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艺双绝的一代坤伶孟小冬,曾拜师余门,成为京剧老生泰斗余叔岩最为得意的学生;曾两度为妾——前适梅兰芳、后嫁杜月笙。夹在两个强势男人中间,她纵是坤伶第一,也只能是依附性的存在。
“一九四七年,是我最后一次在堂会上看到孟小冬饰演程婴,小冬唱‘虎’字用强烈的脑后音发出,全场气氛立刻变得紧迫肃穆……”这是曾任梅兰芳秘书的京剧史 家许姬传先生在一九八六年撰写的回忆。他盛赞孟小冬是“成熟的大演员”,比现在漫天乱扔的“著名艺术家”头衔要值钱得多。在这篇名为《我所知道的孟小冬》 的文章中,许先生带着老派文人的含蓄,只字不提梅兰芳,亦无一字提到杜月笙——虽然上面提到的一九四七年那次堂会,就是为杜贺寿而举办的。
人都说,写梅兰芳可以略去孟小冬,但写孟则不能不提梅;同样,杜月笙传可以没有孟小冬,但孟传里则绕不开杜。的确,在两个声名赫赫的男人中间,小冬纵是坤生第一,也只能光彩黯然收,永远是依附性的存在。
绝色女子 出将入相
孟小冬不是一般的漂亮,袁世凯的女婿薛观澜曾将数十位以美貌著称的坤伶与孟小冬相比,结论是“无一能及孟小冬”。
孟小冬出身梨园世家,祖、父两代皆为京剧老生。家学渊源,7岁就曾两次搭班去无锡演出;从九岁起,随舅父、孙(菊仙)派老生仇永祥学唱老生;14岁到上海搭班,在乾坤大剧场里唱戏。
京剧老生扮演的,无外乎忠臣良将、壮士义仆,用过去的话说,老生就是专演“帝王将相”的。从九岁起,孟小冬整日介模仿比划的,就是这些男人中的男人形象: 一抬手一投足,莫不端庄沉稳;一句说一声唱,莫不苍凉激昂。成人后的孟小冬,喜作男装打扮,而且在作风性格上,也具有男人气魄,专横起来,毫不通融。那年 她拜师余门,天天浸淫在余派唱腔之中,竟不让同是京剧老生的妹妹在家中唱戏,说是她的腔不好,怕影响自己。她大方起来,可说是一掷千金,一九四九年后她去 香港,见余叔岩的好友孙养农生活拮据,便提出与他合作出一本回忆余叔岩的书,所得稿酬十多万元,她一分不要全给了孙养农。
倘若孟小冬姿色平平,如此装扮男人,倒也适得其所。问题是孟小冬的容貌还不是一般的漂亮,袁世凯的女婿、剧评人薛观澜曾将孟小冬的姿色与清末民初的雪艳琴、陆素娟、露兰春等十位以美貌著称的坤伶相比,结论是“无一能及孟小冬”。
王皇同堂 珠联璧合
可以想见,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二人是怎样的珠联璧合。
十八岁那年,孟小冬由上海到天津、北京演出。其时,孟小冬在南方已声名鹊起,十二岁在无锡登台时,她已会三十多出戏,以后,她在上海、汉口、菲律宾等地巡演,均是好评如潮。但是,对于京戏演员来说,南方名角,若得不到北方观众的认可,名气再大,似总有野路子之嫌。当时京剧艺人有一句话:“情愿在北数十吊一天,不愿沪上数千元一月。盖上海人三百口同声说好,固不及北边识者之一字也。”
一九二五年四月,孟小冬在北京登台,首演剧目是《四郎探母》,一炮而红。当年撰写剧评的“燕京散人”,对孟腔有过细致的描摹和评论:“孟小冬生得一幅好嗓子,最难得的是没有雌音,这在千千万万人里是难得一见的,在女须生地界,不敢说后无来者,至少可说是前无古人。”
同年八月,孟小冬出演《上天台》,与同日出演《霸王别姬》的梅兰芳相遇,上下场之际,身着龙袍的“刘秀”看见“虞姬”,尊称了一声“梅大爷”——这是“英雄”和“美人”的第一次见面。
