生养。裂唇三几千元就能修好,把这个小孩养大,将来有个人陪伴她。”
我说:“这倒是一件好事。”
婴儿吃了一些东西,睡着了。我们开始吃晚饭。饭间我问:“小孩体检了吗?”
她说:“什么?体检?为什么要体检?小孩我带大几个了,他眼睛那么有神,一定没别的病。”
“还是体检一下好。”妻子、孩子也附和着。
我又说:“裂唇严重吗?你再抱出来我帮你看一下。”
婴儿被抱到饭厅,很安详,我叫保姆打开他的嘴,用手电往里照。“阿姨,你看,他不单裂唇,上腭也裂了,看来一直裂到鼻腔。你明天带他体检时问一下医生,补上腭要多少钱。”阿姨好象突然受到打击,自己拿着手电反复检查。然后叹了一口气,一个晚上再没有说话。
第二天晚上我刚回到家,阿姨就对我说,婴儿在今天早上被送回原来的地方了。“太多的钱,小姑花不起。”她说。我一时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但无论如何,这事结束了。
但几天后,我开车经过一个很热闹的街道,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包裹:是那个婴儿!婴儿旁边还坐着一个要饭的老者!
我急忙掉头,下车走向这个婴儿,要饭老者仰面看着我。“小孩怎么在你手里呢?”
“捡的”他说。
“你自己都吃不饱,怎么养活他呢?”
“抱回XX(北方的一个省)去给我的儿子养。”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感觉。他说的是真的吗?是不是把小孩当作他要饭的道具呢?不是很多传闻说,要饭的人捡来甚至偷来小孩,弄残废后放到街边要饭吗?即使他说的是真的,这是刚出生未满月的婴儿,这么年迈贫困的老者,这么冷的天气,这么遥远的路程,能送回去吗?
我突然有了负罪感。这个婴儿本应有个家的,就因我多说了几句话,现在他在一个六、七十岁的要饭的人手上,多半活不成了。我摸摸口袋有几百元,掏出来放在婴儿旁边的口缸里,默然地离开了。
后来的一段时间,我不但负罪感没有消失,甚至还觉得自己很伪善。或许自己当时多做一点工作,这个婴儿就可以很好地活下来。现在,当年那个幼嫩的生命依然活着吗?我不知道。
现在我再说另两条人命,他们也是婴儿,也和这个老保姆有关。
和上一事件隔了两三个月罢,老保姆说,她要有外孙了。“外孙我是不帮她带的,那是祖母的事,不是我外婆的事,但我要照顾女儿几天。”看得出她其实是很高兴的。她的女儿、女婿在另一个城市打工,离我们这里有两个小时的车程,她说不知道怎么走。我和妻子商量一下,在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开车送了她过去,见到她那个顶着个大肚子的女儿。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一个人自己坐车回来了。
“小孩怎么样,几天了怎么不打一个电话?”妻子问。
“是双胞胎,死了。”老保姆说:“很可惜呀,两个都男的,都死了,难产。”
后来我才听明白,为了省钱,她的女儿在一个无牌诊所临产,遇到难产,送大医院迟了,不但小孩保不住,差点把大人的命也丢了。“最后怎么办呢?”我问。
“诊所的人说,孩子保不住,他们就不收我们的医药费了。”
“什么?这么大的医疗事故,他们一分钱没赔?”
“可以赔钱?我们当时没想到,没叫诊所赔。”
我说:“你明天回去,叫他们赔钱。什么理由都不要听他们的,告诉他们,不赔钱,你现在就去法庭告。赔多少你和他们谈,但不能少于二万。无牌行医又出了事故,是坐牢的罪。”
第二天早上,保姆再次到了她女儿打工的城市,晚上回来了,很小心地从怀里拿着一叠钱出来。
“我叫他们赔钱,开始不肯,后来我说要告,他们便问要赔多少,我说赔一万,他们给了。留了1000元给女儿补身子,剩下的,我为女儿存着。”
就这样,两个即将出生的生命,换来一万元。也许老保姆可以打官司,打官司可以争取赔更多的钱。但一个无牌诊所,大不了一走了之。再说,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文化不高的老妇人,一对年轻的农民工夫妻,能打赢这个官司吗?
一万元就一万元吧,我安慰她说。
一个普通的保姆,两件看似平常的事。但就这么两件事,关乎三条人命。
我本文的题目其实不是有意骇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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