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恐怖的1969年!──我的心路历程(2)

作者:火戈 发表:2006-12-27 1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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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

众所周知,1969年正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实现全国"一片红"之后,继续政治极权打压颇为剧烈且最为关键的一年( 即"一打三反"运动 期间 )。同时,对于笔者来说,它却是我自1957年被打成反革命罪,判处12年徒刑即将刑满的一年;也是我7 0多岁的母亲日盼夜盼,以为是盼到头的一年。可是,她万万不敢想的是,灾难深重年代中的事情,横生枝节会那么多,即将发生的变故,竟是那么残酷地不近人情!

母亲哪里会知道,她这个儿子所犯的"反革命罪",在当时政治犯中,仅占万分之一还不到,并被难友们戏称为"戴红帽子的反革命",即在后来的"文革"中,才突然"时髦"起来又多起来的所谓"现代修正主义反革命分子"。但在"文革"之前,这确实是"奇货可居"的极少数案犯;照当年浙江省第一监狱政治科崔科员(王副监狱长的老婆)的说法,我是为数极少的"卖狗皮膏药"的反革命。1这即是说,像我这样的犯案性质,必然为自己在后来的"文革"时期,埋下了"在劫难逃"的祸根!

正是由于我这一层性质的犯案,当苏共22大召开之后,监狱政治科有多人找我谈话,要我汇报思想;于是,我也不管那么多(其实想回避也不可能),就以汇报思想的方式,表达了自己对国际共运总路线的支持,即:思想上拥护苏共22大的方针,拥护苏共对斯大林主义的进一步揭发与批判,以及赞成对斯大林的移棺焚尸等等举措;同时,亦赞成对阿尔巴尼亚劳动党与其"现代教条主义"立场的批评、谴责。……巯

这样,无疑地气歪了王副监狱长等的鼻子。他们认为,这个小家伙思想反动透顶,难以改造,非对之严历惩罚不可……。于是,一连串的惩罚措施,很快接揰而至——先是把我调出五金厂墙报组,后又把我从装包组调到锻工车间,不久,又调我到副业中队搞田间劳动,最后于1961年寒冬季节,再押送我到了钱塘江畔围垦总队的一大队(桐盘村),强制从事挑土劳动。……

就这样,从1961年始,至 1964年初,我一直处在死亡边缘线上挣扎!这期间,多少难友死于水肿病(活活饿死),或被长期繁重的劳动,活活地累死!而我,大概因年轻与心态乐观,终于从死神怀里挣脱出来……。同时,到了这年的"年终评比"期间,中队部照例准备批斗我,不想这时,省公安厅派来的工作组,却微妙地保护了我……。从此,我感受到了中共党内某种健康力量的存在。2随后,我虽然仍旧处在狱中,但境况的微妙改变,使我真可谓是"时来运转"……;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文革"深入时为止。

"文革"初期(1966年下半年至1968年上半年,约2年光景 ),中共政权内部斗争正忙;他们无暇顾及监狱(集中营)中的打压,在此期间,监内的管理,处于松懈状态。比如,我们劳动犯的行动自由度,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好" —— 平常出工、收工,基本上无队长带班,更无武警押送、监视;劳动任务凭着老犯人们的"自觉完成"……。所以,在分散劳动时,我们一起的几个人,常常放声歌唱,比如:唱《怒潮》中的插曲——《送别》,以及《苏武牧羊》、《满江红》……。唱得热血沸腾,热泪盈眶!……

可是"好景不长",到了1968年下半年,这种"自由"状态结束了。于是,我这个明摆着的"修正主义的活教材、活靶子",便成了首当其冲的打击对像……。然而,当这年下半年开办大队第1期"毛泽东思想学习班"( 集中起来搞揭发与批斗 )时,我没有被点名参加,但我们准组织的2个成员却被"点名"进去了。当他们"学习"结束放回中队之后,2人的精神状态大变 —— 沉默寡言,平时尽量避开我们……。

这可想而知,他们在那种被隔离状态的恐怖氛围下,精神上的防线已被突破( 从"毛学班"内传出的批斗呼喊声与惨叫声,已能预知一切 )……。这显然令我等感到很不对劲。但是,在这高墙里头,状况是如此严酷,人们的主观能动性几乎等于零!故而,我感到已无能为力,感到在劫难逃!对此,其他难友均有同感,但都相互勉励,不丧气……。这时候,各中队之间,难友们已基本上不能互相联络,恐怖的气氛日浓一日!真可谓"山雨欲来风满楼",感觉人人自危!

