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on Nelson是我的老师,是2005年九月我在MOSAIC接受求职培训时认识的老师。MOSAIC是一个政府资助的为新移民和难民提供各种帮助的非盈利性机构,求职培训即是他们的服务项目之一。在这个世上,恐怕没人敢说他/她的一生没有遇到过坎坷,没有遭受过挫折,或没有经历过曲折;恰恰相反,对绝大部分人来说,他们的一生可能极为平凡,也可能极其平常,甚至非常平庸,但都不可能平坦到一帆风顺而没有受过任何打击,没有走过任何弯路。
去年春夏之交时,我遭遇了人生中的滑铁卢,重重地摔倒在厄运的泥潭中,眼前一片漆黑,既看不到生活的座标,也找不到就业的方向。尽管我有重新站起来迎接生活挑战的勇气,但我的双肩是如此羸弱,再也承受不住哪怕仅仅只是轻如一根稻草的打击。面对着不断袭来的压力,我清楚地意识到,目前自己还无力独自支撑起一片天地,需要借助某些外力外因,尽快找到一份工作重新点燃对生活的信心。在这种背景下,我来到MOSAIC接受了一个月的求职培训,幸运地成为Don的学生。
Don是一位好老师,不仅在课堂课外回答了我提出的所有问题,而且基于他丰富的人生经验给了我许多中肯的建议和忠告,还通过他的朋友帮我介绍了两份工作。虽然在MOSAIC的学习期间,我并没有找到工作,但是我得承认,是MOSAIC帮助我走出低谷,成功地完成了人生中最艰难时期的命运转折。是Don和 MOSAIC其他工作人员帮助我摈弃了自负,恢复了自信,找回了自我,从而也迅速地找到了工作。也许,对Don和MOSAIC的工作人员来说,他们并没有对我表现出特别的关爱,帮助我和帮助其他学员一样,只是尽到了他们的本职;可是对我来说,这种无私的帮助犹如黑夜中指航的明灯,指点的不只是求职之路,更有对人生的感悟和面对困境时应采取的积极态度。
让人无法接受的是,仅仅半年时间,传来的却是Don与世长辞的噩耗,真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自从培训结束后,我和Don有限的几次联系大多依靠e- mail,毕业后再回MOSAIC向他当面请教的,印象中只有三次。我无从得知在他生命中的最后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零星得到的消息是Don病了,几个月不能上班,他的职位由另一位老师取代,我能推测的仅是Don病故于糖尿病。Don的葬礼将于四月十五日下午在Coquitlam的一座教堂举行,我调整了那天的上班时间,无论如何也赶去送他最后一程,最后说一句good bye。
对所有有意参加Don的葬礼的亲朋,他的夫人提出了两点要求:一是不必买花,请把买花的钱捐给加拿大糖尿病协会;二是亲莅观礼者请每人带一个氢气球,因为 Don希望他的葬礼能带给大家一些愉悦,而不是悲伤。我无法想象,氢气球飘扬的灵堂会是怎样一副场景,是笑里含泪还是咽泪装欢?能提出这两个要求的人,他们的内心一定充满了喜悦和感恩,并且通过这样的方式向所有亲朋传递着浓浓的爱意。大致估计了一下,从我上班的地方前往设灵堂的教堂,我并没有把握找到卖氢气球的商店,不过我会用心去制作一本纪念册送给Don的家人,以独特的方式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步入灵堂的一刹那,映入眼帘的是几百个色彩斑斓艳丽灿烂到令人眩目的氢气球。二百多人把礼拜堂塞得满满的,多数人手上或身边都高高低低地拴系着大小不一、形状不等、颜色不同的氢气球。好些人身边放置的,不是孤单的一个两个氢气球,而是成串的十几二十个。如果不是明知自己来参加的是一个老外的葬礼,我还以为进入的是某社区举办的庆祝活动现场,因为今年的四月十五日正好赶上西方三大节日之一--复活节的长周末休息日。
葬礼在音乐声中拉开序幕。一曲女高音的美声咏叹调结束后,主持人宣布追悼仪式正式开始。音乐一次接一次地响起,众亲朋站立着唱着一首接一首的歌曲,大部分歌曲都是轻快活泼的那种,没有一首歌带有悲伤忧郁的情绪。告一段落后,主持人说接下来播放的录像短片是Don亲自挑选的片断,希望大家能喜欢。本以为,这个短片也许记录了Don的某些生活片断,或是简短的生平回顾,可我怎么也没想到,很老的黑白胶片播出的却是类似中国相声小品类的轻喜剧:两个人就某件事满拧,妙趣横生诙谐幽默地绕来绕去就是不奔主题。整个灵堂笑声一片,而我,本来是心情沉重一脸肃穆地到此向Don的家人表示沉痛哀悼的,也掌不住跟着大笑,紧绷着的神经都随之放松了。
最精彩的是Don的两个孙子讲的十几个笑话,都是他们向爷爷提问时Don的回答。我的英文程度还不足以理解这些笑话的可笑之处,毕竟这里面包含着更深层的文化上的差异。十几个一两句话的短笑话,引起了全场十几次的哄笑声和掌声,听到的大家异口同声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Oh, it's so funny! 追悼会的尾声,是大家手拉着手一同唱着感谢美好生活的歌,每个人的身体都很自然地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摇摆,而旁边的诸多氢气球也跟着上下起舞。
