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淀看守所第八天,晚饭后兰哥通知我“收拾东西”,大家都以为我干起了。我一时间欣喜若狂。可是还没有三分钟,告诉我是要去七处——升级到北京市看守所[1],我一下傻了,那可是办15年以上大案的地方……
七处下马威
“得了,认命吧。后边的,把方明的东西都还他!”韩哥好像对这种大起大落并不陌生。
虎子帮我收拾了行李,再帮我穿上新布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一定很象受刺激的“居士”,不然虎子不会来给我穿鞋。抱上行李,韩哥又塞给我点儿洗漱用品,我径直出了门儿,入狱随俗——出去不回头。
监区的大闸外,姓刘的预审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副手小王脚前蹲着个人,肯定是杨义。过道儿很暗,走近了一看,杨义头上还罩着一个黑头罩。
黑口袋迎面套来,忽地一下,眼前一片漆黑,一股浓烈的汗馊味儿笼罩了我。这双层的黑布头罩?荒艽幼熘芪Э醇?愣?粒?灰换岫?吐?反蠛沽恕:沽鞯窖劢巧钡醚劬ι?郏?也煌5馗糇磐氛衷谛欣钌喜淞场?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闷热得都快休克了。跌跌撞撞地撞进一个楼的门厅,才让蹲下来。我想撩起头罩喘口气,又挨了一脚。报了名,往里押,临时又换了警察。真啰嗦!我都快闷到极限了!警察终于在后边吆喝了,我大胆地往前走,刚才走慢了还挨踹,这回端起行李开路,撞了摔了也无所谓,反正前边是棉被……
头罩终于被揪掉了,可缓口气!发现走在一个筒道里,左边号儿里乌压压的,比海淀看守所的犯人还多!
警察把我踢进了一个监号儿。天啊!三溜子犯人齐刷刷地坐板儿,得有30来人,直勾勾地盯着我。大部分是光头,最外一溜清一色的脚镣!前边四五个还戴着手铐!中间还有脚镣!
“搜!”身后的老大一声令下,两个光头一跃下板儿。一个搜行李,一个登记。当知道我是美国人时,老大马上叫停下来,报告了警察。
“你是老美啊?!”狱警问。
“啊。”
“你那同案是老内?”
“啊。”
“操!等着!”狱警说完跑着回去了。
老大告诉我,外籍犯要关到6区,这是把我和杨义关岔了。原来外籍犯无论的案情轻重,都到这儿关押,这我才松口气。
“老美,看来挺有缘啊!”
“大哥,您这儿这么多人啊?”
“这是三区,几乎所有的死刑犯都打这儿走!我们号儿,11条链儿!最多的时候14条!”
“这链儿……?”
“都沾人命!这小子1条人命、那个两条命、那五条……”
看着那些凶悍的面庞,绝望的目光,我都快魂飞魄散啦!我赶忙转向老大,“大哥,那你能睡得着?”
“刚来也瘮得慌,现在惯了。这儿就是家啦,跟共产党打官司,持久战!”
“跟共产党打官司”这句话,是看守所里的习语。我刚到海淀看守所的时候还不明白,现在经历了这么多冤案,自然而然就知道它的内涵了——权钱为本的公检法如此欺压弱势群体,无止无休地炮制百姓的冤案,大家最终都成了“跟共产党打官司”。
“这儿冤案多吗?”
“除了这溜杀人的,基本都冤,不是冤案也是冤!杀人的里边儿,也有冤的。”老大挨个盘点,“那个‘城管’,别的‘城管’打死个卖菜的老头,他呆在车里没插手,在场就算杀人的案屁;这个保安是妓院看门的,案屁;你看这个黑社会的案屁,这几个贪污的、诈骗的、挪用的、侵占的……他们倒不冤,花点儿钱就轻得很。我这个,公司周转不开了,借了300万,一时还不上本,还了利息还告我一诈骗!现在本钱都还了,还得判我……”
我可明白了:海淀的案子跟这儿比,小儿科。
队长来了,我谢了老大,“义无反顾”地出了筒道。
楼梯口,杨义正好被押下楼,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目光立刻移走了。那一瞬间,我明白:杨义愧对了我们的友情,愧对了我对他的信任。
我被塞进了二楼的一个监号儿里,这号儿人少多了,只有一条链儿。
老大叫靳哥,一米八的大个,阴着脸,眯着眼,盯着我象要审讯似的。登记时,我要了明信片,又向大姐要了1000元。这是最快的通知家人的方式,有了钱也好尽快从这里混起来。
我被幸运地排到了倒数第二排的中间,这是个很柳儿的位置了。刚坐下,队长在门口叫:“方明!”