比如,当社会上大搞"三忠于"活动时,狱内的犯人们也被迫搞"三拥护"活动 —— 每天上,集体站在毛像前,做"早请示":先唱《东方红》,接着每人手拿《语录》本,高举着齐声喊:"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敬祝林副主席永远健康……";晚上又集体做"晚汇报":先唱《大海航行靠舵手》,接着再照着早上的动作,齐声高喊:……。这时候,我已被严加监视,每当大家齐声喊唱之时,中队长、指导员等人总会从背后悄悄靠近我,监听我是否在跟着喊唱……。又比如,开头中队部指令由我布置"三拥护"台,不想刚刚布置完毕,却突然指令其他犯人把它拆掉,再由别的犯人予以重新布置。……

于是,这一切使我更加明显地预感到,又一次大劫大难,即将临头!……

( 二 )

这是1969年元旦过后,春节将至的冬天里。

在老家,泪将流尽的母亲,天天掐着指头数日子 ── 盼望分离已近12年的儿子,能够按期归来。过去是,她数着年头盼儿归,现在终于等到可数日子了;过去,她盼着儿子能够提早回家;而现在,只要儿子能够到期归来,就感到很欣喜了。可是,在狱中的儿子,每每捧读家书,泪流如注!儿子深悉母亲苦楚无比的心田,怎不想着回家安慰她呢!无奈他清醒地感知到,当前的政治气候,比严冬更甚……;故而,自己能否按期回家?实在是个颇大的问号!况且,他已越来越预感到,更加无边的苦海,正横在不远的前头……。

终于,难以言状的大劫时刻,来临了── 这天早上出工时分,管教队长喊令我把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并让我挑着东西由他押着出了高墙大门再进监管室。当我放下担子之后,立马就被他们带到大队部审讯室。在那里,早已等候着的人就更多——大队长、大队干事等等都来了,而且个个拉下猫脸孔,盯着我不言语。这时,见地上已经摆放着脚镣、手铐,显露一股十足的恐怖氛围;好在我已有思想准备,故而并不慌张,更不害怕。这时,他们不由分说地把我锁上手铐(土制的铁圈扣),随后把我按捺在地上,狠命地钉上了脚镣。之后又把我拉起来,推到毛像前,硬要我低头站着请罪……。旋即,他们锁上门,一阵风地全走了。

他们走后,我马上一下子坐在了地上。我一边就近察看、摆弄着这副生锈的铁镣,一边思考着……。

大约过了2个小时光景,他们又开门进来了;这时他们的脸上,显露出异常兴奋的狞笑。但见我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大队毛干事就吃惊地说:"你……你怎敢坐在地上了?你这是蔑视伟大领袖毛主席,你罪该万死!"于是,专案组另一人员走过来,狠劲地把我拉起来,并凶狠地瞄着我说:"……再不投降,就砸烂你的狗头!……"。这时,我见毛干事把几张折叠的纸往桌子上一抛,一边坐下来问道:"邓焕武,你看看,这是什么?",待我仔细一看,这原来是我藏在木箱夹层中的一篇文稿──《试论尼...赫鲁晓夫》。嗨,怪不得他们这么兴奋,原来已拿到了"罪证",感到胜券在握……。

"这可能是我写的文章吧"?但我还是试探着回答。

"可能?……要不要打开再看看?"毛干事得意地说。

"不必了,我认得出自己的东西"。

"唔,怪不得你的反动气焰这么嚣张呀!竟然自封是'国际共运的一支队伍'……"。

"那么,你以为你们是吧?……可惜,你们才是搞分裂出去的第5'国际'。……"我反责道。

"……敌人若不投降,我们坚决不收兵!"他们齐声大吼。于是,其中一人过来捺我的头……。

"'小铁托',砸烂'小铁托'的狗头!……"个别专案组人员还举着拳头吼着。

……

于是,我被打入了伸手不见5指的漆黑的禁闭室(这里是名符其实的"暗无天日")!并且,一关就被关了整整23个月。……

( 三 )

