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他就象一本内容真实而丰富的好书,在青春成长期遇到他,是我们的幸运。回过头来重温,除了亲切,是更深的理解。
86年夏天,全班同学请老头儿老师到海边玩。
正是大学二年,借机留情浪漫的时候。男女生随音乐摇摆起舞,在浅水处嬉戏笑闹。
在距岸稍远,水清人少,我和艾霞横向游来游去,象两条红鱼,自得其乐。这时看见老师同五个男生冲下来奔向大海。老头儿老师游得非常好,披波斩浪,勇往直前,他年轻时一定是个勇猛的人。这一行六人又稳又快,蛙泳、自由泳……远远的几个小黑点很快就看不清了,有一千多米了吧?等他们往回返到一半时,我和艾霞迎了上去。我看见老头儿老师皱纹横卧的脸上绽放出近乎孩童般灿烂的笑颜,那一瞬因此闪亮!他边游边环顾左右,关照呼应着我们,看我有点气喘嘘嘘,老头儿老师说,大家慢慢仰游,歇一会儿吧!头枕起伏荡漾的碧波,清凉又安静,睁开眼睛是蓝天白云,金灿灿的太阳,真的舒展快乐啊!
岁月匆匆,看到街上很多老年男人聚堆儿闲聊,倚墙晒太阳,听收音机里的戏曲,下棋,提着鸟笼子……心想老头儿老师会不会也这样呢?想象不出,他那种孤独感是很难与一般人融合同气的。
93年,同学们在饭店和老师团聚,酒席宴前,笑语哗然。女生大多结婚,三个先做了妈妈,有两个还挺着七、八个月的大肚子来了;男生们正初显成熟风采。白发苍苍的老头儿老师笑吟吟地坐在主座,两侧是八年前的学生,都二十六、七岁了。
那年老师67岁,依然清矍,但悲苦削减,淡而有味,神情怡然。他告诉我们,退休这几年到处漫游。游遍了大江南北,桂林、海南岛、云岗石窟、甘肃敦煌、东北白云山天池、内蒙草原、长江三峡……闲云野鹤,自在得很。
我点头,心里暗暗赞叹:这才象他,象真的他!
半生蒙冤,倍受摧残,直到退休,他才有自由安排生活的权利。他终于有了自己想要的生活,被压缩的生命终归舒展飞扬起来。
他的学生去看他。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都没有断过。
他是多少年后想来栩栩如生的人,难忘的人,越品越好的人。
苍凉、遒劲、冷峻,象棵在悬崖绝壁上顽强生长的树。多少人被驯化,消磨,榨干,吞噬……而他,耿直仁厚的心肠,桀傲不驯的烈性,坚忍刚强的意境……本性真姿,始终不变。
男生找他喝酒,跟他掏心里话。落魄时,他不会嘲笑你,他经历那么多,一点儿也不势利。女生在做母亲后,体会到生活的艰难,关心体谅他。象回娘家一样买鱼、鸡蛋、点心去探望他,实实惠惠的。
一日,叶小青给我打电话。
你猜,我昨天碰见谁了?你猜!我碰见咱老头儿老师了!
孩子发烧,打了一宿的吊瓶,昨天上午,我抱着孩子从医院出来。冷风飕飕的,飘点小雪。我裹紧棉被里的孩子,寻思着省两个吧,不打车,过两条马路,坐2路回家。孩子越抱越沉,我累得直喘。
这时候,迎面看见一个老头儿,戴着棉帽,推着自行车,顶着风,猫着腰,艰难地往前走。雪花刮在脸上,他的眉毛和胡子看起来全白了。眼神、嘴型,怎么这么熟悉,哎?这不是老头儿老师吗?!我一惊,就喊着:老师!老师!不由的一阵心酸……哎,我当时就哭了。他真不容易啊!这辈子那么难,那么苦……到头来孤苦伶仃的,觉得他那么可怜……我才刚开始吃苦就觉得太难了,苦哇!我想起我跟俺对象打的仗,他不帮着照顾孩子,还在外面泡小姐……百感交集,哭的呜呜的。哭咱老师,也哭自己,好象要把几年来积攒的眼泪都痛痛快快地流出来。
咱老师叹气,哎,你们都有孩子了。我说孩子病了,刚打完吊瓶。他点头说,带这么大的孩子是最辛苦的。他陪我往车站走。我问老师,这个天你上哪儿?他说去看一个刚去世的老师。
咱老师也有七十多了,无论如何,咱们把孩子放娘家半天,去看看他。
唉,玉琴,想着给咱老师找个老伴儿。做个饭,端个水,说个话,有个照应。你家门口老太太怎么样?一看就是个精明麻利的人。