“到!”
“出来!”
注
[1]七处:北京市公安局第七处(预审处)看守所,即北京市第一看守所,原来在宣武区右安门半步桥44号,现在迁到了昌平。
蠢蛋!一再被骗!
这么快就提审?
踏着夜色出了监区大楼,蹲在院门口儿的白线前,武警看了单子一声吆喝,我自己出了监区。
“啪——”武警一掌扇在了我后脑勺上,“抱头!”
我一个趔趄,眼前一片金星,抱着头,找不着北了。小王拉我到了一边儿蹲了一会儿,我缓过劲儿来,问他:“我想见律师,你看……”实际我想试探一下律师跟他们的战况。
小王苦笑了一下,“问大刘吧。”
小审讯室,犯人的坐椅很特别,小王掀起扶手边儿上的横板上了锁,把我锁在了椅子里。
“今儿才查清楚,你还真是美国人!以前以为你是绿卡哪!虽然我们工作有失误,但是,这跟你拿着中国的证件有直接的关系。所以呀,还得给你做套手续。”姓刘的把失察的责任推到我头上。
“我什么时候见大使啊?”
“做完了手续,明儿差不多了。”
姓刘的简单地问了我几个问题,主要是我何时加入了美国籍、为什么还继续使用中国的证件,然后他们宣布对我继续刑事拘留。我当即表示抗议,拒绝签字。
姓刘的一笑,“别急,我们知道你身份了,待遇不一样了。你的家属也求了我们半天,我们同时在考虑对你采取另外的措施。小王,给他办监视居住。”
“啊?太好了!谢谢!”我脱口而出。监视居住就是回家被看着,那就基本自由了。
“具体什么结果,领导说了算,我们只能是说说好话……你得配合我们,跟那天那个律师似的,可不行啊!”
“当然当然,全靠您美言了。”我奉承着,说不定是家里又给他钱了。
姓刘的叹了口气,“你妈那儿我们也去了,老太太不容易呀!”
我听得眼泪差点掉下来,心理上一下和他们拉近了距离。
小王递过来两份儿口供,一张“刑事拘留证”,一张“监视居住决定书”,我愣了。
姓刘的说:“两份儿都填,都给领导拿上去,看领导批哪个?批哪个就是哪个。”
我试探道:“能不能先签这个‘监视居住决定书’?领导要是不批再……”
“你让领导看出来我包庇你呀?让我们担责任挨駡呀?”姓刘的不高兴了。
不能叫他们为难,不能再得罪他们了!口供也没发现原则性问题,无非就是把迟迟查出我是美国人的原因归罪于我。又看了看“监视居住决定书”上“犯罪嫌疑人”的限制条款,觉得也就这样了。于是在口供、“监视居住决定书”和“刑事拘留证”上签字画押。
姓刘的满意地笑了,真难得!
回到号儿里,正在铺板儿要睡觉。这儿比海淀的监号可宽松多了。1米宽的地铺分两槽,头脚颠倒着各睡3个,板儿也比海淀的长,睡9个。
老大让我值头班儿。值班儿的只有两个人,带班儿的犯人叫“鸨母”,他叫我在门口数趟[1]。这儿的牢房很高,前面的窗户外是筒道的第二层,叫马道,队长走趟过来的时候走门口的筒道,回去的时候是走上面的马道,透过窗户俯视号儿里。
厕所在门口那儿,没有门,只有一个门洞,里边是一间不到2平米的小窄条,水池也在里边。外墙上还有一个观察窗,观察窗上边儿还有个监视器,只有水池那儿是监控的盲区,这儿连放茅都得被监视。毛巾都用不到一尺的吊绳单个吊挂,吊绳的上端用包子大小的红药皂糊在墙上,一粘一大排。号里也有不少吊绳挂东西,这是七处特有的景观。
三板儿起来上厕所,他问我:“老美?到哪步了?”
我赶忙凑过去,小声把填两份手续的事儿跟他讲了。三板儿连连摇头,“你太嫩了!看把你耍的!给你填监视居住票,你还能进这儿来啊?!”