接连数天数夜的疲劳审讯,这叫做"不获全胜,决不收兵"……。于是,我被迫改变了策略——迅速退却,即采取表面上认罪投降的样子。这就是说,我不再顶他们的嘴( 据理予以针锋相对的反驳 ),并承认手稿是我一人所写。由于内容重要,故而决定保存下来。其他还曾写过多篇文稿,但在"文革"开始时都撕掉了;且坦白了若干文章的题目,如《社会主义民主是旡产阶级专政的灵魂》、《分裂的产儿》(针对试爆第1颗原子弹),并书面交代了几篇文章的基本内容,等等。

在审讯中,他们指着桌上的文稿问:"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主观目的是什么?"

"是为了让同志们认清形势,坚定信心……。"我如实回答。

毛干事又指着文稿上经人修改过的几处,问道:"这些是谁改的?"。而我说:记不清楚了。于是他把文稿拿给我看,并说道:"字迹都还清清楚楚的,你怎么不清楚了?难道说,还以为我们找不到人吗?……"。于是,我拿着文稿,故意看了一会儿,慢慢道:"可能是徐敏改的,……可时间长久了,确实记不太清楚了"。接着,他们又一连串地审问:还有哪些人看过?他们有什么看法?你是如何进行组织的?等等,等等。

这时,我眼前一再显现着2位参加"毛学班"的难友在回队之后的窘态,且早就估计他们因顶不住批斗恐吓而坦白交代了。现在,我如果硬顶着已经无用,也不符合退却策略。于是,决定大事化小地"出卖"了这 2位——坦白承认:文稿先后给这2人看过,但因文化程度低,理论水平差,他们看不大懂,……等等。

在极端严酷的"红色恐怖"气势下,谁若硬着头皮死顶,那只能是脑袋搬家无疑。那时,只因写点"反动日记"而遭枪毙的人,不是极个别。若与之相比,我被定为死罪,是明摆着恰恰有余的事。因为当时认定我的罪名,是所谓"长期在监内继续进行现代修正主义反革命组织与宣传活动……"。因此,不讲究点策略,无疑是不可取的笨斗。所以,在权衡利弊之后,我决定采取"投降"的退却策略——除坦白一些"犯罪"事实之外(我是为首者,而且大多是单线联系,主要"罪责"均在我身上,只要我不致死罪,那么,大家就可" 留得青山在"),更多的是主动交代自己真实思想与政治观点。我考虑的是,这样做实际上也是借此向党内健康力量汇报思想。我还思忖,如果省公安厅原来那种关照我的力量,仍然继读存在,那就一定会起某种程度的作用。但与此同时,从"文革"毛派的角度看来,我这种大量"极端反动思想"的坦白交代,实际上是对毛主席与毛泽东思想以及"文革"路线的"恶攻"(恶毒攻击),那么,"交代"得越多,必死的可能性越大。所以,我自觉知道,这实际上是把希望寄托于我认定的中共党内健康力量,而不是只因为贪生怕死。

例如,"……认为毛主席就是中国的斯大林。"、"认为斯大林是现代教条主义大头子,是现代暴君。他背叛了列宁事业;几乎杀光了列宁的亲密战友!……"、"认为彭德怀是中国劳动人民的忠实儿子,他是模范共产党人,他骨头最硬,性格最耿直,人格最伟大。……"、"认为铁托是当代的列宁,是全世界无产阶级最杰出的革命导师;同时,他又是第三世界与不结盟运动的最为权威的政治活动家。……"、"认为南斯拉夫不仅是社会主义国家,而且是发达的社会主义国家。那里的各级"工人委员会",才是社会主义民主的真切体现。……"、"认为所谓的'现代修正主义',其实正是当代的马列主义。而且铁托同志是当代马列主义的正确阐释者,……"、"认为把刘少奇打成'中国赫鲁晓夫'正是他的光荣而不是耻辱!他和彭德怀等,迟早会得到平反昭雪!……",等等,等等。

