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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年前(1964年春)难友杨应森因"马列主义联盟"一案(全称"中国马列主义者联盟"右派反革命集团),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我作为重大嫌案人员送进死牢接受教育,俗称"陪场"。在他就义后,在我心头上刻下一首诗:
蓉城狱西坠陨星,
壮士飘然易水行;
图匕虽未断秦命,
却震中原动国魂。
他是右派,我是右派;在这之前,他是解放军中尉,中共党员,我是党报记者,团委书记。成了"阶级敌人"后,同在四川省公安厅"415"筑路支队劳教"改造"。不过越"改造"越"反动",他被杀,我被判处重刑。人都是爹妈生爹妈养,要么回炉,要么保持原生态。
"马列主义联盟"一案是1962年全国数万起"反革命"案中的一个大案,称为"惊天大案",先后抓捕200余人,被杀的除他外,还有中共地下党员、中共西南党校马列主义教研室教员、红岩志士周居正。
周居正远在1945年读书时就参加中共,从事地下工作。1947年在重庆发起并领导了"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被国民党特务抓捕囚于渣滓洞白公馆,与《红岩》作者罗广斌同关一室。听重庆不少难友说,1949年9月,传来新中国即将成立的消息,他撕下红色被面,与罗广斌一道飞针走线,共同绣制五星红旗(不知谁个把此一历史事实,移植到江竹筠身上)。同年十一月,解放军大军压境,在国民党特务血洗渣滓洞前夕,他和罗广斌策动越狱,在枪林弹雨中,还身背著难友的一个四岁小孩潜逃。此小孩现已六十多岁,在天津市当总工程师。关于他的往事,重庆人民出版出版的《红岩春秋》有详细记载。在红岩纪念馆大理石的丰碑上,至今还镌刻著他的名字。谁知七年后被划为极右,再七年后以"马盟"首要,被中共处决于江津永胜茶厂。其夫人曾昭英几十年不曾干过眼泪,两个儿子因不堪凌辱,一在农村用镰刀割喉,一跳嘉陵江葬身。留下无限辛酸,留下不尽眼泪......
我们没有和他交谈面晤,但一同关押在省公安厅梓□巷秘密监狱,不同监区。一次放风,大概是新来的狱吏搞不清楚案情,把我们监舍四人放到他住的监舍后面的坝子里。我只听说他关在这个监区,不知是哪个监舍,便引喉高唱:谁愿意做奴隶,谁愿意做马牛?人道的烽火,已燃遍了整个欧州,我们的热血,第聂伯河奔流......歌声唤来了他的回应,铁窗里弹出一个纸团,纸团上两个字"保重"。再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晴,在黑洞洞的窗后闪烁,像一盏灯特别亮,似乎向我示意:勇敢一点,顶住压来的邪恶!
"马盟"一案,中共不但枪杀了两个共产党员,还判了三名死缓、四名无期、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多达二十余人。这三十多名案要,全是清一色的右派,大多数是党员团员,曾为人民共和国的建立奉献过青春!可是此案至今未昭雪,血淋淋地留在历史上。
在"陪场"的二十多个日子里,我和杨应森在那不足十平米的死牢,黑不见天的地狱,相依为命,朝暮一起,谈论人生,谈论未来,谈论共产党,谈论毛泽东,谈论每日"233"囚粮(狱中无论死囚非死囚,每月定量为24斤粮食,每日8两;早2、午3、晚3,如逢大月31天,有十天为223)......
他戴脚镣,系背铐,却不唉声叹气,有股视死如归的精神。我们谈论的最多的是共产党、毛泽东。一天,他突然问我:晓枫,我死了后,你有什么打算?倚地而坐的我,望着黑黑的牢顶,恨不炸裂它,没作过多的考虑,咬著牙忿忿说:
活下去,坚决活下去!与他们斗到底!
那紧视的双目落在我身上许久,他问:怎么个活法?又怎么斗下去?决不自杀!决不低头!杀那些害我的人,大不了像你吃颗子弹。我望着他那张因长期饥饿,导致营养不良而苍白的娃娃脸,激愤地说。他沉默一会儿,点点头,同意又不同意地说:不自杀,不低头,是对的,但不能有吃子弹的打算。你年轻,又有写作才华,要爱护生命,保住自已,切不能盲动,做无谓的牺牲。中国政局定会发生变化,共产党不是铁板一块,纵是铁板也会锈化。到那一天把你看到的、听到的写出来,留下一页页历史......
我一怔,有点惊讶:有那一天吗?
