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族的千年遗憾——即兴参与舞蹈艺术的衰亡
酒酣耳热之时,朝鲜族朋友微醺地拉着我跳起了民族舞蹈,耸肩摆手之际,心中充满了失落与遗憾。再联想到伊比利亚的葡萄园,亚平宁的橄榄林,巴尔干的玫瑰丛,各民族在农闲之余,集体合拍,跳着欢快的民间舞蹈,重复着劳动过程的愉快,表达渴望收成的心情,总能带来视觉的美感。可我们民族本身的民间舞蹈哪里去了?是失传与衰亡了吗?我们的娱乐和庆祝方式难道只是唱唱卡拉OK?打打麻将?是围站着耍狮子扭秧歌傻呵呵地喝彩?还是懒洋洋蜷在座位里上随着舞台上艺人的带有强烈编排痕迹的华丽舞姿拍掌?我们为何不能率性而歌,随性而动,任性而舞,将整个身心融入群体的愉悦氛围中?真是令人遗憾与落寞的问题。
其实早期的汉族也是一个好舞善舞的民族,伴随文明发展而来的汉族舞蹈艺术,自石器时代开始,就从蛮荒走向文明,在中华大地留下漫长持久的发展印迹。周秦汉唐,舞风甚盛,一脉相传,成就甚高。久盛不衰。
华夏最早的舞蹈图像见于青海大通出土的5000年前马家窑类型文化舞蹈纹饰彩陶盆,记录了当时氏族部落成员手拉手踏地而舞的情景。春秋战国时期,民间歌舞盛行于桑间、濮上,在《诗经》中就有不少直接描写民间歌舞情态的:“子仲之子,婆婆其下”:“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多么优美传神的舞蹈情致啊!
到了汉代,大众以歌舞自娱更成为普遍的风气。当时,日常生活或宴饮中,即兴起舞,或宾客相邀起舞的习俗盛行,这都是自娱性舞蹈,通常都是先歌后舞。汉高祖刘邦的“大风歌”就是乘酒兴击筑而歌,然后“乃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席间即兴起舞,有纯粹自娱的,也有借舞而行他意的。或以献舞为名,行谋杀之实的“项庄舞剑”;或借歌舞之机,索取封赏;或以舞抒发某种情感。还有一种礼仪性的交谊舞,叫“以舞相属”,即席间一人舞罢,再属于另一人舞,如此循环,相属而舞。汉武帝时灌夫在窦婴宴请丞相田蚡的酒席上“起舞,属丞相,丞相不起”,受邀而不肯起舞,是一种很严重的失礼和怠慢行为,气得灌夫差点闹起来,这与西方舞会上的规矩和礼节颇类似。
大唐帝国将中国古代舞蹈艺术的发展推至顶峰。唐代三大舞《破阵乐》《庆善乐》《上元乐》闻名遐迩。在唐代传统节日里,民间歌舞活动也十分盛行。传统的元宵节以及春耕伊始或秋收后,常有歌舞活动。当时节日中盛行民间自娱性歌舞《踏歌》,大诗人李白乘舟将欲行时,“怱闻岸上踏歌声”。与今人发掘编排出来的踏歌不同,那时的踏歌类似藏族“锅庄”的大众参与的群众性舞蹈,宋代马远《踏歌图》曾生动地记录了那种图景。唐玄宗时,宫廷曾组织“与民共乐”的元宵佳节盛大活动,几千人参加《踏歌》,载歌载舞,连续三日,盛况空前。 “三百内人连袖舞,一时天上著词声”,“歌响舞分行,艳色动流光”。是对当时民间舞蹈艺术的辉煌赞美。
然自宋代以后,舞蹈艺术从顶峰日益走向衰落,辉煌唐舞一去不复还。至今汉族仍是国内各民族中最呆板的民族,较之其他少数民族热情活泼的能歌善舞,真是令人遗憾心酸。
汉族民间舞蹈中衰的原因是什么呢?
一是宋代以后,城市发展,商业繁荣。 “勾栏”“瓦舍”的兴盛,使民间舞蹈逐渐脱离大众参与,成为有组织,师徒相传,为大众所观赏性质的表演,叫“舞队”。这种结合了音乐、舞蹈、武术和杂技等多种技艺节目的综合艺术,以游行队伍的形式,在专门表演场所展出表演。原来人人都可立刻参与的简单舞蹈形式向唱、念、舞结合的综合化趋势发展,需要道具、场景等,复杂了表演程序,使大众参与的舞蹈逐渐成为一种观赏性的艺术。
二是戏曲艺术在元明清的不断成熟发展,使之成为社会主要的欣赏娱乐形式。随着戏曲对社会娱乐的全面占领,舞蹈艺术被戏曲所吸收消化,融合在戏曲框架及表现之中,年节请台班子搭台唱戏成为民间庆祝的主要娱乐方式。大众参与的舞蹈基本上就如落日黄昏,渐渐衰微。
三是元、明、清三代,上层统治阶级从维护自身利益出发,都曾有过禁止民间歌舞表演的行为,使民间歌舞活动的发展受到一定限制。元代统治者曾下令禁止歌舞活动。明朝初年,禁止歌舞,如有违者,施刑处罚。清代康熙年间,禁止民间“秧歌”游唱活动。同时,程朱理学的兴盛,使妇女的歌舞活动受到礼教的限制,不能随意参加歌舞演出,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大众舞蹈的发展。
四是缠足对汉族舞蹈艺术的戕害不容忽视。这种自南唐窅娘开创的残酷审美观害了整个汉民族近千年。“骨断筋缩多痛苦,行走何能得自由?自顾不暇行不得,扶持全要仗丫头”。比法律规定还厉害的约定俗成的社会审美风气使汉族妇女再也无法展现舞蹈的风韵。畸形的小脚也能跑、能跳,能干活,但因重心难于掌握的原因唯独不能跳舞。即使那些本应善舞的名妓们,能琴棋书画,吟唱剧曲,多才多艺,纤腰弓弯的她们也难逃脱无法舞蹈的命运。
汉族大众舞蹈艺术衰微千年以后,至近代而复兴,但只是观赏性的舞蹈艺术。那种简单欢快的民间集体性舞蹈像昨日黄花一般,洋洋洒洒的繁茂景象成为彻头彻尾的历史绝响。大众喜好的民间舞蹈,如秧歌、舞狮、竹马、花鼓戏等仍是表演性质的欣赏艺术,整个民族人人都可即兴参与的舞蹈一去难回,令人扼腕叹息。如若发掘复兴,改变汉族人民的主要艺术操演方式,比之汉服复兴之路还要漫长曲折,就待有识有志之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