以上仅举数例。其实,我当时书面交代的真实思想观点,还有很多很多;由于这些观点早已陈旧、过时,因而,现在列举太多已无现实意义。不过,它作为历史的真实记录,还可值得一提。我之所以把它放在这里写,是为了说明,在当年那种极端恶劣的政治恐怖下,笔者是万般无奈地选择了这种扭曲性的退却策略。其实,这种假投降、真攻击的做法,其冒险性显而易见,如果说,碰上握有生杀实权的死硬毛派分子,那就绝对休想活命。但后来的事实表明,这一策略是具有相对现实性的,因此也产生了一定的实际效果——作为"首犯",我仅留监察看4年(等于加刑4年);另有2位同案者,一位留监察看1年多一点,另一位留监察看大半年。如果1972年林彪事件不发生,我本来还可以早1年出狱"留场就业"( 因该事件的发生,致使本案重新被复查了1年)。

另一真实情况是,在毛派"文革"势力的"乘胜追击"与"穷追猛打"情况下,为了阻止没完没了的"穷追不息"的侦审,我还真的出卖了几位不太相干的难友( 例如,揭发对方几句带有政治性的牢骚当作"反动言论";再附带地揭发他到畜牧场偷窃鱼粉之类的违规等等事实,致使遭受批斗)!因为这样,可使专案组查无太大的"罪证"而罢休。但这种可谓"无辜殃及他人"的做法,一直受到我自己良心上的谴责!!……

上述实情说明,我终于"千方百计"地逃出了恐怖无比的"一打三反"死亡谷。

关于这种"红色恐怖",在此笔者仅凭记忆,还原当年2组真实的镜头——

1 、在"一打三反"运动高潮期间,蒋堂劳改农场召开1次全场宣判大会。会场设在距离我们4大队(叶村)10多公里外的开化镇(场部所在地),各大队的犯人均被集中押到那里。可那天,下着毛毛细雨,道路泥泞难走。而禁闭室里的犯人全带着铁镣、铁铐,身体极显虚弱;故而,安排每2人相互背靠背地坐在农用钢丝车 (小型手拉车)上,由劳动犯拉着去。

到达会场入口处,各大队的所有钢丝车停在一旁,先让劳动犯们列队进去,之后突然响起一阵口号声,见约一连队的正规武装,跑步而出并分成2排,高举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架成"人"字形的一条长长通道,再喊令劳动犯们推着一辆辆钢丝车,从枪架底下鱼贯而入。会场周围,全是武装5步一岗10步一哨地来回走动,在宣判台上的两边,还高高架着几挺轻机枪……。全场几万人,居然鸦雀无声,强烈的恐怖气氛,笼罩着整个会场!

当农场政委( 是否是军代表,现已记忆模糊 )宣布宣判大会开始,接着几名武装士兵迅速地押上2个被捆绑着的年轻犯人,他们均被强制地压着剃光的头,远远看去根本无法见其脸孔。立即,2人均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其中一人实际是判处死缓刑却被陪毙 )……。从宣读判决书中得知,原来一个只因写"反动日记",被加至死刑的;另一个是因呼喊"反动口号"吧 ( 时间太久,记不确切了 ) !最后,将要退场之际,突然从远处传来一声枪响……。随着这声枪响,让人感觉越加浓烈的恐怖气氛,迅速散向细雨绵绵的远方!……

2 、禁闭室里的囚犯,整年累月不给理发、洗脸与洗澡。我刚进入时,虽然自己看不见自己,但在每次调换便桶时,却可以从门缝中瞅见经过门前的难友,可这一看,使人着实吃惊──竟然个个头发长得像疯子,毫无血色的瘦脸孔,大多惨白得像僵尸!一个个好好的人,都被禁闭成这种模样,这令人多么可怕!再想想自己很快也会变成这种可怕的样子,心里不免一阵难受与悲愁……。