在以后的堂会上,就有人安排梅、孟二人同演《四郎探母》,一个饰演温柔明理的番邦公主,一个饰演流落番邦的杨家将,可以想见,一个是须生之皇,一个是旦角之王,二人是怎样的珠联璧合。等到他们同演《游龙戏凤》时,不仅两个当事人有些假戏真做,就连梅党众人也跃跃欲试,要为这一对“假凤虚凰”谋划一段现实的婚姻——虽然此时的梅兰芳已经有两房太太,其中一房太太福芝芳亦是京剧旦角出身,有“天桥梅兰芳”之称。不过梅党中人自有办法:梅兰芳幼时过继给伯父家,身兼双祧,理论上是可以有两房媳妇的,至于大奶奶王明华,身染肺病已病入膏肓。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八日的《北洋画报》上有记者撰文说:“梅之发妻王明华素来不喜欢福芝芳的,所以决然使其夫预约孟小冬为继室。”这倒是可以为后宫政治做一个注脚。
假凤虚凰 假戏真做
与孟小冬结合之后,梅兰芳的心情是愉快的,甚至,还有点雀跃呢。
梅、孟结合后,梅的舞台演出和社会活动一样不少,而孟小冬却被“藏”了起来。原先人们期待的“乾坤绝配”并没有在舞台上出现。毕竟,孟小冬嫁的是伶界大王梅兰芳,难道梅的妻子还要抛头露面唱戏挣钱?
适梅时的孟小冬,是什么样子的呢?齐如山的儿子齐香曾在晚年回忆说:“平时我看她并不过分打扮,衣服式样平常,颜色素雅,身材窈窕,态度庄重。有时候她低 头看书画,别人招呼她一声,她一抬头,两只眼睛光彩照人,如今六十年过去了,她那天生丽质和奕奕神采,就在目前。”可见,孟小冬跟一般的新嫁娘没什么两 样:美丽、端庄、温婉,而大她十多岁的梅兰芳,对于孟也应该是非常呵护爱怜的。有一桢小照很有意思,便装的梅兰芳十分活泼,正用手往墙壁上投影做动物造 型,孟则在右边问:“你在那里做什么啊?”梅在左边答:“我在这里作鹅影呢。”梅兰芳一向持重儒雅,这般活泼的样子着实少有。可见,与孟小冬结合之后,梅 兰芳的心情是愉快的,甚至,还有点雀跃呢。
孟小冬虽然有时也在家里吊吊嗓子,唱一段“谗臣当道谋汉朝,楚汉相争动枪刀”,但如果没有日后那些风波,她也许就会慢慢淡化了身上的“帝王将相”,以一个温柔妻子的面目终老一生。
孔雀东南飞
梅兰芳,有着所有男人面对情感问题时共有的怯懦与自私。孟小冬此刻才知道,什么“两头大”,不过是镜花水月。
梅、孟在一九二七年春节后不久结婚,当年九月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一个孟的崇拜者因久久不见孟登台,怒火中烧,意欲绑梅,结果误伤他人。该青年亦被军警击毙,并枭首示众。
绑梅事件虽然有惊无险,但是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却一时间铺天盖地,有的说孟小冬原是那个青年的未婚妻,某某伶人是夺人所爱云云。要知道,梅兰芳的名字被和命 案绯闻纠缠在一起,这对他的发展来说是绝大的障碍和危险,不仅梅兰芳身边集合的那一大批捧梅爱梅的艺术人士不干,就连梅兰芳本人心中也多有不满。孟小冬一 气之下,与坤伶名旦雪艳琴搭班去天津唱戏了。这回“复出”因为挟带了旧日声望,居然未唱先红,《天津商报》不仅特辟“孟话”专栏,还在诗文中称孟小冬为 “冬皇”, 意为须生之皇,并高呼“吾皇万岁”!演出期间,孟小冬以男装出入交际场合,接受人们对于“冬皇”的朝拜,气宇轩昂,看不出半点受气小妾的幽怨。
到了一九二九年,梅兰芳将赴美演出,又引出了一件麻烦事:到底谁跟着梅兰芳访问美国,在全世界面前以梅夫人的身份亮相?齐如山的儿子齐香回忆说:“筹备赴 美演出的礼物中,还有一些墨盒、砚台等小工艺品,墨盒上都刻有图像,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孟小冬扮的古装像。她本是演老生的,这幅画面却是扮的古装妇女,十分 漂亮”。这是不是也算一个迹象,印证梅有意带孟小冬出去?