怎么没有?世上只有千年的衙门,没有千年的官。中国五千多年历史,换了多少个朝代和皇帝,不过都是暴力,受罪的还是老百姓。我在想能不能不通过暴力,使我们国家走上自由民主之路?但得等......他静静地面带微笑,话中有话,说到这里嘎然而止。
我的大脑闪过一个光点,似乎像抓住了什么,轻声问:你是说,老毛死后吧?他点点头,认可我的企盼:你三十岁,他六十九了。人们天天喊万岁,能活到万岁吗?你我也叫过。叫的时候,浑身激动得发抖,热泪止不住。以为他会给我们带来自由民主、幸福昌盛,谁知全是灾难。历朝历代皇帝都坏,三宫六院,眹即天下,可他比哪个皇帝都坏、都狠、都毒。国民党的人杀,共产党的人也杀。本来大家对他忠心耿耿,他却硬要把我们打成敌人。整得你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连他的战友高岗、饶漱石也跑不掉,保驾的彭德怀、张闻天也一样,今后不知还要整谁?我大惑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干?
他从地铺的草席上站起来(死牢没有囚床,除墙角有个便桶外,就是扔在地上的两张草席,他和我一人一张),拖著沉重的脚镣,慢慢地移动著脚步说:什么叫共产党?共产党就是斗争!今天农民斗地主,明天穷人斗富人,再一天儿子斗父亲、老婆斗丈夫、朋友斗朋友......不斗就不叫共产党!毛泽东最坏的一招,就是把人性最丑恶的东西调动起来,出卖朋友叫分清敌我,落井下石叫划清界限,揭发亲人叫站稳立场,让人放开手足做坏事。
他说得入情入理,我听得有盐有味,死牢变成了课堂,好像学生与老师在探索社会真谛。记得,他有论有据地这样分析道:人性的共同特点是趋利避害,总想用轻松付出去换取最大利益,出卖灵魂最轻松,就像女人出卖生殖器一样。共产党每搞一次争斗,每搞一场政治运动,总有人上升,总有人被打倒;上升的人是少数,打倒的人是多数。上升的人当官当长,打倒的人关进监狱或成为社会层底贱民。官位、长位必然少,争的人必然多。为抢到这个位置,大家就拼命争、拼命抢、拼命斗,拼命做坏事。谁的坏事做得越多越大,谁就能抢到越好的位置。有了这个位置,就妻荣子贵尽享荣华,这就是阶级斗争,这就是毛泽东治国之术。正如一块骨头让十条狗抢,自然互相厮咬,死拼死斗。中国已经成了一群狗争食的国家,没有人格,没有尊严,寡_鲜耻,苟活于世。十多年来中国人遭受了这么大的灾难,为什么大家能忍,抱著痛苦过日子?就是这个骨头在起作用。今后大家要想过好日,过民主自由幸福的日子,就不要去抢骨头,安于本分,各自凭人格尊严生存,做自已喜欢做的事,切忌不要去抢骨头......
也许是触动、是启迪,我回到两年前在傍□中所探索过的题目,直率地向他问:你和周居正是不是就为这个,才起来组织"马列主义者联盟"?"马盟"对我一直是个谜。
记得,外逃前的1961年,"415"劳教筑路支队在旺苍快活镇修筑"广旺"铁路,时值苏共召开21次党代表大会,曾被共产国际开除的南斯拉夫总统铁托,又重回"国际共运"大家庭。南斯拉夫不叫共产党,叫"马列主义者联盟"。"□盟"的章程很宽松,只要你承认"马克思、列宁主义"就可以加入,不像中国共产党又是什么"工人阶级先锋队",又是什么"献身无产阶级事业"......于是我们中不少人谈论(我也是其中一人),认为中国应该学习南斯拉夫,将共产党更名为"马列主义者联盟"。谁知几个月后,这些参加谈论的右派分子均成了"反革命分子",一下抓了几百人。
在大逮捕前夕,我因偷米事发外逃西北,省公厅视我为要犯,发出红色通缉令。1963年初,在陕西被捕押回成都,经数十次审讯,无论诱、逼、信,我只能谈知道的事,审讯员指定这是个重重的"反革命集团",某某是主席,某某是书记,某某是部长,还说他们都坦白交待了。我死不认帐,一概不知。
他点点头,毫不隐讳地说:不是组织,是大家在一起探索真理,研究学问,到底中国走苏联之路好,还是走南斯拉夫之路好?从报上发表的文章看,南斯拉夫之路和平、理性,不杀同志,不关人民,铁托不像斯大林那样专横,给老百姓多少有点民主自由。周居正写了一个小册子叫"坚持新民主主义路线",主张不搞暴力,停止阶级斗争,和平民主建设新中国,还政于民,还地于农,还厂于工,根本没有提到要去推翻共产党。你我都是吃共党饭长大的人,参加过共产党各个政治运动,深知共产党的底细。过去说"国民党宁肯错杀一千,不肯放过一个",共产党却是"宁肯错杀十万,不肯放过一个孩子"。老百姓杀怕了,吓怕了,哪个敢起来造反?再有,现在不是国民党时代,那个时代是私有制,厂矿、商店、银行都是私人开的,知识分子可以自由自在地找工作。而今整个国家都是共产党的,没有私人的企业,没有个人空间,留给大家的只有一条路,拥护共产党,跟著毛泽东走!不要说造反,就是农民在田边屋角私种棵爪豆,也要被批判被斗争。唉,在毛泽东统治下的中国,大家只能做狗,还得做咬人的狗。唉,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来最大的悲剧!我和周居正,还有你,都是不愿意做狗的人,更不愿意做咬人的狗!......
