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5月下旬,陈老师我们一行四人前往考察锡盟草原。
我们的汽车驶过张北地区,这里历史上也是水草丰美的地方,有山,有水,有森林,有大片的草原。今天展现在眼前的情景有些凄凉,一块块耕地似乎将草原开了膛破了肚,各种厂矿将山野点缀得千疮百孔。密集的村镇,大片的耕地,尘土飞扬的公路,荒芜贫瘠成为张北地区的今日写照。
海拔逐渐升高,我们进入内蒙古高原,当汽车奔向内蒙古中北部时,锡林郭勒大草原渐渐跃入眼帘。
天边的灰幕和远处的山丘相互映衬,印象中的草原不再是绿色。大旱使我们没有看到应该看到的绿。砖石结构的牧民院落,干涸的盐碱滩,纵横的网围栏将草原分割成七零八落。
望着眼前的情景,兴奋的心情里翻腾着一股深深的忧虑,成群的牛羊,白色的蒙古包,骑马纵歌的牧人哪里去寻?
草原正遭受着罕见的旱灾,从冬到春至今的降水量不足十毫米,昔日的绿色草原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荒漠。我们一路走去,看见锡盟境内的草场90%没有返青,在干旱的草原上到处都能看到被迫离开家园的牧民遗留下的牧业生产工具和空落的房屋。因草场的严重退化,牧民只好搬离原来的居所,风沙开始掩埋这些空房。
我们七天里游历了蒙古四大庙宇之一的贝子庙,草原深处的伽海庙,东乌旗乃林郭勒草原,西乌旗乌拉盖草原和湿地,两个人工水库,几个干涸的湖泊,满都宝力格草原内的几个金属矿,不仅体验到牧民人家的热情,也在与他们交流中感受到他们对草原工业化的忧虑。
草原的亘古情怀苍凉广阔宁静无私,人类的经济行为狭窄自私急躁野蛮。草原游记。
一、历史
广袤的锡林郭勒草原自古以来水丰草茂,河、湖星罗棋布。
锡盟东西长约700多公里,南北宽约500公里,地势由西南向东北倾斜,海拔在800~1,800米之间。南部多低山丘陵盆地错落其间。北部多广阔平原盆地,阳光温度适足,历史上锡林郭勒草原是我国优良天然草牧场之一。
看看锡盟今天的地图,除浑善达克沙漠横贯中部外,其他地方有很多内流河分布在东部和南部。此外,还有很多季节性的小河以及遍布草原的淖尔(湖泊)和“宝力格”(水泉)。东北部的乌珠穆沁盆地水源充足,草场广袤。
我们重点考察的乌珠穆沁草原包括东乌、西乌两个纯牧业旗。天赐的丰美水草,养育了举世闻名的乌珠穆沁肥尾羊。
陈老师当年插队时这里牧草非常繁茂,可以看到“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现)牛羊“的景观。其中满都宝力格草原就是著名小说《狼图腾》描写的真景地。
在乌珠穆沁草原上,曾经有许多河流。其中乌拉盖高勒全长548千米,流域面积33,608平方米,是锡林郭勒草原上最大的内陆河流。
在乌珠穆沁草原上,积聚着许多湖泊和沼泽。其中比较大的湖泊有乌拉盖淖尔、巴彦淖尔、准夏巴尔、哈夏图淖尔。
乌珠穆沁草原东部的降水量,约300毫米。再加上河流,湖泊、沼泽,地表水比较充足,乌珠穆沁草原的牧草,以羊草(碱草)、贝加尔针茅、线叶菊为建群种。这种草甸草原属于最优良的天然草场。