“啊?”
“你不信,问问靳哥,他可是当预审的!”
“预审”在这儿当老大了?太好了!正好问问。
屋里光线很暗,老大对着墙在看小说,二板儿在看一大本厚厚的英语词典。我乍着担子跟老大一说,老大问:“是不是先给你开刑拘票,你丫不签字啊?”
“我抗议来着。”
老大冷笑了一下,“人家早算好了,要是你不签字,就拿个监视居住票糊弄你签字。”
“啊?!”
老大说:“中美有个‘领事协定’,拘留老美,必须24~48小时内通知大使馆,他们没通知吧?现在骗你再签个今儿的拘留证儿,明天好给大使馆看!”
“啊?”我眼前一晕,赶紧扶着墙,闭上眼睛,缓缓蹲下。
“起来!值班不许坐!”后边儿的“鸨母”低声断喝。
我只好缓缓升了起来。
注
[1]数趟:筒道尽头有一个灯,15分钟亮一次,值班警察每15分钟走过去把灯按灭了,叫走趟,犯人以走趟计算时间,叫数趟。
以棋混柳,败势难收
七处的第一个早晨,铃响了我都没听见,被旁边的白人推醒。昨天一班儿值到2:00,不让坐着,打盹儿了要背揣[1],至少7天,规矩太大了!说是加强安全,简直是变相整人!整得我又困又累。
七处只给外籍犯送早点,别的号儿都是两顿饭。但是早点的面包、果酱、牛奶,基本被前板儿柳儿爷享用了,老外基本分不到。
这儿没有筒道长,狱警亲自提人。值班警察叫队长,因为这儿是监狱编制,队长是监狱体系的叫法。坐板儿是面朝外门盘着腿,不象海淀似的立腿坐专硌屁股尖儿,也不能只穿“一点式”。号儿里一共16位,有一个白人,两个黑人,黄种人里可能还有朝鲜人和东南亚人。
早上一上班儿,领导就开始查链儿,从二区查到七区,脚镣声此起彼伏。三区、四区链儿最多,每区十几个号儿,每号儿十来条链儿,一直延续到吃中饭,哗哗啦啦地构成一部“镣铐交响曲”。
七处看守所的监区楼是二层,形状象字母K,所以也叫K字楼。楼下是二、三、四区,楼上是五、六、七区;一区住劳动号儿,二区关特犯,三区普通犯,四区死刑犯,五区女犯,六区外籍号,七区是检察院直接办的案子。
中饭的时候,我孤伶伶地蹲在风圈儿门口儿啃馒头。这儿主食一般是一顿馒头,一顿窝头,而外籍号全给馒头。只有节日才改善,吃很肥的肉,平时就是肉末炖菜,给回民的是牛羊肉末炖菜。肉末应该是拿“三最肉”——最次、最烂、最脏的肉绞的。悠悠地干啃馒头,嚼出甜味很惬意,忽听前板儿喊:“停了,收了收了!”
“放碗儿,别吃了。”旁边的跟我说。
我纳着闷儿撂了碗。
“老大一撂碗,谁也不许再吃了!”旁边的解释。
自由活动,一台围棋,两台象棋。围棋竟然是用窝头做的,一色金黄,一色棕黑——用细线把窝头割成六棱形小块儿做棋子,一半用大酱染色,风干即得,硬硬的。据说这是七处仅有的一副窝头围棋,已经不知是出自哪位匠人之手了。
前板儿那副象棋是正式的。据说别的号儿经常有下棋吵架,被队长勒令把棋扔到筒道的,但这号儿没有,因为老大棋艺高超。我想尽快混起来,也过去投老大所好。外边讲以棋会友,牢里咱来个“以棋混柳儿”。
前边的众人合攻老大一个,还是败了。老大得意洋洋地问:“老美,来试试?”