尤其令我深感意外和吃惊的是,穿插在追悼会议程中的所有音乐、歌曲、录像、笑话,居然都是遵照Don的遗愿安排的。主持人解释说,Don希望来参加追悼会的人都能开怀大笑,果真如此,算是了却他最后的心愿。Don辞世时尚不满63岁,还未到法定退休的年龄。难道他对自己的大限将至早有预感?难道他对身后事早已进行了安排? 他是以一颗怎样的心来从容细致周密地策划这场为他举办的追悼会?他对死亡有着怎样的看法?他怎么想得出来以讲笑话的方式来安抚不忍他离去的亲人?在这不到一个半小时的追悼会上,我读懂了一颗对生活有着如此眷恋的博大爱心,也触摸到一个卓而不群的高尚灵魂。
对于Don的人生经历,我实在了解的不多。我们的认识和交往仅限于他帮我改改简历,指点一些面试的技巧,回答几个与找工作相关的问题等方面,目的只在于帮助我尽快找到一份工作。我所不知道的是,除了在MOSAIC任教这份工作外,Don还利用业余时间装扮成小丑,奔波在各个社团之间,给人们带来欢乐。在追悼会现场,我看到两三位侏儒,四五部轮椅,六七名小丑,八九个病童,赶来谢谢Don给予他们的帮助。这些在社会上饱受歧视的弱势群体,却在Don的葬礼上相遇,脸上都带着笑,告诉人们Don怎样帮他们打开了心灵上的窗户,使他们享受到生活中的美好和快乐。
在Don的葬礼上,我明显感受到的还有东西方丧葬文化的差异。在国内,我曾经参加过高中时期班主任的追悼会,那才真的称得上庄严肃穆。灵堂的上方,拉着白底黑字的大型横幅,上面大书着XXX同志永垂不朽;正中悬挂着以黑幔白花环绕在四周的遗像,两旁摆放的是一字排开的亲友敬献的花圈。亲属们一律着黑,前襟戴着白花,左臂缠着黑纱,站在遗像旁边答谢前来致哀的各方宾朋。每位前去观礼哀悼的人们,胸前都缀着白花,在哀乐声中首先冲着遗像三鞠躬,再和亲属一一握手说着节哀顺变之类的安慰话。然而,在Don的追悼会上,没有白花黑幔,没有供瞻礼的遗像,没有录音机里播奏的哀乐,没有死者的生平介绍,也没有写着 "奠"字的花圈。他的夫人、子女、儿媳、妹妹等近亲属,大都穿着浅色的春装,两个孙子居然穿着绛红色的西装。Don的葬礼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原来追悼会可以办成另类的party,原来在追悼会上人们也可以用大笑去寄托思念,而不必举哀痛哭来表达悲怆。
中国有句俗语,叫除死无大事;死,一向被视为人生中重要的一环。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文人墨客写诗著文诠释着"死"的涵义。荆轲以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咏颂出冲天的气概,孙中山用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对后来者寄托了殷切的希望。有于谦"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情操,就有文天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有陆游"死去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五洲同"的无奈,也有李商隐"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婉约;有陶潜"死去何足道,托体同山阿"的洒脱,更有李清照"生当为人杰,死亦作鬼雄"的豪迈;有崔颢"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的遗憾,还有崔护"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思念;有武则天立无字碑"让后人评述,功过何如"的大气,亦有曹雪芹《红楼梦》"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的洞察......我不敢把Don和这些历史人物相提并论,也不知他有没有留下一两句遗言以明志,更不认为上述的任何一句诗词可以描述他对死的态度,我真切感受到的只有一点,Don实现了他的遗愿,那就是他的葬礼给每一位亲朋都带来了欢笑,而不是悲痛。
季羡林先生关于"好人"提出了一个标准,即考虑别人比考虑自己稍多一点的人就是好人;王选教授对这个标准做了一点改动,认为当今社会,考虑别人和考虑自己一样多的人也是好人。根据这两条标准,Don绝对称得上是个好人,一个大好人。愿好人都一生平安!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老师Don Nelson。