抛下挂在城市里办公室墙上的地图和书籍上的介绍,当我们身临其境,来到这片被人们喻为“内蒙古最后的天然草原”乌珠穆沁时,看到听到却是另一番触目惊心的情景。
二、天灾
1、旱灾──马上就6月份了,整个草原还是一片枯黄。7天的路程里,听到牧民最多的话语就是企盼透透的下一场雨。天太旱了!“就是天旱!”老牧民朝克图说:“我在草原上生活了50多年,象这样的年景还是第一次遇见!入春到现在没有下过一场雨。
2、鼠害──路两旁的草原上到处奔跑着沙鼠、田鼠、黄鼠等危害严重的小动物。大面积的草原眼睁睁被害鼠糟蹋的岌岌可危。往昔,害鼠的天敌就是盘桓在天空的草原雄鹰,今日可爱的草原苍鹰不知被人们赶到那里了?走了几天,几乎未见到他们的影子。
3、虫害──每年国家统计,草原虫害发生最严重的地区就是内蒙古自治区,危害面积为1,527万公顷,占全国总危害面积的52%。陈老师曾亲眼见到蝗虫遮天蔽日肆虐在草原上的情景。
4、火灾──在锡林浩特去东乌旗的路上,我们看到火灾之后的黑色草地绵延无尽,原来天气干旱,草原火灾经常发生。
5、雪灾──牧民讲:冬天经常发生雪灾、冻灾,造成牲畜大量死亡。一场大雪灾便会耗空牧民几年存续。
6、贫困──近几年严重的草原沙化,使得人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土地,锡盟共有多伦县、宝昌市、白旗、蓝旗、西苏旗5个贫困旗县,苏左旗、阿嘎旗等地因沙化严重不少牧民已成生态灾民。
三、人祸
进入东乌旗,我们首先来到牧民沙色楞家,他把我们领到他家草场旁的陶森卓尔湖边,昔日烟波浩淼、鸥鸟飞翔的景象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望不到边的一片白茫茫盐碱荒沙,微风吹动,碱尘泛起,将四周的草场蒙上一层白色,很快这些碱面会将草烧死。
上游大量的工业用水,加上所修公路的阻隔,造成这个湖泊的干涸,默默的盐碱干湖面上,大自然在阵阵风啸中流露出对人类野蛮行径的控诉,今日的草原人在不满中无奈的吞噬着工业化的恶果。
同样,当我们来到离中蒙边境不远的准夏巴尔和巴仁卓尔姐妹湖时,看到的更是令人惊诧的一幕。
据当地嘎查长介绍,这两个湖总面积2,733多公顷,水面最大时分别达1,333多公顷。1962年经历三年大旱后,湖水还剩20万立方米,以后又恢复了水量。这两个湖干涸的原因主要是附近开了很多矿,拼命的抽取地下水,造成草原地下水位严重下降,附近河流消失。加上连续三年降雨量均在100毫米左右。
嘎查长巴音布日图回忆说,过去这里是水草丰满,没有人烟,现在在其周围居住了近二万人。人类的掠夺式开矿行为造成这一生态脆弱区的生态逐年恶化。
我们在姐妹湖的附近草原上看到十几口井日夜不停的抽取洗矿石用水,所排废水在草原深处形成了另外一个湖泊。
地下水位已经下降八米左右,而且下降还在继续。由于姐妹湖湖干了,这一带周围沙尘暴和扬沙天气明显增多。姐妹湖能否再生?