我说,精神头儿太足了点,整天盯着别人的肚子,街道管计划生育的。太咋呼,东家长西家短,闲不住。不一定合适。
一天下午,叶小青、王秀娟和我买了些菜、鱼虾和点心一起去看他。普通不过的灰暗旧楼,五楼。开门的是小孙子,十五、六岁,颀长结实,清爽的眉眼颇有爷爷的神韵。见来人,借机请示,手托着篮球出去玩了。
老头儿老师很高兴,苍老的脸焕发着光彩。那学校小砖房共住了六年,临退休才分上这房子。两室一厅,一间是小孙子堆放书籍和球衣、张贴体育明星图片的小屋;另一间就是老师的了,室内布置简单朴素。墙上挂着老伴年轻时的黑白照片,乌黑的长辫子,眉清目秀,盈盈浅笑……嵌入金边的相框,约18寸的样子,相当醒目。左下方是老头儿老师在云岗石窟佛像下的彩色半身相,白发苍苍,如霜雪,仰望凝思;佛像庄严慈和,含笑俯视……
客厅柜上还有两张全家福,右上角注明时间。 56年的,妻子怀里还抱着刚百天的老三,坐在正中,两边站着老大、老二,三、两岁的样子,老师站在后面俯身环抱着妻儿,英气俊朗,俨然顶梁柱、守护神一般。怎料一年后风云突变,大难临头。80年的那张是平反后返城的纪念,三个儿子大了,苍老了父母。
老头儿老师说,一年中有大半年不在家,到处走走看看。秋天到新疆喀什,拍了好多风景,没想在火车上,相机叫小偷偷走了。可惜!
他拿影集给我们看,黄山的雪松,成都的茶馆,残阳下的沙漠……
我说,前年冬天,在电车上碧海公园那一站,看见你骑着车子跑,好象头上还冻着冰碴子……老头儿老师说,我去冬泳了。只要不旅游,我就天天坚持游泳,冬天也不间断。现在不抽烟也不喝酒,生活很有规律,身体健康,没有病。想上西藏去一趟,儿不让。就把孙子弄过来,做伴,督促他学习。
王秀娟说:一个人吃饭净凑合,孙子在这儿,就得象样做了。
叶小青笑劝:“老师,上西藏有高原反应,这么大岁数,出事怎么办?都十多年了,找个老伴吧!有个照应,该享点福了。” 老师嘿嘿笑,不语。
我们也不见外,换下大衣就到厨房去。把一大袋三鲜冻饺和排骨放進冰箱,那叶小青、王秀娟是何等勤快的好媳妇,谈笑间,就把饭菜给做好了,锅台炊具清洗干净。番茄牛肉饭,黄花鱼炖豆腐,油炒花生米,凉拌西芹……香味扑鼻。
叶小青笑道:“老师呀,你看我,学习不好,干活好。长得不起眼,跟老婆婆关系弄得铁,对象不正道,公婆都向着我。”大家都笑了。叶小青关切地问:“老师,儿子、儿媳对你好不好?”“行啊!”“给钱吗?”“给!”
我们边吃边谈,同学的近况,从前的趣事,王秀娟讲她丈夫在国营企业下岗,夫妻倆做小买卖被骗的事。老头儿老师叹道:“现在的人是最坏的,日本人统治期,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也没有现在这么坏,简直是明目张胆地坏,不择手段呀!以前黄花鱼就四、五毛钱一斤,现在给你抹上黄油,卖它十多块。大米打上蜡,亮得象珍珠似的,来坑人!你们那时候用功考大学,还能找到工作,现在大学毕业就等于失业,难找啊!”
临走,他要我们把鸡蛋、点心带回去,“给你父母吃!”推来推去,叶小青说:“老师,你没姑娘,全当闺女回门给你的。”他把我们送出很远,我们一再地要他止步回去,他倔劲儿上来了,低喝着坚持送。到了土坡,叶小青拦住他:“老师,哎呀,老头儿,太冷了,回去!”他眼里闪着落寞和感动……我们上了车回头看,他还站在坡道上,一动不动。
看见半瘫的口淌哈啦子(口水)、一瘸一拐需要搀扶的老人,蹒跚佝偻的老人……病弱的老境真是无可奈何。明白老头儿老师坚持不懈地锻炼身体,不仅是习惯成自然,更是自尊,自立的尊严。他珍惜垂暮之年的自由舒展的生活,他对逝去的妻子情深意重,不愿轻易套上世俗的枷锁……
世间寂寞,他倘佯山水、古寺化解终身难愈的创痛;天涯孤旅,也未停止内心的质疑和思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