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的毛泽东早已不是“五四”前北大的旁听生、图书馆的助理管理员,而是手握重兵的一党之魁、两强对峙中的一强,当然不会把这位手无寸铁的胡适放在眼里,时移境异,随着毛泽东在共产党阵营中的崛起,他也不再承认自己是胡适的学生了,北大留给他更多的只是屈辱的记忆。在毛的心目中,当年给胡适写信、写明信片、乃至登门拜访时的那份尊敬和谦卑,都已荡然无存。
“五四”时代,彻底皈依马克思主义之前的青年毛泽东曾是胡适的热烈崇拜者,虽然胡只比他大了两岁。直到1936年,毛还亲口告诉斯诺,他是陈独秀、胡适的忠实读者和崇拜者。毛在长沙创办“自修大学”就是受了胡适的影响,为此他曾当面向胡适求教,在给朋友的信中他也说过,自修大学“这个名字是胡适先生造的”。胡适回忆说:“毛泽东依据了我在1920年的‘一个自修大学’的讲演,拟成‘湖南第一自修大学章程’,拿到我家来,要我审定改正。他说,他要回长沙去,用船山学社作为‘自修大学’的地址。过了几天,他来我家取去章程改稿。不久他就南去了。”(《胡适日记全编》第8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123页)周策纵在《胡适杂忆》中说毛泽东的《沁园春 雪》也是受了胡适《沁园春 新俄万岁》的影响而作的。
毛泽东为什么如此惧怕胡适的思想,根子就在于胡适所提倡的独立思考、独立判断,重怀疑,重实证,与毛的愚民政策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毛企图以无所不在的思想灌输、强行洗脑等,使普天之下莫不膜拜、盲从,最后将天下变成他一个人的囊中之物。1956年9月,胡适已66岁。他在去美国加州大学讲学的途中和记者谈到《新青年》和《独立评论》在中国近代新闻史上的地位时说:
“从那时候开始,自由思想和共产主义便不能兼容。”(同上,第7册,2546页)他还说:“共产党以三百万言的著作,印了十几万册书籍来清算胡适思想,来搜寻‘胡适的影子’,消灭‘胡适的幽灵’。共产党越清算我的思想,越证明这种思想在广大中国人民心里,发生了作用。中国人民一日未丧失民主自由的信念和怀疑求证的精神,毛泽东、刘少奇和周恩来便一日不能安枕。郭沫若等一帮文化奴才便要继续清算我的思想。”(同上,2547页)
胡适感叹,大陆不仅没有说话的自由,特别可怕的是失去了不说话的自由。“中国知识分子就不能说许多非出自本身或虚伪的话,颂扬不值得颂扬的事,或不谴责他们内心不愿谴责的师友。总而言之,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就逼使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讲政治性的谎言”。“当中共政权命令全国清算胡适思想毒素的时候,我的朋友或学生,都不得不说出他们对我的批判或痛骂。他们充分知道我会了解他们并没有不说话的自由。”(同上,2600页)
胡适在1956年9月谈及胡风事件时幽默地说:“胡风真是该死。张谷非的名字好好的,他不用,偏要叫‘胡风’。在共产党一条鞭的奴才文艺制度下,他偏要提倡什幺文艺自由。从毛泽东的立场来看,胡风自然应该清算。但是胡风事件可以说明自由思想依然在共产铁幕的控制下滋生蔓延。胡风可被清算,新文化运动已在匪区中止。昔日的文化革命者正在接受审判。但自由的思想将继续在匪区展开。”(《胡适之年谱长编初稿》第7册,2547—2548页)
1957年6月7日,中国大陆“自由的假期”突然告终,“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运动眨眼变成了“控诉和整肃‘右派’人士”的运动,毛泽东说,这是引蛇出洞的“阳谋”,当年和胡适一样怀抱自由理想的同伴纷纷落马。9月26日,胡适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长篇演说,为大陆发生的“抗暴运动”而欢欣鼓舞。“有些人说中国共产政权已经抓住了青年人的思想和感情,那是绝对不确的。……最近中国学生的抗暴运动,给了我们最好的证明,就是经过8年的绝对管制和思想改造,中国青年学生还是几乎一致的反对中共政权。”(同上,2598页)同时,“对于这些受到共产党的新的残害的牺牲者,对于成千成万胆敢公开指责并且与共产党暴政斗争的同胞”表示诚恳的同情和钦敬。他沉痛地说:“在今天中国大陆上,凡是想做一个独立的人,不分男女,都正被任意逮捕、拘禁、处决,或消灭。千百万农人都正在被放逐或遭受到最残酷的奴役。千百万无辜的人民,都正在驱作奴工——共产党美其名为‘劳动改造’。儿女们被逼着控诉父母,家庭没有温暖与私人生活。个人的尊严与价值,已被剥夺净尽。没有任何基本人权,甚至没有不说话的自由。”(2604)
这是胡适对毛泽东治下的中国的基本认识,他的这一看法至死都没有改变。所以,他一直惦念着1949年后留在大陆的知识分子朋友的安全。1958年12月17日是胡适68岁的生日,恰逢北京大学60周年校庆纪念日,他在北大校友会举行的聚餐会上发表演说,认为1957年春夏之交北大学生创办《接力棒》刊物,发起“新五四运动”,正是“北大精神”未曾中断的标志,时值毛泽东退居二线,所以他说:“昨天,曾经当过北大旁听生的毛泽东的下台,‘新五四运动’是其原因之一。”(同上,2775页)但他想不到的是,毛泽东并没有下台,而是继续牢牢地掌握着“和尚打伞”的权力,其无限的权力和异想天开的政策将继续给普通百姓带来无尽的灾难。1960年饿死数千万人的惨剧只仅仅是其中一个例子罢了。1961年1月21日,胡适看到吴立行的宣言后说:“大陆上人民饿死的约有六千万人。在梅县一个村庄里本有四千人口,已经饿死了一半,只有两千多人了。在北京,每人每月还可配到八两油,在乡村,每月每人只有一两油。前天邵幼轩把她的祖母(邵飘萍的夫人)的信带来给我看,说副食都不够,‘我们快要干死了’。中国古代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于我何所有哉’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让人民自食其力,不要干涉他,他们会得到食物的。像油,农村都是自己做的,他们种的东西自己来榨油,本来不成问题,所以我主张的‘无为而治’还是有道理的。到了政府去管制,已经不行了,再到了实行人民公社之后,什么都没有了,这是管制的结果。” “大陆上人民真的是饿死了,这些都是真的,真气死人!”(同上,第10册,3460页)但胡适知道这些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并没有反抗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