1984年,当地政府主导在草原上平分草场,定居放牧,千百年来维持草原生态的传统游牧方式消亡。
我们站在锡盟大草原仅剩的乌珠穆沁盆地草原上,还有点草原的感觉,举目四望,草场绵延无际。
但这片最后的草原上近年出现了大量违规开矿、开垦现象,侵占牧民承包的草场、工业污染事件越来越多,牧民承包的草场被占被污染,面对权力与金钱勾织而成强势集团的疯狂掠夺只能在心里叫苦不迭。
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锡盟跟上了GDP至上的步伐,领导人大力倡导走新型工业化道路。
设了很多开发区,移民村,试图将牧区内的人口转移出来,进城从事二、三产业。
往昔宁静的草原上车水马龙高楼耸立,领导者们热情地推进着城镇化建设步伐。盲目地坚持着城镇化建设的理念。
举三个例子:
锡盟首脑将锡林郭勒盟列为国家级能源重化工基地。
因此锡盟紧跟电厂建设热潮,不顾国家用地规定、环保规定、取水规定和水土保持规定,在锡市附近接连投资三个大型热电厂。虽然被国家叫停一家,但明里暗里仍然在建设。
现在当地一些官员又紧锣密鼓要上马“引哈济锡”调水工程。把乌拉盖的水调到锡市保障工业用水和城市用水。
20年来,锡林浩特地区迅猛扩大城市乡镇规模,扩大工矿企业规模,流入大量人口。
基于这些耗水巨大的人类动作,湿地、沼泽干涸了,湖泊干枯了,河流消失了,草原水位下降了,大范围的草原因缺水而迅速荒漠化。
四、恶果
1969年文革中东乌旗最富饶的乌拉盖河、色也勒吉河上游草原约6,000平方公里115万亩草原被开垦,目前这些土地严重沙化。
1980年截断乌拉盖河建水库供农田使用,致2005年,乌拉盖河流域下游湖泊全部干涸,周围草原急剧退化。北方最著名的乌拉盖湿地永久消失。
1984年内蒙古锡林郭勒草原上划分草场,草原被分割成小块经营,到处拉起了铁丝网,致使传统游牧和几百万头羚羊迁徙就此终止;草原上的羚羊全部逃往外蒙古。定居导致东部草原植被退化、西部地区出现了荒漠化。
1990~2000年由于当时地方政府鼓励“牲畜超千头、牧民奔小康”,东乌旗牲畜头数直线上升,牧民承包的草场出现了超载放牧。
中国最好的草原退化消失。
2002年东乌旗政府提出把“东乌旗变成工业(采选矿)强旗”的口号。随之内地污染企业、矿主、投资人进入草原,违规占据牧民承包的草场,开矿、开垦;近十年来出现了草场退化、工业污染、地表水和空气污染,几年来不断出现牲畜中毒甚至死亡的事件。
原本退化的草原生态面临更严重的威胁。
弹指30年,东乌旗草原上风云际会,毁坏步伐日益加快:
◆1969年东乌旗乌拉盖地区大面积开垦草原。
◆1994年发生东乌旗白音呼布个体银矿氰化物污染。
◆2000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铁锌矿违规占地开矿。
◆2002年东乌旗造纸厂排放污水污染草原约15,000亩,大面积污染了
地下潜水层。
◆2003年东乌旗满都宝力格苏木涅林高勒上游草原被开垦约一万亩。
我们走进蒙古族老人达林家里,举目望去他家草场一片枯黄,他领我们来到东乌旗造纸厂污水池旁,这就是我前面所说人工水库其中一个,占地5,000亩的污水池(水面远远大于颐和园的昆明湖)离达林家200米不到。
为这个造纸厂的官司达林老人历尽了几年的上访上告艰辛之路,现在,造纸厂终于搬走了,留下这望不到边际的毒水湖和被污染的草场静静地煎熬着达林老人的心血,他站在那里默默无语孤立无助的身影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几个腐败旗长虽因造纸厂一案而调走,但继任者们还是把这个草原上的现代“嘎达梅林”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将其私有草场强行征为国有土地。
草场退化毁坏消失迫使牧民不得已采取禁牧、休牧和划区轮牧,牲畜实行舍饲圈养,改变了依赖天然草原放牧的传统生产方式,牧人的年轻后代已经不会骑马驰骋,因为牧人们竟然开着车放牧了,这里不需要马了。
一个可爱的蒙古族小孩嘴里哼着“喜唰唰”的歌词,看来汉语甚至韩剧已经彻底成为这一代的主导。
老牧人们虽然操着流利的蒙古语,谈论的依然是挣钱的问题。他们虽然不会说汉语听不懂汉语,但是在金钱社会的涤荡下思维已经彻底汉化。
草原消失了,草原文化也彻底消失了。因为蒙古人没有真正的信仰。
五、天问
这几年,许许多多关心草原的有志之士为保护这最后的一片绿色草原而不断呐喊!
◆游牧文明过时了吗?
◆掠夺式发展是硬道理吗?
◆保持天然湿地与开垦哪个作用大?