他这番坦露心迹的真诚话语,极其简单平淡,四十多年来一直在我脑海里萦绕:"在毛泽东的统治下的中国,大家只能做狗,还得做咬人的狗"。是的,我也是狗,但不是咬人的狗。我何时才不能做狗啊?记得,他还这样说:晓枫,共产党是个强大无比的党,有军队,有警察,有监狱,拥有一切资源,还极其残暴。造反,杀你;反对,关你;不跟它走,没有饭吃。我这个观点,在法庭上说过。他们不认可,说我坚持反革命立场。其实,杀我的人未必一定要杀我,为了要穿衣吃饭,养儿育女,不得已而为之啊!1950年剿匪,我杀过人,你也杀过人。当时为什么要去杀人?也不为了挣表现,求上进,争位子,其实我们大家都是杀人犯,做了许许多多对不起老百姓的事情,都在打造这个残暴的政权,就是在铸造关我们这间密不透风的铁屋子......
铁屋子?我重复,不解,迷惑。
对,铁屋子!中国是间铁屋子,大家都住在铁屋子里。他说:不过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纵是铁屋子年代久远了也会腐蚀锈化。何况毛泽东老搞阶级斗争,今天整这一批,明天斗那一批。每次政治运动打击面都是百分之五,十次运动就是百分之五十,你算算,这些年搞了多少次政治运动,损害了多少人?你要爱惜生命,想尽一切办法活下去,他一定会死在你前面。毛泽东一死中国政局肯定发生变化......
那时,我刚进入而立之年,躁动得不得了,决心拉支队伍与共产党干到底,或者当个刺客专杀作恶的官员,再不当个江洋大盗,烧仓毁路逞一时之快,以牙还牙反抗到底!但是,他的这翻话对我产生了重大的影响,我开始冷静思考问题,不再去做杀头冒险之事,转而关爱生命,静观其变。此时的他,仿佛不是个即将走向刑场的死囚,而是一个布道的牧师,我是第一个接受洗礼的信徒:不能和共产党硬著来,让它在时间的岁月里腐蚀锈化。不然我早已不在人世......
在漫长静默等候死神的时间里,有一天我突然问:应森,你恨吗?他躺在草席上,静得像古井之水,说:谁也不恨,原谅一切整过我的人,相信到那天他们会觉醒。就像这间铁屋子终有一天会照进阳光,会长出绿草,会开出红花.....
我奇怪不解:铁屋子怎么会照进阳光、长出绿草、开出红花?
搜索记忆,还原现场,他大概是这样回答的:世界上没有不变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出个大力士,把铁屋子打开个洞,腐蚀锈化的时间就会加快。又说,共产党残暴专横的本质难改,正如老虎要吃人一样。只要叫共产党,他们就必然践踏人权,仇恨民主,蔑视尊严。我一生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参加了共产党。别人骗我,我骗别人,大家就这样骗下去。晓枫,你今后决不能再做骗人的事。若想中国民主自由,在铁屋子有了洞的那天,就不能再做狗再当工具了!
我默默点头,把他说的那句话"在铁屋子有了洞的那天,就不能再做狗再当工具了"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又是三天后,他被叫出死牢,负镣戴铐走上刑场,被杀于四川灌县(今都江堰市)岷江河畔。时间是1964年4月19日上午11时,刚刚三十三岁。
此后,我一听见岷江水咆哮,就好像听见他的那句话:在铁屋子有了洞那天,大家就不能再做狗,再当工具了!
来源: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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