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系辞传上〉有曰:“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这里有一个“我”与一个“吾”,其意涵是有所不同的。“我有好爵”,指我持有某物而言;“吾与尔靡之”的“吾”则指“本人自身”而言。
这里再择〈老子〉一书说“我”与“吾”几个例证:
“犹其贵言,功成事逐,百姓皆谓我自然。”(17章)这里有一个“我”。
“俗人昭昭,我独若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众人皆有以,我独顽似鄙。我独异于人,而贵求食于母。”(20章)这里的“我”都是对外而说的,也是对他人而言的。是你们看“我”是这样一个“昏昏丶闷闷”的人,其实老子本人是不是这样呢?这只是“我”显现的一个现象,是你们对“我”的看法。“吾”之真面目如何那是另一回事。接下21章最後句有说“吾何以知众甫之然哉?以此。”此处的“吾”,即其真本人如此。
〈论语〉一书记载“我”与“吾”之不同更多:
“子曰:“吾有如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子闻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子罕〉)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魇,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子曰:“德之不修,学而不讲,闻义不能徒,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
“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修〉)
〈论语〉在一句话中同时出现“我”与“吾”两个词,可见其意义与用法之不同。
〈孟子〉一书亦有“我”与“吾”不同意涵的表达:
“吾惛,不能进于是矣,愿夫子辅吾志,明以教我,我虽不敏,请赏试之”(〈梁惠王上〉)。“在我者,皆古之制也,吾何畏彼哉!”(〈尽心下〉)
“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公孙丑上〉)
从上典藉我们看到,这个“我”与“吾”是有不同含义的。“吾”所表达的是完全内在的“自我”,有“本心”丶“本尊”的意涵。这个“吾”,用西方的哲学是不能解析的,西方哲学有一个主体,必有一个客体。我是一个主体,外界就是一个客体。而“吾”是一个主体,但其常常是不与客体发生关系的主体。“吾”有时既是主体也是客体-主丶客合而为一。我们从〈庄子〉一书的一些表达方式更能清楚看出这个“吾”有主体而无客体丶既主体亦客体的奥妙:南郭子綦对颜成子说:“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庄子。齐物论〉)。这个“今者吾丧我”,即丧失了“我”,没有了“我”,“我”己不存在了。但南郭子綦他还对着颜成子说话呢,怎麽就没有了“我”?可见这个“吾”的主体还是在的。可这个“吾”是无待无对的,它只表达其人本真丶心思等。用现代流行的话说,“我”是对外开放的,“吾”是对内而言的。〈庄子〉一书对“我”与“吾”的区别用法特别明显。如“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田方子〉)。“鲋鱼忿然作色曰: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庄子。外物〉)等。至此,我们己明了古人说“我”与“吾”是有距别的,其表达的意涵是有所不同的。我们现代人不知是因为提倡白话文原故,还是有意的忽视,通通用“我”来表达自己,还将“吾”作为古字不用。我看过很多古书翻译成现代汉语的读本,都是将“吾”翻译成“我”的。实则“吾”包含中国的哲学精神文明大矣。读者不要以为我在说笑,中国的哲学精华是儒丶道两家的“天人合一”或说“道”。但阐述“天人合一”或说“道”,没有一个主体“吾”的存在,其哲学还能成立吗?没有“吾”,这个“道”就流入神秘主义,不是不可知,而是无法论证下去。有了这个无待无对无象的“吾”,所谓的“圣征”丶“得道”丶“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才能成立。若果没有“吾”,儒家的天道就谈不出个名堂来了,而老子的道何以可悟得而不可以言传?完全是有一个“吾”。这个吾,可以万物与其并生,可以物化,可以与天地为一,可以与时俱化,可以和光同尘。吾与世界宇宙是可以容为一体的,没有主丶客体的对立,天与人合而为一。中国人这个“吾”,他内心可有一定的感想或感应是不可言说的,所谓的“只可会意,不可言传”就是这个“吾”的感悟,吾是完全内在的,我是对外开放的。与西方哲学观的不同,主体与客体不对立统一,无辩证关系是不可能的。费希特的“自我”,必定有一个对立面的“非我”存在,没有一个“非我”,“自我”也就不能成立。“自我”与“非我”是在矛盾对立的辩证过程中否定之否定达至最高的目的。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也是在主丶客体分立的命题下才能成立的。