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亲戚、朋友和众多的熟人中间,掰着指头计算(这是比喻,要是真的,我就成低能儿了),唯一同道教有着历史渊源和深厚瓜葛的人,就应该是道姑李莲翠 了。李莲翠这个名字是道姑出家前在农村由父母起的俗名,出家后的名字是师傅给起的,叫“静真”,我听起来比原来的名字好了许多。
没有办法,李莲翠的亲生父母是识字不多的半文盲,能想到这样的名字已经是非常的不容易了,她的师傅据说也只念了农村的私塾,以后的学问几乎都是靠“自学成材”来的,着实不容易。
李莲翠是我的同乡,真正同省、同县、同一乡里的小同乡,拐弯抹角,还挂着一个转了九道弯的什么亲戚关系。李莲翠的父母也是我们家族真正的难兄难弟,一块被抄家,一块被斗争,一块被革命群众关押批斗,直到我的祖父在农村去世,这几个“一块”才算彻底结束。
1949年夏天,共产党的军队“解放“我们的家乡,原来一直在当地活动的共产党部队是后来解放军的副总长,张才千的部队,以后大批的林彪的部队到来了,国共双方的军事力量发生了明显的转变,很快,解放军打下了汉口,又渡过了长江。
1949年的冬天,我们的家乡开始进行农村的土地改革运动,在当地的所有地主富农的家无一能够幸免,全都被抄掠一空,我们家距当地的乡政府只有一里地,抄 掠来的浮财就被堆积在乡政府前面的空场地上。除了我们家,还有另5户地主富农家被抄,抄掠来的浮财一共堆了6大堆,其中,我们家那一堆是最大的,排数在第 二的,就是李莲翠她们家了。
1949年那一年,李莲翠的祖父还在,他的父母应该算是“地主崽子”,当时只有13、4岁,我们家乡有个不大好的风俗习惯——早婚,有钱的人家在13、4 岁就订了娃娃亲,15、6岁的时候就完婚了。李莲翠的父母也是这样,当地实行18岁结婚的婚姻法,但李莲翠的父母都属于另类,被看作都已 经结婚了,所以并不在新婚姻法管辖之内。当李莲翠出生的时候,她的父亲16岁,母亲17岁,这哪里是父母,整个一个大哥哥大姐姐。
在李莲翠的父亲之前,她家还有一个聪明伶俐的大姑,大姑自幼送给了汉口一家商户老板的独门少爷做上门媳妇,资本家的脑子要灵活过地主,在解放的前夕,一看 势头不对,就率先变卖家产全家逃到了英国。在土改对地主的斗争会上,几个打着光棍的贫雇农弟兄恨恨地说:“可惜,跑掉了那么一个漂亮的地主妮子。”
李莲翠5岁的时候,全国正在进行轰轰烈烈的反右派运动,在农村的地主富农们虽然并不是右派,但照例也是批斗的对象,我祖父在几年前就住进了城里,躲过了一 劫。李莲翠的祖父无处可去,于是成为当地乡里的第一号靶子,三斗两斗就被斗死了。这是真的死了,不是装死,有病也不能休息,白天黑夜都要被监督劳动,死的 时候才四十多岁。
老地主死了,当地不能没有批斗的对象,于是地主崽子提前接班,顶替死去的父亲充当批斗会的靶子,5岁的女儿不能没有人来照管,思考再三,干脆送进了几十里 外的道观——崇元观,出家拜师当了小道士。那个时候崇元观的知院近三十年的老道士黄冕真人还在,李莲翠“静真”这个不太俗气的名字就是黄冕真人给起的。
李莲翠的出家礼仪做得很正规,三礼上香后三拜,接着是三辞,李莲翠只辞了先祖和父母,无亲朋可辞;然后是皈依和成服,黄冕真人为她戴冠;之后是长跪在师傅面前听师傅说戒,最后谢师傅,礼仪完成。
在历史上,我们家乡有大小的庙宇一百多座,解放后庙宇荒废了不少,但还剩有10余座,但道观却从来就只有一座,是真正的“十几个人来七八条枪”。为什么这 样说,这是乡里人提起崇元观时常用的一句“荤话”,意思是说,在这十几个道士中只有七八个是男的,另外的都是女的道姑,当然是只有道士的胯下才会有 “枪”。男女众多的道士道姑混住在同一座道观是不是合法?我不知道,但佛教的庙宇却是绝对不许可的。
崇元观是座小小的道观,除去几座供奉太上老君,真武大帝的玉虚宝殿,还有陈列着有八仙、文曲星、武曲星的侧殿。八仙是道教的嫡系干部不假,文武曲星的出现 倒是体现了道教的灵活性,在我们那里,手握锄把的农民要想走进城市,吃一碗稳当饭,不是苦苦念书,进大学堂,就是当兵血战,谋上个一官半职。设在农村的道 观供奉文武曲星,体现着众多目不识丁的农村人的美好心愿。中国的道教又区分为以北京白云观为祖庭的全真派和以江西龙虎山为祖庭的正一派,处在偏僻乡里的小 道观没有那么严格,二者的规俗皆有之,信奉的道教经典《道德经》,供奉的神灵,以及三清、四御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的区别。
在崇元观侧殿的后面,还有一个小跨院,供奉的是掌管下雨的龙王爷,也归主殿的太上老君领导。是道教,就必须要有道士修炼的“洞天福地”,崇元观的洞天福 地,就是一座遍布竹林松树的小山,一眼半死不活的温泉,还曾经有过一个小有名气的“真仙洞府”,因为管理不善,保养不力,屡屡让当地参拜的香客当作了公共 厕所,只能被迫放弃不提了。除去给各路神仙们居住的大小殿堂,崇元观尚有大小闲房十余间,水旱田十余亩,足够十几个男女道士们的分别居住了,只不过农人们 人多嘴杂,见识短浅,这才传出许多对道士们不礼貌的话语来。