大约过了大半年时间( 后来知道是为了参加宣判大会 ),有一天出太阳的日子,意外地突然把我们分批地放出来,再带到水池边上,先理发,后洗澡。可是,有一位持杭州口音的年轻难友,大概是为了表示抗议吧,居然不肯理发,更不肯洗澡……。结果,被他们用皮带抽打得在地上翻滚嚎叫……。最后被绑了手脚,硬是把他的长头发给剃了个乱七八糟── 看过去,一块白一块黑的"花花头";并且,被刮破了头,处处出血!之后,据说又被推入水池,但他就是不洗澡,并且还叫骂不休。可后来,却突然哑了声(这使已回禁闭室的我们徒增恐惧气氛)……。直到很久之后才听说,当时他的嘴巴,被一块烂破布给塞住了( 双手被绑着 )。而且回到禁闭室,一直被扣着反手铐!……。

其实,类似的恐惧、恐怖镜头何止此2例!如宣判大会年年都有,但往年没有布置得如此极度恐怖。又如,犯人遭殴打也是常有发生的,但我也未见下手如此狠毒的!这说明,"文革"中
鼓噪起来的人为的阶级斗争意识,已完全法西斯化。故而,一些人的人性已被严重扭曲、异化!

( 四 )

4 大队原有的禁闭室,建在大伙房的后面;每间囚室设有2尺见方的小铁窗,故室内是亮的。可是,我们被囚禁的这边临时改设的禁闭室,不仅是室内空间很小,而且密不透风── 除了顶层上一个火柴盒大小的出气孔,就只有小门上的缝隙可进一丝之气了!请试想,这比棺材好多少?于是,大队部专案组作了调整──把重案犯大多囚在这边,……。这也算是一种"区别对待"吧。

这边的房子,原来是大队医务室的几间病房,约半年前把它改作囚禁重案政治犯的禁闭室。每一大间内分隔为5个小囚室──小室内大约阔1公尺,长2.2公尺,高度约2公尺。禁闭室的外面,还装上了通电流的铁丝网;西北边还有一条水沟;而西南角,就是武装哨兵的小岗楼……。

黑室内每至冬天,水泥地上铺一些短稻草,稻草上再加席子。到了夏天,扒出来的稻草,同牛马栏中的烂草一样,散发出一股难受的霉气,而变成暗棕色的烂稻草中,尽是粘着蛆虫壳(热天从便桶里爬出来的幼蛆变成),再有便桶里散发出的粪臭,肯定更甚。可是,囚徒们常年处在臭气冲天的黑室中,却根本不觉(嗅)其臭!有时,不免疑问:真是人间吗?这究竟算是第几重地狱呀?……

这种禁闭室的所谓"管理",显得极端恶劣与非人道的封闭方式,世所罕见!比如,以往正规的禁闭室,每日三歹开饭,均由伙房劳动犯递送,开饭时间也等于是放风时间──由管理干部打开门锁,每个囚犯可走到外边挨次拿饭菜……。开早歹时,先打水洗脸、漱口,有的还可以绕着天井小跑几圈。关禁闭期间也并非人人带镣铐;如若带手铐的,开饭时可以被打开……。总之,多少还算有点人性化。然而,"文革"中"一打三反",运动前后,所有这一切全被废止。这时每次开饭,全由专案人员轮值着自己动手,而且大多毛手毛脚的,敷衍了事,好像越快越好似的弄翻了饭菜也不管……。并且一年到头不放风,不让洗脸、理发,也不让打扫卫生……。总之,比之对待牲畜都不如!一般生病也不管,除非闹大病,如肚子痛得打滚,才有可能喊国家医师前来诊断一下,留下几粒止痛片之类的……。在我被禁闭的23个月期间,这里10个囚室,先后就死了2个难友!至于疯了的,咯血的,自杀未遂的,均见到过几个!