但是,那边已经怀孕的福夫人为了能够随梅出访,毅然延请日医为之堕胎。事情到了这一步,简直带着血腥了。最后,梅兰芳只好两个都不带。
接着,就发生了吊孝风波。一九三零年八月五日,访美回国的梅兰芳一到天津,即获祧母(大伯母)去世的消息。旧日人家,治丧期间是各种家庭矛盾集中爆发的时 机。按照规矩,作为梅兰芳的妻房,应该披麻戴孝在孝堂接待四方吊唁的宾客。哪知孟小冬奔到梅宅,却被下人口称“孟小姐”拦在了门外。恰好福夫人此时又怀孕 了,说是孟若要进门,她就搭上两条人命。唱青衣的福二奶奶,自然要比唱须生的小冬更懂得制服男人。而梅兰芳,则有着所有男人面对情感问题时共有的怯懦与自 私,孟小冬此刻才知道,什么“双祧”、“两头大”,都是镜花水月。
据余叔岩的女儿余慧清回忆说:“据我所知,捧梅集团又因为两个妾的关系分为捧福派和捧孟派。梅的原配夫人王氏在世时,孟小冬与她比较合得来;王氏夫人故世后,在捧福派和捧孟派的较量中,前者占了上风。孟小冬不甘继续作妾,遂离婚出走。”
孟小冬晚年在香港曾对人讲过,因为梅兰芳最终不能答应兼祧,所以她滑脚溜了。多年之后的回顾听起来还带着点轻松诙谐的口气,可当年的情状却没有这么轻描淡 写。一九三零年与梅兰芳分手后,孟小冬绝食、生病、避居津沽、甚至一度皈依佛门。待到数年后梅兰芳重返京都时,孟小冬已视梅郎为陌路,一生再未与语半句。
拜师余门
她不可能不怀念那曾经的锣鼓喧闹、彩声连连,还有那曾付出无数艰辛的学戏、跑码头的岁月。连我们这些若干年后的局外人都不能不觉得可惜,嗟叹她曾经的盲目和不值:不该屈为人妾,不该轻抛舞台。
幸亏还有京剧。孟小冬自己说:“我是从小学艺唱戏的,但到了北方后,才真正懂得了唱戏的乐趣,并且有了戏瘾”。事实是,孟小冬一到北京,就被余叔岩的艺术迷住了。
可是,拜余不是那么容易。余叔岩自己的艺术得来不易,自然不肯轻易传之于人。余叔岩曾经对人说:“我跟老师(谭鑫培)学戏时,老师在床上躺着抽烟抽高兴 了,才坐起来讲些个。至于讲完以后,怎样理解,怎样学会,那是自己的事。我虽是老师的徒弟,但上戏院看老师的戏,都是自己花钱买票……”
孟小冬因痴迷于余派,曾托人向余叔岩提出拜师,无奈当时余的夫人陈淑铭不允,只好作罢。一九三四年,陈夫人已经去世,孟小冬再次提出拜余,余顾及梅兰芳这 层关系——梅兰芳称余“三哥”,故答应到友人家为孟说戏。此时,余门传人,只剩孟小冬一个女流,既是具备了良好的艺术天赋和功底,又心无旁骛,死心塌地沉 浸于余派艺术。余女余慧清回忆说:“孟小冬记忆力稍差,父亲教她时,我们便替她抄戏词。”而孟小冬对待余叔岩的两个女儿也情同姐妹,以后她们出嫁时,孟小 冬送了全套的家具。
孟小冬随余叔岩学戏的五年,是余叔岩生命中的最后五年。余叔岩在病榻上尽着最大努力教,常常为示范一个身段而大汗淋漓,孟小冬也衣不解带,奉侍师侧,这自 然引起了姚夫人的嫉妒。余死后,她将余叔岩亲笔抄写的祖传剧本秘本、工尺曲谱本等梨园界视为宝贝的东西,统统付之一炬。有人说,这一烧,就是为了报复孟小 冬。
张伯驹曾为孟小冬赋诗:“梨园应是女中贤,余派声腔亦可传,地狱天堂都一梦,烟霞窟里送芳年。”看来,张伯驹对于孟小冬嫁给了杜月笙,是很惋惜的。
孟小冬到了颧骨嶙峋的中年,光从面相上也看得出迈过了无数的沟沟坎坎。余慧清说:“孟小冬同梅兰芳离婚后,曾对我们姐妹说,她以后再也不嫁人,又说不嫁则 已,要嫁就嫁一位跺脚乱颤(即有权有势)的人”。杜月笙从水果摊学徒起家,成为海上闻人,用一句上海话说,真是“蛐蟮修成了龙”。孟小冬与杜月笙相交之 日,杜自然已经是“跺脚乱颤”的人了。