“行,跟大哥学几招。”我抓住这个巴结的机会,一开局就吃了大亏了。老大这个“快枪手”,上来“三步虎”、“横直车”,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这要出手就败下来,他以后未必跟我玩了。我拿出看家的本领,兵力不足拼子求和,拼得他单车对我士相全,和棋。
“再来!大意失荆州啊!”老大发了牢骚。
第二盘我适应了他的快枪,到中盘就优势了。要哄老大高兴,就得输得没破绽,我故意棋胜不顾家:留下五步十手棋的绝杀,果然老大反败为胜。
“靳哥!你这连环招使的,真棒!”我趁机奉承,别人也纷纷恭维。
老大很高兴,“老美,看来也就你能跟我会会。‘金庸’,你跟他来来,我洗澡了。”
“假金庸”不到40岁,脸色惨白,一看就是老囚。他要和我赌棋。
“赌什么?”我问。
“我赢了,你替我值半个月的班儿。”
就你也想趁机欺负我?我刚才是让着老大呢!你连老大都下不过,还跟我叫板?我笑道:“彼此彼此,”我怕我万一大意输给他,就补充道:“三局两胜。”
“假金庸”下文棋,后发制人。一交手我象和一个太极大家推手一样,使不上劲!我最深的算路,都被他看破了,反而将计就计,将我算计。“小过门”一打,他争了先手,一连串转换下来,我多丢一炮。我可明白了——老大根本就不是他对手!敢情这位锋芒不露,专哄老大高兴!还拿老大当诱饵钓我!
我拼命招架,终于找到了机会,又拼成了士相全对他单车。观战的以为和棋,三板儿却说:“老美输喽。”
“假金庸”两步就破了我的双相。
“呀?单车还能胜士相全啊?”
“假金庸”说:“有八种情况,‘单车巧破士相全’,别看你士相连环着,阵势不对和不了。”
“嘿!佩服!佩服!”我连连向二位拱手。这三板儿也不是“省油灯”!看来打官司上,我真得跟他们学学。
第二局我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结果他太大意了,弃子进攻未果,叫我捡了“钱包”。
第三局他一认真,我可招架不住了,很快落入败势。“假金庸”走成了图中的阵势,得意道:“炮我都不用吃了,又不用值班儿喽!”
这要赌输了,我值两份班儿,不得三天两头熬夜啊!那还打什么官司?!我清醒着还上预审的圈套儿呢!这哪里是赌棋,简直是在赌命啊!
我死死盯着棋盘……如果炮在后边一路我就赢了——废话……
午休铃给了我喘息的机会,“假金庸”大度地允许我“打挂”,下午饭后接着下。我只有盼着“天上掉馅饼”了。
第三局的残局,并不是从棋谱上抄的,是我们当年监牢里真正的实战。虽然这比起高手来是班门弄斧,但黑棋这8步16手的的反败为胜,对我来说很珍贵了。
下午号儿里发冰了,大块儿的冰扔进号儿里,顿觉凉爽。
轮流洗澡,我和“鸨母”一组。硫磺皂虽然让我有点儿过敏,用完了浑身痒,但它去头屑很灵,我这头皮屑用遍了去屑洗发液都去不净,用硫磺皂治好了。我尽量延长皂沫在头上的时间,全身抹完刚要冲水,门外叫我。
“到!洗澡呢!”我赶紧眯开眼睛,去抢“鸨母”的水盆。
“抢什么抢?!”
“哗——”一盆脏水劈头盖脸泼了我一身!
我一个激灵,“鸨母”骂了一句,“管儿叫你呢!”
“快点儿!这么不懂事儿啊!”
老大在厕所外一喊,我再不敢拖延,拧干脏毛巾擦了全身。闭着眼睛,硫磺皂刺激得泪水哗哗直流,“大哥,给点儿水吧。”
鸨母给我舀了半盆水。我匆忙摩挲了脸,穿了衣服就蹿了出去,太狼狈了。
管教早等得不耐烦了。管教把我押到办公室,递给我一个电动剃刀,“快点儿,大使等你呢。”
太好了!可是兴奋掩盖不住浑身的奇痒,都不知道挠哪儿!恨不得象猫一样在地上打滚蹭个遍!
注
[1]揣:看守所手铐的左右手环中间没有链儿,是铆在一起的,叫“揣”;背揣:用“揣”把双手铐在背后。
短网址: 版权所有,任何形式转载需本站授权许可。 严禁建立镜像网站.
【诚征荣誉会员】溪流能够汇成大海,小善可以成就大爱。我们向全球华人诚意征集万名荣誉会员:每位荣誉会员每年只需支付一份订阅费用,成为《看中国》网站的荣誉会员,就可以助力我们突破审查与封锁,向至少10000位中国大陆同胞奉上独立真实的关键资讯,在危难时刻向他们发出预警,救他们于大瘟疫与其它社会危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