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二十年前的事,一位在南投县乡下的年轻神父写信给我,他说,他们那里的老神父病重,需要一位律师去见证他的遗嘱,我信天主教,他们请我去,当然希望我能免费服务。
身为天主教徒,我觉得这件事义不容辞,立刻就去了。老神父虽然病重,却不愿住院,住在教堂里。我去的时候,他很清醒,但非常虚弱,已经不能说话,遗嘱大概是他口述以后,别人写的。
这一份遗嘱的主要内容都是对那位新的年轻神父写的,老神父在遗嘱中叮嘱新神父好多事情,比方说,有一位教友最近失业了,情绪很不稳定,老神父请新神父一定要去帮助他找一份工作;某某人酗酒,老神父叮嘱新神父帮助他戒酒;某某国中学生不想念书,成天混,老神父希望新神父好好地管教这个小孩子;某某年轻人在台中打工,有参加帮派的可能,老神父请新神父务必要使这位年轻人不至误入歧途。我记得大概有七个案例,老神父一再叮嘱新神父一定要认真照顾他们。
遗嘱的最后一句话“我的财产全部遗给张神父”,张神父就是那位新来的年轻神父。
我将遗嘱念了一遍,问老神父是不是的确写了这份遗嘱,老神父点了点头,他已经无法签字了,我们拉着他的手指画了押,如此就完成了手续。
几天以后,张神父告诉我,老神父过世了,我告诉他遗嘱已经开始生效。我当时好奇,问他究竟老神父有多少财产。新神父告诉我说,他们发现他遗有现款二百元新台币,还有一些旧衣物和书,即使在二十年前,二百元实在不算什么,老神父显然是个不折不扣的穷人,新神父从老神父那里好像没有得到任何遗产。
我每年都会收到张神父的一份报告书,说明他如何处理那七个案子,看来他处理得不错,也都有好结果。四年以后,我告诉他,他已经照神父的遗嘱做了,以后不需要再送报告过来了,这个案子就此结束。
二十年过去了,我的秘书在整理档案时发现了这个案件,也勾起了我再度去南投乡下的想法,我设法联络上那位当时年轻的张神父,他仍在那里,我说我想去看他,他十分地表示欢迎。
二十年前,我就觉得乡下这里好舒服,空气新鲜,风景好,又没有交通拥挤,现在这种好感更加强烈了,当时的年轻神父现在已经步入中年,他一方面招呼我坐下,一方面仍在应付许多事情,我感觉到这个小村落的每个人都是他要照顾的,他和我谈话不到几分钟,就会有人来找他。
我们谈了一阵子,我决定问张神父一个问题,以解我的心头疑问。我问他那位老神父明明知道他只有二百元新台币,为什么要在遗嘱中说他要将财产遗给他?张神父说他当时也不懂,他以为老神父老来糊涂了。可是几年以后,他终于懂了。他说他当时才从美国念完硕士回国,他毕业于美国的明星大学,硕士学位是生物化学,总以为自己会被派到大学去辅导大学生,没有想到被派到山间的乡下,他说这里的教友根本对他的学问毫无兴趣,他因此有些不安,也有点失望。
可是他规规矩矩地照老神父的遗嘱做了,一旦开始,他就全心投入了关怀村民的工作,他发现有好多人需要他的帮助,他也就成天帮助他们。有一天,他忽然发现,他拥有一个特别的东西,就是心灵上的平安,而他知道,如果他没有爱人,他是不会有这种平安的。
老神父当年叮嘱他爱人,然后说将财产遗给他,老神父的财产就是心灵上的平安,心灵上的平安不是白白地能得到的,只有真心爱人的人,才能拥有它,老神父的意思是:“年轻神父,你如能真正的爱人,就能得到心灵上的平安。”
神父告诉我,他仍和他的老同学、老朋友有联络。他们也都常常来看他,和他们比起来,他的确看上去一无所有,但是他所感到的平安,却不是他那些同学所能享受的。
我们天主教徒,个个想得平安,但真正心中有平安的人是很少的,为什么?无非是因为我们没有抓到秘诀,我们应该知道,平安绝非白白地能够得到的,没有爱人是不能享受这份珍贵宝物的。
我开车回台北的时候,决定要将那份遗嘱好好地保存起来,因为它所牵涉到的是一份无比巨大的财产,最重要的是:写遗嘱的人过世的时候,一无所有,是个道道地地的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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