这里每次送饭时,先打开外门,再一个个地推开小门上的小窗;随后一个个递给饭盒与打开水( 饭盒子是通用的,极不卫生;供开水是冬天一日一次,大热天一日二次 )。但有的个别干部,冬天送饭就不给打开水,弄翻了饭菜也就算数,气得饿饭的难友过后大骂:"他妈的真不是人……"!而每歹饭菜的数量,减少至无能再少的了( 小女孩也不够吃 )!至于饭菜的质量,不堪言了……

在我关进去时,一段时间里大家互不说话,其实说话声音低了,相互也听不清楚,大声说话又不敢( 门外有哨兵,后来才撤到岗楼上去 )。所以,我只能与旁边囚室中的难友互敲墙壁,以此作为问候。后来,有位难友!从便桶的柄耳上弄下一截铅丝,再把它的一头做成弯钩,试着从小窗的边隙处伸出,慢慢地挑起小窗的铁扣( 也能够返扣回去 ),于是小窗便可推开了。这一"伟大的创举",令其他人特高兴,于是大家学效,终于都能打开小窗了。这样,只要把嘴对着小窗口说话,不用大声,相互都能听清话音。这样一来,也就形成了可通话的小集体;于是每到晚上 (或者早晨),就彼此闲聊,交流古诗词,轮流讲故事,互相猜谜语。由于打开小窗,射进了微弱的光线,于是,还可以下象棋( 各人用草纸制成棋盘、棋子,下一步喊一声 )这样,不仅减轻了孤独感与寂寞,也减轻了内心深深的苦楚!

那时,令我最感痛苦的是每每想起亲爱的母亲,这一痛苦真是不堪言说!每当此时,就仿佛似初入笼子里的鸟儿,想一头揰出来!但自从能够相互通话之后,思念母亲的次数相对减少了些,再是相互劝慰、逗笑话,故而,思念之苦也有所减轻……。

我处在靠外门口的第1室,故通话之后都管我叫"1号",隔壁的为"2号",就这么挨着往里叫"3号"、"4号"、"5号"。这样喊起来简单方便,又可避免互相问姓名。我们虽然相互不能见面也不通告姓名,但彼此都很友好,闲聊很投合,共同感兴趣的话题很多。后来我知道,"2号"是衢州地区人;"4号"是绍兴人;由于3室与5室曾经先后换过几位难友,因此留不下太深刻的记忆。

因我一直囚在1室,靠里边的难友们很长时间里无法见到我的"尊容",他们对我只能闻其声而不能见其人,所以都说对我似乎产生了一种神秘感。待到开宣判大会之后,3他们回来说;"'1号'、"1号",今天见到你的'庐山真面目 '了"……。于是我乘兴问道:"样子可怕不可怕呀?"不想他们却都说:"还好,……不大可怕"。我听了,心里苦笑不迭!因为,这显然是难友们的宽慰话,其实哪有"不大可怕"的呢?同是活棺材中的人,大家彼此彼此是也!

后来,5号囚室换了人,可是这个新来的难友始终不肯说话。大约过了一个多月,有一日他突然大喊大叫起来,且又哭又笑地吵闹不休。一连数天,没日没夜地闹着。这期间,他曾被拖出去用皮鞭抽打,但他好像不觉得疼痛,还是喊叫哭笑……。有一次,听到专案人员喃喃骂道:"这个家伙真疯了……"。

过了数日,他又一次被拉出来,但闹了一阵之后,叫闹声渐渐远去。从此,没有再回来。……

" 疯子"被拉出去之后,又从西边大间禁闭室里转来一个难友,推入5号室。这位难友的声音,听着很熟悉,而且个性很开朗,一来就和我们拉上话。原来,他以前是大伙房的劳动犯,经常到各中队里来分饭菜,大家都认识他。而他被关禁闭的时间,比其他4人都早得多。由于性格外向,他每天说话最多,并且没有什么顾忌。他甚至敢讲自己的案情,称自己是在伙房组搞现行反革命……,才被关禁闭的。由于一直来抗拒交代,他至今仍旧被扣着反手铐呢!同时,他还敢于亮出自己的大名 ──洪X X( 此人现今又处狱中,故在这里不公开其大名)。