◆沙尘暴人为因素的核心是什么?
◆草原是否要走工业化开发的道路?
◆草原里官祸与羊祸孰大?
◆沙漠化里人祸与天祸孰大?
◆领导的政绩到底是什么?
◆草原还经得起污染和毁坏吗?
记得在北京一次荒漠化展示会上,我与一位国内顶级治沙专家探讨治理中国荒漠化要害是什么?
他说:“中国治理荒漠化技术已很成熟,关键就是国家投资的问题”。
我苦笑:“中国的各行各业问题一提就是立法呀投资呀,就治理荒漠化而言,人们的根本生存理念治国理念不转变,一切徒劳”
他问:“什么理念?”
我说:“多予少取,对个人来讲就是生活简约,对国家来讲就是可持续性发展”
他说:“人类总不能再回到树上生活吧”
我说:“恐怕人类再想回到树上生活那一天时,连一棵树也没了”
绿洲的树没了,草原的草没了,河流湖泊没了,地下水没了,人类揣着一兜钞票干什么去?
六、草原的哭泣
锡林郭勒千百年来草原莽莽,河流潺潺、湖水荡漾,曾是北方诸多游牧民族生息的地方,正是“游牧”这种某些人看似落后的生产方式,使得锡林郭勒草原得以修养生息,给中原留下一道绿色天然屏障,似万里长城一样呵护者着华北平原和京畿之地。
这些年市场经济的大潮席卷草原大地,将天人合一的游牧理念吹得无影无踪。
人们无节制地进行开垦,快速导致了草原的沙漠化。
历史上内蒙古曾出现两次开荒热,造成2,000多万亩土地荒漠化。近年来内蒙古不断开垦的土地中,有一半撂荒。当地群众说:“一年开草场,二年打点粮,三年五年变沙梁”。
人们无度的滥牧导致了草原的退化
目前,这里全部草场放牧超过了其承载能力,荒漠化地区草场牲畜超承载率为50%~120%,有的地方甚至高达300%,超载放牧使草场大面积退化、沙化。内蒙古草原牧草平均高度由70年代的70厘米下降到现在的25厘米,昔日“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方变成了“老鼠跑过见脊梁”。
牧民议论到,政府虽然规定27亩草场1头羊的载蓄量,但是对严重退化的草场而言还是超载。
在东乌旗西乌旗考察路上我们看到了片片沙带隐约出现在草原里。
人们滥用水资源,耗尽了草原的命脉。
工业用水,生活用水,农业用水,耗尽了草原上的地上地下大部分水源。使原本就干旱的草原地区急剧荒漠化。这次考察,锡盟境内只看到乃林郭勒还有一丝细流,其他的河流湖泊(乌拉盖淖尔、巴彦淖尔、准夏巴尔、哈夏图淖尔、嘎鲁图淖尔、贺斯格淖尔、舒图淖尔、呼热图淖尔、查干淖尔、额日淖尔)已经全部干枯,只是在地图上还自欺欺人的标着什么湖啊河的空名。
我们在一个牧民家里看到装饰豪华的浴室,没想到草原上的人家里也有如此硕大的浴缸。
草原城镇里豪华宾馆、洗浴中心更是鳞次栉比。仅在东乌旗政府所在地乌利亚斯太镇,我们看到高级宾馆洗浴中心不下20家。
随着人类经济活动的不断扩张,草原上的祖居民族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天然大牧场,失去了对故乡的发言权,失去了固有的文化和传统,失去了清澈的河流和湖泊,失去了几百年来天人合一的游牧生活。
乌珠穆沁人在绝望中期盼着天道的回归。
这不仅是蒙古人的悲剧,也是中国人的悲剧。
就我们亲眼目睹亲身体验而言,内蒙古继续沙化的趋势不可避免,在这样大面积的干旱区内,人类的生存空间日渐缩小,这里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地区不宜人类居住。不出20年会成为中国的撒哈拉。
我们这一代人的罪孽很可能就是将内蒙古大草原人为演变成内蒙古大沙漠留给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