适时孟小冬在上海登台,黄金荣对杜月笙说:“这个女伶孟小冬,我看她品貌既美,举止潇洒,行动大方,而且戏艺又佳,是个难得的佳妹,不如将她设法讨了进 来,将来你开个戏院,她既给你为妻,又可给你唱戏挣钱,同管事务,这种一举三得的美事,你要及早下手。” 杜月笙听了这番教唆,就请黄金荣的老婆林桂生出面,对孟小冬百般劝解。由梅兰芳身边辗转失意而去的小冬本就有些心灰意冷,一方面感于杜月笙数年来对自己的 情深意重,再加上杜月笙的第四位太太、孟小冬的金兰姐妹姚玉兰一再撮合,于是心想若能度得此生,也就是了。
杜月笙,他当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他却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更何况对小冬,他除了慕色之外更有对其才华的欣赏。在后来的生活中,她逐渐地了解到了杜月笙作为 黑道老大的另一面:他不是一个粗人,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是孟小冬惟一的知音。一个旧时代唱戏的女子,还能奢求什么呢?
可惜,彼时的杜月笙已是年逾花甲一病翁,自入杜门后,孟小冬就自然地挑起了侍奉杜月笙的担子。在大家庭,两房太太合住一个屋顶下,姚玉兰和孟小冬即使情同 姐妹,牙齿也有咬着舌头的时候。杜公馆又因为男主人病重,终日不闻一阵笑声,这凄凉黯淡的日子,对于孟小冬这样卓尔不群的女子,实在是一件残酷的事情。
愧于孟小冬给予的太多,而自己能为她尽心尽力的地方太少,在日常的生活中,杜月笙对孟小冬总是礼敬爱慕,忍耐着自已的痛苦,跟她轻声细气地说话,平时称呼 也跟着自己的儿女一样,亲亲热热地喊她“妈咪”:“‘妈咪’ 想买什么,要吃什么?”只要孟小冬略一透露,他便忙不迭地命人快办。当年,有人在香港目睹杜孟二人的生活,说两人“嗲是嗲得来”,这句上海话要是翻译成普 通话,恐怕“浓情蜜意”亦未能状其一二。
自从抗战军兴,杜月笙即离开了老巢上海,直到抗战胜利后回到上海过了短暂的一段歌舞升平的日子,立刻就飘来内战烽烟。而孟小冬与杜月笙的关系,也就裹夹在 时代的洪流中,仓皇失措,一切都没有章法了。直到一九四九年随杜家一起离开大陆到香港,孟小冬还没有名分。到了一九五零年杜月笙想移居欧洲,要为身边人置 办护照时,孟小冬才轻声说了一句:“我跟了去,算丫头呢还是算女朋友呀?”杜月笙一愣,这才有了六十三岁的新郎和四十二岁的新娘。至此,孟小冬故事里的一 个关键词:名分,才终于有了着落。
本文开头提到的那场一九四七年杜月笙花甲大庆的堂会,据说是盛况空前。以后,因为堂会戏实在精彩,又将这五天的戏重演了一遍。正式演出当天,中国大戏院门 前人头攒动,车水马龙。那真是一票难求,以至当晚马连良要看戏,只得在过道加了椅子。各界人士赠送的花篮排了有一里路长,全部花篮折款竟达十二亿(旧币) 之多。而当年有幸在现场观看和通过收音机聆听的人,除了“此曲只应天上有”的评价,简直无话可说,孟小冬的两场《搜孤救孤》也被誉为“广陵绝响”。
事后,据梅兰芳的管事姚玉芙说,孟小冬演了两场《搜孤救孤》,梅先生在家听了两次电台转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