就连叔本华论述他的意志消失後,借印度佛教的涅盘来说明其无意志抵达全无福音的好处,也是用辩证法来诠释的:他说全无的反面不就是全有了吗?(见叔本华〈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一书最後章节)可以说,自苏格拉底创立辩证法以来,西方哲学就跳不出“主体丶客体”分立的臼巢:所谓的“唯物主义”或“唯心主义”。西方哲学的思辨,必定要作主丶客体的思辨。而中国人的哲学观“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是不讲主客体对立的。老庄的道无学说,其主张就是要“无我”,“忘己”。儒家如明朝王阳明等,亦主张“无我”才能进入“肫肫其仁,渊渊其渊,浩浩其天”(〈中庸〉语)的天道境界。假如我们用西方哲学来诠释中国的天道哲学,就不通了:没有我,就等于没有了主体,这个哲学观根本不能成立。故说中国的哲学,妙就妙在有一个“我”与“吾”的区别,没有我,吾还在。吾可以忘我,无我。我以为,我们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不同的要点就表现在这里,西哲没有“吾”只有“我”,他们的所谓“自我”也是辩证的,而不同我们中国人的这个“吾”。何以西人说不可以超越上帝,而中国人则可以成仙成神?问题就在于此。我们现代的中国学者,特别是大陆的学者,受黑格尔辩证法的影响太深,将中国的哲学用辩证法去分析,特别是老庄的道无学说,解析得让人忍俊不禁。有说老子是个辩证法家,有说老子有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把老庄哲学附庸到辩证法去,以我看是不求甚解。综观〈老子〉一书,其讲所谓的辩证,是证明其道不可辩证。开章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及讲“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老子〉38章))等来观之,其所谓的道德境界,根本不是我们常说的道德准则,它是没有辩证的,是形而上之上,无之无。他是跳出人性的善恶丶是非等观念的一种静观(老子叫“玄览”)。一些学者沾沾自喜,自以为用辩证法就可解读中国古人的学说了,还用“朴素的唯物主义”给老子戴帽子,以此证明自己比古人高明。奈何也,老子道的“玄妙之门”岂又能用理性解析得了?其深不可测,其奥不可知,其妙不可言。吾坐忘于德国,经十数载,方体悟到儒家的“极高明而道中庸”及老庄的玄之又玄的道无哲学的一点真味,实则吾华夏的哲学与西哲的主客体哲学是不同路数的,不能用辩证法去思辨。我以为,老庄讲那麽多的辩证关系,最终目的是达至那“无”的境界。老子已讲到“损”至“无为”,既已“无”,又何来辩证?儒学大师牟宗三对中国哲学有极高明的诠释,他想打破康德说人没有智的直觉(康德归之于上帝)的论说,将存有论划为“执的存有论”和“无执的存有论”两种,以无执存有论开出智的直觉,达至圣人丶真人丶至人丶佛的涅盘境界(牟宗三〈现象与物自身〉)。只可惜牟先生没有指出中国古人这个“吾”-完全内在的,无执无矛盾对立的主体,其所说的“内容真理”及“无执的存有论”就有些滞塞,不那麽畅通。你儒那一套道德论,所谓的“仁义礼智信”都是有意涵的,向外展露的,何来无执?只不过是执形而上的意中之意,这也是执。但牟先生论到圣人丶至人及涅盘的境界时,确实是无执的,他引用古人罗近溪的话说孔子:“真正的仲尼临终不免叹口气”,以此说圣人无体,无又不可以训。故说“圣人为悲剧”(〈牟宗三集〉291页,群言出版社,1993年12月第1版)。要说到主客观性的统一,达至天人合一之境界,没有一个“吾”来作“无执的存有”,是无法说下去的。故说中国老庄的道无哲学,儒家的天道哲学,没有吾,是不能成立的。吾人唯有从“吾”认识开始,达到“忘我”丶“无己”精神境界,方能悟觉出老祖宗这个“吾”哲学观的伟大。陶渊明在乡下种田,安贫快乐,我们不能说他是用辩证法辩证出来的幸福,说他贫穷就是富有,或说他的与世无争丶顺应自然的人生是装出来的。孔子的“从心所欲,不逾矩”不是辩证出来的,是“吾”真就如此。吾就是吾,很难为外人所道。吾一说出来,就变成“我”了。这就是庄子表达“今者吾丧我”道无哲学的玄妙之处。如今国人不是大谈弘扬国学吗?我以为吾人若不跳出西人哲学的路数,还用流行的辩证法去分析中国的哲学,所得到的也是肤浅的认识,其道不可能发扬光大。所幸我发现我们现代人丢失中国古人的这个“吾”,在此以馈读者,希望中国人灰复“吾”的自信。
短网址: 版权所有,任何形式转载需本站授权许可。 严禁建立镜像网站.
【诚征荣誉会员】溪流能够汇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爱。我们向全球华人诚意征集万名荣誉会员:每位荣誉会员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订阅费用,成为《看中国》网站的荣誉会员,就可以助力我们突破审查与封锁,向至少10000位中国大陆同胞奉上独立真实的关键资讯,在危难时刻向他们发出预警,救他们于大瘟疫与其它社会危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