在大热天里,他还被扣着反手铐,并且他的手臂粗大,使故而时久了,铁手铐卡入烂肉里去,都长了蛆,但他不讨饶。大家关切地询问他,这样铐着怎么吃饭?……痛不痛?他可回答得很轻松:"……像狗一样爬在地上吃呗"。"时间久了,烂肉不痛了……"老洪说着像没事一样,可我们听了却难受极了!尤其当他说到手铐陷入烂肉里,蛆虫爬到手背上……。这时,我禁不住全身起鸡皮疙瘩!……

就在这种状况下,他每天讲的话,比谁都多,可谓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有时夜深人静,老洪仍时不时地讲话,说话声音让岗楼上的哨兵都可听到。有的新来哨兵不知情,喊着阻止他说话,可是,老洪不予理睬,反而更大声地吼着:"你他妈的下来吧!"、"你姥姥的进来吧!"……。

请试想,一个人已处这种绝境,他有所畏惧吗?所以,老兵们懂得这一点,就听之任之(假装听不到)。而我们,自然很佩服老洪的硬骨做派,以及爽直的性格。但都劝他:"……好汉不吃眼前亏……"。于是,一天轮到为人厚道的X干事值班送饭时,老洪果然乘着背转身抬手拿饭盒时,报告了X干事……。虽然,X干事说了一句"你自找的嘛",就走了。但几天之后,X干事来开门要调换便桶时,真的打开了老洪的反手铐……,并且拿来1支消炎软膏与药棉之类的。他临走时,又对老洪说了一句话:"再不老实,再反铐"。其实,这种话是国家干部的例行话语,不能不说的。

说起X干事,我们都一致好评──他每次来送饭,动作很小心,生怕弄翻了饭菜;打开水时,总把每人的大杯子盛满了为止。谁若生病,也尽量等到X干事来了,才报告……。那时,开水对于我们来说,是太宝贵了;不仅是为了解渴,还要节省下来洗脸、洗脚((10天半月才可洗一次)。

据老洪说,最近西边禁闭室里,由于太闷热(西边屋日照更多),有一位咯血的病犯已是气息奄奄,估计将不久于人世。还有,我隔壁的"2号",很久一段日子不见他说话,一次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之后才知道,原来他也发现自己咯血了!因而消沉得不想说话!……

我听了之后,也是久久不能言语。试想,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境况下,我能找到什么合适的话语来安慰他呢!能找到的,无非是一些:"……想开点吧!"、"我们还是听天由命吧!"之类的空话!除此,还能有什么宽慰的话可以相劝?比如说,"2号"的今天(咯血),极有可能就是我的明天!那么,我除了听天由命,又能怎么样呢?然而,处在这种毫无主动性可发挥的绝境,"听天由命"的想法,却是含有积极性意义的。因为,它表达着一种内心尚存的乐天心态,即:既认命又要坚持到底的韧性。就艰难人生而言,这种韧性比什么都宝贵。

笔者深刻体会,尚存这种韧性,才有可望最终战胜人间邪恶与恐怖。例如,我那年迈且常年咯血的母亲,当她得知儿子又因"犯了罪"而不能出狱时,一下子气急得晕倒过去,从此卧床不起…… 。但她盼望儿子终可归来见上一面的坚韧信心,使她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注: 1 所谓"卖狗皮膏药",意为卖假药(伪品)的。但不知为什么,她说此话时,却羞红了脸……。

2这种所谓的"党内健康力量",大概是中共8大之后与所谓"三年特大自然灾害"期间形成,亦无疑是受到当时国际共运新路线(东欧思潮)的影响。但它随着时间的推进与情势的变化,尤其在"文革"中,它亦一定经历着分化、组合或消失、重生的过程。比如,后来的李锐、胡积伟、苏绍智等与胡乔木,邓立群等之间,就实际上经历了"一分为二"的阶段,……。

3 虽然第1次理发、洗澡时间在前,开宣判大会的时间在后,但前者是从每个大间分批放出来……。 故而,混杂一起分不清谁从哪个囚室出来的……。@

2006.12.10-12.初稿于重庆沙坪坝大公村 2006.12.18.修改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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