在我们的农村乡下,几乎家家户户的人们都去寺庙里拜佛,只有极少数有文化的念书人才会在县城里信上帝,拜基督,而唯独李莲翠家供的是道观,拜的是太上老 君,真武大帝。这源于李莲翠的家传,她们祖上的人信奉道教,以后几乎每一代人都有人自愿出家进了道观,她的祖上虽然每一代都识字不多,从来没有出过“专 业”的读书人,但她们家祖传的精明头脑从来照顾了低劣的文化,家业积聚的令乡里那些念书人不可小视。
李莲翠出家到道观,无意中躲过了六十年代初期中国大饥荒这一浩劫,在最艰难的那三年,她挨过饿,可是没有被饿死,在道观里,她的年龄是最小的,道教的出家 大都在12至20岁之间,因为李家同崇元观世代的渊源,崇元观在李莲翠只有5岁就接受了她,所以从上至师傅到诸位戒子大家都照顾她。她是作为崇元观最后一 名封门弟子进道观的,从此后二十多年,再没有一个俗家弟子出家道观,直到二十多年后的八十年代初期,她才新添了一小师妹“静喜”。
李莲翠清楚地记得,在大饥荒那三年,每逢在过斋堂进餐,她所看到的都是戒子们那一双双饥饿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着绿光。自古以来道家养生,有一项重要的内容 就是“辟谷”,少则一天,多则数天,不得进食,只能饮水,以消耗身上多余的脂肪。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身上哪里还有“多余的脂肪”,除了师傅黄冕真人,所有 的道士都停止了辟谷,很快师傅也停止了,因为他去世了,给师傅进行“大殓”礼仪的时候,感觉到师傅只有六七十斤重,真正的皮包骨。过斋堂前的后院里,大跃 进时期栽种下了十几株桃树,每逢桃树结果,不等成熟就都被人们摘下吃了,因为人们实在是太饿了。往年,在道观周围的水塘里总能听到蛙声一片,现在,偶尔听 到一两声有气无力的蛙鸣,青蛙也都快被捉净吃光了。
道家要修炼的内容很多,除了早晚功课,每逢阴历的初一、十五,道士们还要各自分工整理大小殿堂,接纳香客,举行诵经仪式,念诵《玉皇经》和《三官经》。在功课、诵经之余的时间 里,要下田耕种道观的那些农田来养活自己,解放前,这些田地是雇用当地的农民来耕种的,解放后,不许再雇用农民,一切就有劳自己动手了。好在他们原本就是 远近的农民出身,干起庄稼活来都是熟手,这十余亩水旱田一点也难不倒他们,产量并不比周围的农民差。此外,照顾好道观里年老的师傅和道兄,也是他们义不容 辞的任务,因为人总是要老的,有一天等到他们老了,也要靠其他的小道士,中年道士来照顾。一旦老道士去世,道观里还要举行“小殓”的礼仪。
民间的节庆是春节、中秋、元宵闹花灯;国家的是十一、五一;道观的节庆是太上老君的圣诞日,慈航大士的三个“九”(阴历的二月十九,六月十 九,九月十九),吕纯阳祖师和张道陵天师的圣诞日等等。那一天,道观的全体成员,道家的居士、信徒,全都参加烧香、拜神,举行隆重的上供、献香、诵经的仪 式。
最后,作为湖北靠近武当山的道观,他们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课,就是习武,既是要强身健体,也是道观自古以来自卫的一种本领,每日要学习演练太极养身心法,也 要将张三封祖师创立的武当内家拳,和演化而来的武当剑发扬光大。后来李莲翠在加拿大、美国混饭吃的这一身武艺,就是由此而来的。
武当,方圆三百一十二平方公里,“七十二峰朝大顶,二十四涧水长流”,主峰天柱峰,又名金顶,高一千六百一十二米。相传,黄帝治世,有静乐国太子在武当得 道升仙后,受封为“玄天上帝荡魔天尊”,春秋时期的老子李耳、尹喜真人都在此山修行,南北朝时,更是隐修此山者四百余人,元、明时的高道张三丰真人亦始创 内家拳于武当。武当山自古就有“亘古无双胜境,天下第一仙山”之圣誉,被列为道教第一名山。
“南尊武当”、“北崇少林”从武当道教文化母体中所产生的武当武术,柔中有刚,刚中带柔,动静结合,刚柔相济,动若行云流水的独特风格,给人以美的享受,以柔克刚,以静制动,后发先制,四两拨千斤的技击特点,包含了人生的处事哲学。
咱们长话短说,在那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里,这些小道观就像那些无数聚集着和尚的庙宇一样,被当地的红卫兵小将和革命造反群众彻底砸烂,众男女 道士们被强行勒令还俗回家,像李莲翠这样出身不好,无家可归的道士,就被遣送到了当地最大的道观武当山,山上的六宫(遇真宫、五龙宫、南岩宫、太和宫、玉 虚宫、紫霄宫)和二观(元和观、复真观)都破败不堪,幸好都还被列为国务院的文物保护单位,没有被破坏得十分厉害。李莲翠同那里许多残存的道士们一起,接 受革命群众的监督,进行劳动改造。李莲翠因祸得福,十来年下来,她再没有挨过饿,岁数长大了,身体也长高了,浑身的武艺又高出一筹,她成了大人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